第十二回 俯仰由人 顾此失彼无宁日 奋发为雄 丧权辱国有尽时





  书接上回。话说就在杜鲁门召见李宗仁前几小时,蒋介石决于三月一日复出的消息传到美国。这使李宗仁狼狈万状,泣不可抑。三月二日那天白宫之约去是不去?好不尴尬!杜鲁门闻讯之后笑不可抑,对他的左右道:“蒋介石到底比李宗仁厉害,这一着棋下得凶险,但蒋介石自己也不知道:他这个总统怎么做法?能做多久?”他挥挥拳头道:“谁敢批评我女儿唱歌唱得不好我揍扁他的鼻子,谁敢存心违抗我的意思,我们就慢慢收拾他!”当下吩咐秘书,到纽约李宗仁寓所好生安慰,言明给他保障,支持他的反蒋,组织第三势力,一切由美国担当,独独不许泄漏其中秘密,免得一经嚷嚷,事倍功半。但白宫之约因为他身份已失,可以免了;以私人资格茶叙,则也无妨。杜鲁门强调蒋介石这一招事实上也掴了他的耳光,这份难堪并非李某独享,劝他不必难过,来日方长。

  白宫命令到达台北,了解蒋李之间的争斗。美国总统自然要想到老朋友吴国祯。连夜邀这位省主席到领事馆叙谈。或许从他那里知道个究竟。吴国祯应约而至。

  “这真是一页棋谱,”吴国祯道:“自从李宗仁一走,蒋几乎每秒钟都在注意他的行动。三月二日白宫约会,其实台北早知道了。倒不是知道这个日期,而是知道迟早有这一天,因为这是李宗仁梦寐求之的。他以为只要同杜鲁门总统一见面,这七千五百万美元便可落在自由中国,而以后的美援更多。两人都为‘以后’打算盘,因此蒋某人便在公事上留后步,随时准备即将来到的杜李会晤。他在二月二十一日授意国民党非常委员会,说李宗仁并没有遵守诺言,月余回国,因此必须对他来一个最后通碟,限他三天之内,返回台北,否则放弃代总统职权。这个电报文中还对他说明,如果他不照办,那么这个委员会就要请求老蒋复出。这个委员会有十二名委员,有九人在最后通牌签名,手续算是合格了。”

  “还有三个没签名的是谁?”美领事问。

  “一个是老蒋自己,”吴国祯道:“他不便签;一个是李宗仁,他不在此地;还有一个是孙科。”

  “孙科为什么不签?他也反蒋么?”

  “他反蒋,但程度上与李不同。”吴国祯道:“而且这次他也不可能签名,因为他正在香港打女人官司,他的外室严霭娟控他遗弃,搞得他对旁事失却了兴趣。”

  美领事大笑,问道:“那么,最后通牒到达李宗仁手里之后,他又怎样答复?”

  吴国祯道:“他的答复我没看见,内容也不会有什么新鲜之处。据蒋对人说,他的回电支吾其词,他不能满意。于是紧接着在二月二十四日立法院开会那天,以当席者三百三十一人一致通过的决议,造成一旦有变,蒋就复出的根据。同时密切注意李宗仁的行动,只要消息传来,说杜李见面日期已定,他就可以运用这张王牌了。”

  美领事沉思有顷,问道:“三月一日那天,他的复职仪式谅必一定很隆重,演讲词也一定很那个的了。”

  事实上蒋介石的“复职大典”只有七分钟,他恨透了美国这一手,决定不发观礼请柬,甚至没有宴会,于是所有外国驻台外交官,一个都没有出席,花篮都没送一个。日本军阀的“总督府”先是改为“介寿堂”,随即改为“总统府”,大礼堂中稀稀疏疏,只得五院院长、三军司令外加白祟禧等数人,蒋介石绷紧面孔走上讲台,扯上儿句,拿起“告国民书”念道:

  “本人致力革命四十余年,生死荣辱,久已忘怀,进退也悉依民意。当此危急关头,自不敢放弃责任,因于三月一日复任总统之职。个人现所能为者,当竟前此未竟之功,并尽力为未来计划,切盼爱国之人民,无论在国内与国外,一致团结;三军官兵,一律热诚尽职;公务人员各忠于职守。如此合力奋斗,庶能恢复中华民国之主权。”

  七分钟后的蒋介石,幸而手下早已命令数千部队学生集合门前向他道贺,否则对这阴沉挣扎的“典礼”,对这美国所给予他的难堪,真不知涕泪之何从。他立在阳台之上,挥手向人群答谢,然后回到寂寞凄清的办公室,正式开始了他没有光彩、干瘪酸霉的总统生涯。第一件事该是提名新的行政院长,以接替久已瞧不上眼的阎锡山。

  但李宗仁也没闲着,当蒋正在“总统府”伤尽脑筋之时,李守仁坐在杜鲁门的“总统府”餐厅之中,同美总统共进午餐。杜鲁门笑问道:“李先生,你以为他重行复职,会给国民党带来新的气象,会给台湾带来新的安定局面,会给大陆民众带来希望么?”

