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灭绝人性 美军使用细菌战 惨无人道 美蒋迫害我战俘





  上回说到蒋介石在台北为韩战一事大伤脑筋。其实伤脑筋的岂止他一人。却说在东京的美国大员们更是吵得头红面赤,下不了台。那一日麦克阿瑟风闻华府对他大有意见,发了一顿牢骚,空军参谋长范登堡哭丧着脸道:

  “老实说,我现在也有点胡涂,不知道这一仗怎么搞!我们只要把眼光看远一点,就可以发现这一场使美国损失了许多生命和财产的战争,到底它的意义是什么?”

  麦克阿瑟一怔。

  “同时,这场战争是有原始的形态,但在另一方面,也达到了一切可能的现代水准,在这里我们几个人谁都知道:我们,”他低声说:“我们还出动了细菌先生!”

  “现在,”范登堡雄摊手道:“现在只差个原子弹了。不是没有人提醒过,也不是没有人去丢。问题是:这一下子,——我是指一旦丢了原子弹的话,对方的反应如何?”他一顿:“对方没有原子弹,可是苏联有!由于这一举动太严重了,所以不能不引起我们格外的重视。原子弹的投掷标志着大战的开始,苏联不能禁止我们丢这个怪弹,我们也没办法禁止苏联的飞机不下这种怪弹,好!”他拍拍手:“先生们,请看看墙上的地图!”

  众人齐把眼睛移到墙上,似有所觉,一齐紧张起来,甚至叹气。范登堡道:“大家都看见了,苏联和中国大陆的土地这么辽阔广大,老实说,我们的工厂还不可能有制造摧毁苏、中两国的原子弹的能力;即使造好,也没地方摆;即使有地方摆,也没有这么多特殊机群;即使有运输投掷工具,我们也来不及了!

  “为