  李宗仁心想机会来了,这还不放他一炮?当下答道:“他虽然名为复职,其实我在中国时,他已经‘复出’了。如果说他一上台会给国民党带来新的气象,毋宁说将使国民党更加倒霉。因为党人盼变,变而能通,有可能绝处逢生,如今不变,那就更没生气了。”

  杜鲁门一笑:“李先生可以在这里有所作为,对国民党人寄予希望哩!”

  李宗仁大乐,说下去道:“说到台湾的局面,他更不可能有所建树。他是主张守台湾的,我则主张在大陆设基地。总统先生想想:台湾有多大呢?弹丸之地,机关太多;叠床架屋,糟不可言!他不去,地方上还可以有个伸缩之地;他一去,那连转个弯都成问题,因此他绝不可能为台湾带去什么新气象。”

  杜鲁门再笑:“他这样打算,是看准了中共一无海军,二无空军。”

  李宗仁撇撇嘴道:“他是这样一手执如意,一手打算盘的。中共今天没有海空军,你能说他明天也没海空军?”他双手齐摇:“孤守台湾实是下策,看他自己怎么下台罢!”接着说:“至于大陆民众,嘿,那才好笑!他总以为大陆民众在想他,以为自己执政二十年,对中国如此糟蹋,好像还立下了不得了的功绩似的,实在肉麻当有趣!”

  杜鲁门再笑:“话是这样说,大陆上或许是有少数人在盼望着他回去吧?”

  李宗仁道:“中国人最讲究厚道,他之为人,那就一点儿不厚道。譬如说日本飞机炸死了他的元配,他竟同日本军人还做朋友,这使中国人看不上眼。”

  杜鲁门提醒他道:“李先生,可是这是私仇,从公的方面来看,利用日本军人反共,这未尝不是一个办法吧?”

  李宗仁略一思索,说道:“不错不错,但是只有在美国领导之下,中国同日本签订和约之后,才有机会谈到同日本旧军人做朋友,可是就不能由他出面,因为他是所谓领导八年抗战的领袖。”

  杜鲁门打了个呵欠道:“李先生之言有理,不过中国问题实在复杂,他的脾气又固执,中美之间的感情自难永远融洽,我们当然希望把中共逐出中国,甚至把所有共产党逐出全世界。”杜鲁门诡秘地笑笑:“回头有一位专家拜访李先生,他可能提出很多问题,而这些问题不是你李先生所熟悉的,例如:怎样请走蒋介石!”

  李宗仁点点头表示欢迎。

  杜鲁门怕他脑袋发热,再提醒李宗仁道:“撵走蒋介石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们不便提什么直截了当的意见,李先生在这方面经验丰富,自己看着办吧。”他又强调:“可是这种艰巨的工作,美国有句老话说得好:“天助自助者’,主要是依靠李先生和你的朋友们有所发展,我们是一不会打头阵,二不会正面来的。”杜鲁门诡秘地笑笑:“一旦美国自己出面时,情形就有所不同了。”他加一句:“反蒋的人实在太多,他们都有一个组织,和他们的领袖!”

  李宗仁闻言暗惊,杜鲁门这么说,无疑是在警告他:像他这种“反蒋领袖”一抓一大把,能不能取蒋而代之,主要在于自己的“努力”,美国不能做媒婆兼管生儿子,而李宗仁自己明白:他的“本钱”太差。

  于是甘介侯奉李之命发出第一炮,在纽约对通讯社说,蒋介石复职违反了国民党的宪法,蒋介石已经没有资格再在台湾做总统了。甘介侯强调李宗仁仍然是“代总统”,李决不甘休,准备回台湾找蒋算帐。

  李宗仁不可能回台湾,这一点蒋介石十分放心;李宗仁的“代”字也不可能再发生什么影响,蒋介石也明白;但李宗仁居然在美国能够进行反蒋,今日不足虑,明日又如何?万一同其他派系联合起来又如何?这使蒋愤不可遏。

  三月六日,蒋介石以“总理纪念周”之便,大发牢骚道,“今天,是我复职以后,第一次参加纪念周,看见你们两千名同志,心里很高兴。”他干咳一声:“北平同莫斯科订了协定,毛泽东同周恩来已从苏俄回来,在这么一个紧张的局势下,李宗仁先生竟然还不肯回国,”他摊摊手:“这没办法。今天,我是以国民党总裁身份同诸位说话的。”接着检讨到失大陆、退缩台湾的责任,在“党人不争气”的主因外,还加了句自己领导不力的按语,这使与会者大感惊讶,因为在这之前,蒋介石是“万方有罪、罪在万方”的;但蒋介石这时不能再弹陈词滥调了,美国老板开口“民主”,闭口“民主”,重作冯妇又给他们说是不民主,于是只得在纪念周上自我检讨,以示民主。美国领事馆事后问人,蒋介石还说了些什么?那人说:“还说丧失大陆的错误不容再犯,国民党决计不惜倩面,以后要团结统一,进行改造,牺牲私利,他要贡献所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美国人闻言大笑,笑得双手抱肚,直不起腰。

  隔了一会儿,那美国人笑道:“蒋介石的错误真是不会再犯的了,他根本不可能重整旗鼓!一旦大战开始,你们能够回大陆的话,到时候你们的领袖绝不可能是蒋介石了。”他面孔一板:“好吧,别同他吵,静候通知,把他的‘棋法’随时报告,看他还有什么咬的!”

  蒋介石真是没法嚷的了,他接到了更使他坐立不安的消息:美国有人在作准备承认中共的工作。

  “得想办法才行!还不要紧。”蒋经国捏住那份密电,故作镇静地说道:“难怪吉塞普的态度这样死硬,原来美国国务院去年十月召开对华政策圆桌会议时,还有三十五名中国问题专家出席。史塔生州长告诉人家说,当时严守秘密,此刻不妨谈谈。那三十五名专家都不是公务员,他们分两组进行会议。其中一组由对外政策协会的罗申格与拉铁摩尔主持,主张美国承认中共,理由是中国大陆已成定局,美国政府不喜欢中共是一回事,中国人拥护北平政权又是一回事;另一个小组则反对这个意见,理由是中共立足未稳,一旦战争开始,国民党还可以在美国等盟军前导下回到大陆。但拉铁摩尔主持的一组人数较多,因此主持这个会的吉塞普曾对史塔生说:拉铁摩尔的建议更合逻辑,对中共的确要另想办法应付。而且还有惊人的一着:拉铁摩尔曾建议:美国政策应公开主张把台湾移交给中共。”蒋经国冷笑道:“这种说法不自今日始。司徒雷登先生有一次要我们派郑介民去当面商量,就是为这件事,他建议国务院指定一个三人委员会,草拟一个美国的临时对华政策,反对把台湾移交北平,但委员会的结论却是自由中国已无希望,台湾应交联合国托管,在台国军则调到海南岛去,可是国务会议认可之后,白宫一直没实行。”蒋经国透了口气道:“这说明了事情还没完全绝望,他们在举棋不定,我们可得有声有色,大干一场,否则不利。这些参考消息已失时效,但美国摇摆态度未变,这倒值得注意。”

  蒋介石愤愤地说:“娘希匹我们正式要美国派军事政治经济顾问来台,他们却不理会,又要挑精剔肥,未免欺人太甚了吧!”蒋经国翻到下一页电报,失声叫道:“好险好险,两个月前,美国国务院还分发通知,要美国驻外使节准备台湾落到中共手里!”

  蒋介石一听身子猛地一仰伏,几乎从椅上翻落地面,忙以手支桌,惊问道:“真有此事?”

  蒋经国忙不迭安慰他道:“阿爸,莫慌!已经过去了,已经过去了。此事发生在去年十二月二十三,正巧是我们要求他们派专家来台那天。据电报上说,美国国务院这个秘密备忘录,一共分发了五十二名驻外使节。”

  “嗨……我说些什么好呢?”蒋介石忍不住老泪满面,凄然问儿子道:“我们对美国不薄,但他们所作所为,就没有一件事情对得起我姓蒋的,难道他们真是翻脸无情,事到如今难道当真要我做童养媳么?”蒋介石越想越气,毫无办法,木鸡般度日似年,对着俯仰由人的局面,若非儿子苦劝,几乎寝食俱废。

  正当台湾一片愁云渗雾之际,北京突地一声巨响惊天动地:当地军管会收回了东交民巷的美、法、荷三国兵营。对于在人家土地上的强占霸夺,美国竟一点儿也不以为耻。兵营被收回之后还哇哇大叫,反说北京是“强权”。这情形好有一比:当你寓中遇盗,款物遭劫,事后夺回,对方反而说你强抢哩!

  闲话表过,却说蒋介石闻说美国对北京大表不满,心头一动,问手下道:“这是一件大事,美国不高兴,法国、荷兰同样不会痛快,好不好利用时机,由他们打将起来?”

  蒋经国第一个表示意见,苦笑道:“阿爸,这件事恐怕弄不起来,东交民巷是个什么地方,大家明白。我们最近有人从北平逃出来,说对敌工作很难做,他们不肯对美国低头,强调民族气节,便是使我们工作难于开展的原因之一。”

  蒋介石道:“那这个人在离开北京时,去过东交民巷没有?”

  “去过。”蒋经国道:“据他报告,北平易手后,东交民巷外国人的威风,已经一落千丈了,二月三日那天,共军特意全副武装,通过这个外国人特权下的禁地,附近居民围观,不少人还激动得流下了眼泪。从那天以后,东交民巷中许多地方变成了他们的党政军事经济机关。北平居民可以自由自在走过这洋槐夹道、过去只有洋人洋狗趾高气扬的地方,好多老北京都去打个转,人人感到心情舒畅,我们的人回来后因此对我说:‘要注意民族气节,这个东西,因为这实在得人信服。’所以这次收回兵营,我看不可能闹大。”说罢,哀叹一声。

  听儿子说东交民巷事件不可能闹大,蒋介石顿时神色沮丧。但心有不甘,吩咐手下强调中共“存心同美国过不去”,企图用以激怒美国,最好打将起来,最低限度也得使双方感情日趋恶劣。可是他部下不见得个个猪油蒙了心窍,闻道东交民巷已经由中国人自己收回,人人暗自窃喜,透了口气。有的说:“反对帝国主义,本党也一贯如此,但事与愿违,变成了伺候帝国主义。”有的说:“东交民巷不但有帝国主义国家的使馆,而且还有兵营。苏联则不同,当十月革命之后,废除帝俄与中国所订的不平等条约,放弃各种特权,帝俄兵营改作民房,而且再也不参加使馆界的行政事务,美国的使馆与兵营却到今天还不肯放。”

  有些国民党人士感慨系之,一九○○年庚子后在北京单独设兵营的有美、法、德、英、意、日、俄七国,后来苏联首先主动取消,接着在胜利后又收回了意国与日本的兵营;德国兵营在东交民巷东头,一部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让与荷兰,另一部分改为德国小学,也已收回。如今美、法、荷三国兵营又告收回,中国人且征用自己土地上上列各国的兵营建筑,从此八国联军侵入北京的污点,才算洗个干净了。

  国民党人十分清楚:美国兵营在东交民巷西口路南尽头,门牌二十二号,与二十三号的美领馆只一墙之隔,里面有门相通。那次收回的是二十二号,可是美国国务院助理国务卿白德华,却睁着眼睛说瞎话,诬指这是美国领事馆的办公处和产业,其实当二十二号接过去之后,二十三号中的美国人仍生活正常。

  国民党人明白:就是中共要美国总领事馆迁离上址,又有什么不对呢?美国不承认北京,那你占着茅坑不拉屎,又有什么目的?美国不但不承认,还霸占中国的领土台湾,而且更想大动干戈,再来一个“庚子八国联军”,在这情况下还盛气凌人,视侵占而来的土地为私产,实在目中无人,一点没想到把中国人置于何地!

  国民党人知道,老北京也知道,北京美国兵营占地二十三亩八分,有五六百间房屋,南头紧靠前门城墙。如登箭楼下望,耀武扬威的美国兵便映入眼帘。他们时常在空地操练,车道上美兵营汽车更不时横冲直撞地开到外面。这些都是中华民族耻辱的烙痕、难堪的东西,如今竟能收回,凡是中国人,焉得不欢喜!

  但美国政府失去了东交民巷的“基地”,就没法欢喜了。郑介民同“中央情报局”的洋人也为此交换意见,双方都在研究能否“利用”的问题。这当儿美领馆有人自北京撤往台北,三人便促膝密谈起来。

  洋人问道:“你们是经手交出营房的,大体情形已经知道,还有什么补充的么?”

  那人吸着烟,想了想,愁眉苦脸地说:“二十二号和二十三号之间,有一道红栅门,他们已经放了步哨。这房子久已空置,电话总机还在,但只剩下一个空架子。我听见有个军官模样的人说:‘噢,他们的设备倒蛮全的呢,还有电台。’接着去看电台高架,我们没有破坏,也无此必要,要不要利用,看他们的了。”那人再想了想:“后来陪他们去转了一圈,卫生设备大都损坏,电线也不行了。那问照X光的大屋子,他们已决定改为伙食房。”那人不胜留恋地说:“健身房已经破坏,一塌糊涂。也好,暖气的铁架早已拆光,只剩下钢炉。这房子是一九三四年建的,不新不旧,但是如要利用,共产党的修理费也得花去不少。”

  郑介民插嘴问道:“周围老百姓有些什么反应?”

  “老百姓?”那人苦涩地笑笑:“中国人都像你们那样同我们美国合作那就好了,那儿的老百姓对我们没一点儿感情。”他叹了口气:“记得我将离去时,兵营墙外正围着一大堆人,他们正在读墙报,而且正在读着东交民巷的新闻。”

  “中央情报局”的洋人问道:“对我们没什么吧?没有侮辱你们?”

  那人摇头道:“侮辱倒是没有,不过那股子神气,也真使我们终受的。告别时有个翻译员走在前头,我同他握手说:‘再见’!他笑笑说:“我们同真正的美国公民希望再见。但对你们,即能再见,也不希望在有关一个国家主权的场合之中。希望你们通过东交民巷这件事,对中国有真正的认识。’”那人再接一支烟道:“在四十二号荷兰兵营,就是以前那个德国兵营,据说情形就比较不同一点。那个地方占地二十六亩,一共有两百多间房子。他们在进门南首发现了一个大防空壕土堆,下去看,还有一扇又厚又重的铁门,地道阴森森,他们又发现了七八间监牢!”

  那“中央情报局”的人便问道:“不是吧?该是防空壕吧?”那人苦笑道:“话是这祥说,但地下一间间小屋子都有铁锁,想说也不能教人相信这是防空用的。他们清管局的有个人走在前面,紧绷着面孔说:‘看吧!这像是收拾中国人用的地下牢监!’”

  静歇了一阵,郑介民问道:“那么法国人的情形又怎样呢?”

  那人不断吸烟,眼睛望着窗外,嘶哑着嗓门说:“法国兵营占了台基厂三条路北的全部,占地三十三亩六分四。在交出之前,法国人还在里面办了个汉学研究所,现在连同牧师和法国医院的人一员,统统搬家了。据说移交的时候同其他兵营相仿,两百多间屋子空空洞洞。”

  郑介民插嘴道:“据说这个建筑的院子最大,还有马房。”

  那人点点头道:“是这样,据说北平市总工会已经派人去看过,希望把办公室搬到那儿去。”他苦涩地笑笑:“如果属实,那是……”他说不下去,却换了一句:“一个法国人对我说,这些房子是一九○一年盖的。五十年咯!”

  “中央情报局”的人恨恨地说:“能在这一两年中动手打起来就好了,否则越迟越糟糕,共产党的干劲儿我们知道。”他举杯请饮,双手微抖凄然道:“北平新华社的评论十分厉害,对于我们的指责,它竟回答说:‘中国人民在维护自己的利益,以及保卫自己人民祖国的主权立场上,是从不考虑一切帝国主义者的意志的。’唉!真是魔鬼!”

  美国侵略者口中的“魔鬼”,在中国人心目中却是救星,收回东交民巷连国民党人都在心头叫好,但在国民党特务密布的台湾大学里的老师却万分苦恼:他们对这件洗涤中华民族耻屏的大事,不敢说是做对了,但也实在没法说是错了。本来一切可以拿苏联来造谣,但就东交民巷这件事而言,苏联立国之初,早已自动交出东交民巷,如今若说他们卷土重来,显然没人相信,反而糟糕。

  台湾大学的教授答复学生们的询问说:“这件事情我不清楚,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当我在大陆时,每次走上北平正阳门外的箭楼上,俯瞰北平全城,便会发现四周一片银灰色的矮小平房,围绕着金黄色的富丽宫殿,北平呵,”他悠悠地说:“多么浓厚的东方色彩,多么好看的东方美!可是就在靠城根的一块地方,罗马式的圆顶,装上风信鸡的尖塔,与古城绝不调和,那便是东交民巷!”

  台大某教授感慨系之地说:“这个区域,就是五十年前划给十几个国家作为‘使馆界’的地方!刚才好几位同学问东交民巷的情形,它之所以落到外国人手里,是起于庚子的‘义和团事件’。当时八国联军入京,强订城下之盟,提出了好多无理要求,其中之一就是以各国使馆曾遭拳民围攻、没有安全保障为借口,要驻兵北京,保卫使馆,而且还要划定馆界区域,由各国自行防守。”

  学生们越听越愤慨,有人问道:“为什么不力争?”

  那教授苦笑道:“清朝嘛,昏庸颟顸,还有什么说的?不过他们也曾屡次折中,建议将城外西郊圆明园故址,划给各国作为使馆界,但没谈成。到了一九○一年九月七日,清廷派奕拑与李鸿章为代表,与英、美、日、德、奥、比、西、俄、法、意、荷十一国公使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他想了想:“其中第七条说:‘大清国国家允许各使馆境界以为专予任用之处,并独由各使馆管理,中国人民不准在界内居住。亦可自行防守。’并在附件十四‘使馆界图说’中标明了四至界线,把东交民巷附近广阔一千余亩土地,划给了各国。”

  学生们愤愤不平,有人问:“既然清廷昏聩,那末到今天为止,民国成立已经三十九年,为什么不把东交民巷收回来呢?”

  那教授拼命摇手,苦笑着说:“同学们,还是听我讲故事吧。明清两代的衙署,大多设在东交民巷一带,如吏部衙门、工部衙门、兵部衙门、户部衙门、宗人府、翰林院、太仆寺等等,甚至有不少庙宇如堂子、怡贤亲王祠、昭忠祠等等,当时全部划入了‘使馆界’。清廷皇帝急得没办法,因为堂子是清代家祭的地方,比祭天还重要。于是对于这些地方的迁让问题,曾同意国公使萨尔瓦葛交涉甚久,表示愿意以海关之地交换,但一直没有谈妥,清廷只得把堂子改建在东安门内的东南内。”那教授长叹一声:“不但活着的人一肚子气,皇帝的祖宗都得逼迁。一个国家到了这般田地,也没什么说的了。”

  学生再问:“难道一点反抗都没有吗?难道中国人就算了吗?”

  那教授闻言大叹息,摇了一阵头,苦笑道:“这个我们不谈,这个我们不谈,历史上写得清清楚楚。我要说的是,‘公使馆界’内原有三十多处巷坊,几千间民房,还有王府巨宅多处,一股脑儿给赶出界外。”他叹气:“著名的大学士徐桐故居、大学士朱凤标住宅、曾袭侯纪泽住宅、肃王府长史倭欣泉住宅等等,也给赶跑了。其中徐桐故居,在庚子以前外国人已经垂涎,好几次想购买,一次比一次紧,但都给拒绝了。”

  “为什么?”学生们越听越有意思。

  “因为徐大学士的骨头很硬。”教授道:“他的民族意识非常必烈。这位徐大学士妙极了,大门口有那么一副对联,使帝国主义者见了啼笑皆非,好极了。”

  “对联怎么说?”

  “八个大字!”那教授朗声念道:

  “望洋兴叹,与鬼为邻!”

  学生们闻言大笑,但大笑过后,却总感到有点不对劲,初时还你望我,我望你,随后只好默默地垂首无言。

  有一名本地学生突地起立,愤激地说:“老师!我们台湾也可以用上这八个大字:‘望洋兴叹,与鬼为邻!’”

  那教授忙不迭摇手道:“这千万使不得!这千万使不得!”

  又有学生问道:“先生,你过去不是说过的吗?您也参加过五四运动,也参加过抗日工作,为什么……”

  那教授老泪纵横,眼看门外,耳听隔墙,低声说道:“过去的事情别提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我老了。”他悔恨来到台湾,目击美兵横行,几乎失声而哭,强自镇静,说:“还是同你们谈谈东交民巷吧。”

  另一名学生见状不忍,岔开话题道:“请问教授,外国人要这么多人搬家,赔了多少钱呢?总不能让警察像现时拆违章建筑那样一拆了之吧?”

  教授只好再叹气,抹抹眼睛道:“据史料记载,清廷当时竭力主张房地产价以及搬迁费用应由公使馆筹措偿付,但各国拒不答应,清廷没办法,只得承认收用民地民产由清廷官方给价,派候选道联芳、总理衙门督办章京瑞良两人设立局所,专办此事,界内民房从三月十八日起便开始拆卸。那几个帝国主义国家有如一群疯狗,攻进北京城,拿到使馆区以后,自己又展开了一番抢夺,抢得一塌糊徐,犹如土匪!”

  学生们大感兴趣,要求教授说一说这个故事。教授摇手道:“说来话长,还是简单点吧。这种国家做不出像样事情来。在那时候,当时国势最强,在中国势力最大的是英、法、美、日、德、俄几国,侵华最卖力的也是这几国,因此他们分到的地方也最多。意、奥、比、荷等国没有出兵,分得少点。”

  一个学生问道:“俄国——就是今天的苏联他们早就退出东交民巷了,到底这个国家是怎样的呢?”

  教授苦笑道:“谈苏联,在今天是个难题,听说有些大官,要把苏联改称‘苏俄”,以示敌意。”他沉吟:“从历史来看,各国使馆中,以俄国使馆的资格最老,因为陆路交通方便,很早便与中国交往,据历史记载,远在十四世纪时,北京城中便有俄人居住,还有在宫廷充任卫队的。十七世纪后期,帝俄常有使节来华,都是住在东交民巷;到一六九八年,清廷正式指定该处为俄国官派商队的住所,后来日渐发展,直到十月革命之后,立刻自动放弃在他国领土上的特权。”那教授叹息:“这是历史,大家不好在外面乱说,否则给人误会,给戴上一顶红帽子,那就不得了。”

  学生又问:“东交民巷没有中国人吗?”

  教授道:“有一些。根据‘使馆区规则’,区内只许各国使馆职员和卫兵居住,但是一般外国人与少数中国人住在那儿,也被默许。中国人除武装军人警察外,可以随时通过,但小贩和骡马大车不许入内。洋人喜欢坐人力车,区内特有专设的有牌车子,普通人力车不能进去兜接生意。”他举目远望:“这次共产党把武装部队开进东交民巷,是有他深意的。”他木然叹息:“是有他深意的。”余文却没法说下去了。

  国民党官员们普遍注意收回东交民巷大事,窃窃私语,感慨系之。学校和社团更是以此为话题,因为几十年来,东交民巷已列入历史课本之中,男女老幼众所局知,但他们没想到:就是这一件中华民族大翻身的大事,竟有人企图利用,作为反共张本。

  蒋介石失望于收回东交民巷一事未能很好地的利用,又传来一个惊人消息:广东等地禁止使用港币:这成百年来影响中国经济的纸币。

  那天,蒋介石一听到这消息,喜道:“他们竟敢禁用港币,势必引起英国的反感;收回东交民巷没出乱子,禁用港币恐怕非引起纠纷不可!你们大可以做文章去吧!”

  王世杰表示不能同意,婉转而言道:“这件事情英国当然不乐意,但也不可能发生纠纷。东交民巷可能出事而没出事,那港币事件的纠纷可能性更小了。”

  蒋介石愤愤地说:“难道英美对北平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就不相信!”

  众智囊心头暗叹气。

  陶希圣也劝道:“我仔细研究过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先是广州军管会发表金字第一号布告,说是为保护国家利益,稳定金融市场,建立什么新民主主义经济新秩序,所以要严禁一切外币计值流通或私相买卖。美钞也包括在内,港币不过是其中之一。”

  蒋介石心犹不甘,气愤愤问道:“没收啦!”

  吴国祯道:“也不,据消息说,官方准许待有人按牌价兑换人民币或办理原币存款。而对于港币,为维持市场交易起见,限期按牌价暂行行使。”

  陶希圣道:“后来广州军管会又出布告,禁止港币流通和私相买卖。但持有人可以在限期中向人民银行按改订牌价兑人民币使用,并且把港币牌价调整,从一兑二千到一兑三千七,这说明了禁用港币的准备条件相当成熟,广州、华南一般经济条件已能支持禁用港币的要求,这对使整个华南金融物价的趋于稳定十分重要,而对于共区经济建设更有决定性影响。我看这件事情传出去反而对共方有利,我们不如不理它算了!”

  蒋介石恨恨地说:“好!就看他们放手去做,一点办法都没有咯!”

  陶希圣笑道:“办法早有了,我们已经配合美方,在东京香港等地大量印刷伪人民币,”他“嗤”地一声笑:“就会让他们够瞧的!”

  蒋介石唏嘘了口气道:“这样说起来,共区收回港币这件大事,真的没办法可以利用了!”

  经济专家们奉命研究这个问题,得出的一致结论只有一个字:“糟!”

  “糟”在什么地方呢?国民党“敌情专家,看到”广州解放后不过一个月,当地军管会便发布了禁用外币的命令,海外报纸欢呼鼓舞,认为“除了殖民地及半殖民地的社会是靠统治者的货币为支付的主要工具外,独立自主的国家,必有其自己的合法货币。兹人民币已确定为中国唯一的合法货币,我们要坚信是人民自己的货币,任何外币都不能将其替代!”但广东当局为了照顾人民利益、以及顾到广州及华南各地与香港悠久而特殊的关系,对于港币仍暂准许行使。经过三个月的准备工作,一切条件已经成熟,乃布告禁止港币流通,但仍有七天期限供港币持有人兑换人民币或办理缴税、购买公债、或存取折实储蓄等,而且还提高了牌价,无论怎样看法,广东当局此举确乎充分照顾了老百姓的利益与便利;绝不像国民党自己“收回黄金”或发行“金圆券”似的,只是肥了少数官员,而使民间苦不堪言。

  国民党“敌情专家”们再研究,发现禁令公布之后,市场初步反应非常良好,一般物价普遍下跌,银行外币存款大增,证实这一措施正确地满足了市场的客观要求。而且广州华南各地纷起拥护,从官方到民间,对禁用港币确乎有信心、有把握、有热情。

  国民党的“敌情专家”们不胜惶恐,他们发现:人民币确系大陆以物资为发行增减的主要保证,各国营贸易机构则是掌握物资支配物价的中心。华南各地交通已迅速普遍恢复,各地物资交流相当通畅,因此华南粮食存量十分充足。而且港币兑换的牌价提高,更可使物资南流更加旺盛,至少也避免了因广州各地物价较低而影响与其他地区的适当平衡,并且可以预见:国营贸易机构今后所掌握的物资有增无已,这样对于掌握物价、稳定币值、消灭投机等等都将有绝对的把握。无论怎样来说,禁用港币在政治上的意义已经够大的了,特别是华南沿海居民,民族意识必将更加昂扬,而在经济方面的表现,更能说明了华南将稳步踏入安定繁荣之境,民间生活也将因此而日益改善。

  而且,这一措施,距离广州解放只有短短的几个月!

  满以为大陆收回东交民巷和禁止使用港币两件大事,可以利用“反共”,但蒋介石失望了。“八国联军”的时代显然一去不返,“列强”对北京理直气壮的做法了不起或痛骂一场,或恶毒诅咒,但都掩饰不住自己的战栗之态!英伦对于华南禁用港币一事更没说的:中国人通用的纸币,同样不适合英国市场呢。

  草山春来也早,春归也早,但身处亚热带的初夏,蒋介石有如置身冰窟一般。来自美国的消息什么都有,只是缺乏这一条:“支持蒋某到底!”来自情报机构有关大陆的消息也什么都有,而且条条说“快垮”,处处是“反抗”,把中共政权说成朝不保夕,但拿西方各国的对华态度看来,似乎他们也奈何北京不得。那一日蒋介石召集三两“智囊”,问道:“中共是我手下败将,但如今成了这副局面,到底有何秘诀?北平成立政府只是短短几个月的事,美国已经怕它三分,长此以往,那还了得?”

  陶希圣感到好难开口,终于转弯抹角道:“这一阵我们在研究东交民巷和收回港币问题,感到大陆老百姓所以吃这一套,实在是民族意识在作怪。中国积弱已久,今天共产党敢天不怕地不怕,这远比庚子年的义和团,清末的太平天国厉害,因为他们除了民族意识,还有一个共产党的特点:组织!”

  “是啊,”蒋介石道:“我们也在改造国民党,我们也可以组织得好一点啊!”

  “太对了!”陶希圣道:“收回东交民巷,任何一个老北京、任何一个中国人都会喝采,禁止港币流通也一样。我看今后我们的做法,也得在维护国家主权,保卫自己货币、调节物质交流、稳定台湾物价、注意老百姓利益,强调民族意识入手,那就可以使几百万军民老老实实,否则……”他咽下一口唾沫,“难以为继!”

  但蒋介石已陷入苦恼的思索里,他想陶希圣这一套也就是自己所想做的,问题如何自圆其说?台湾已在美国势力支配下,台币给美钞银元逼得透不过气,物资谈不上交流,物价更难以压低;“老百性的利益”太空洞,不知从何说起,而“民族意识”这东西“强调”起来十分容易,可是根本无此条件。蒋介石越想越空洞,越烦躁,忽闻纽约电报又到:“盛传美将放弃蒋介石!”

  正是:事到临头惟剔除,二十载“荣华”倏忽过。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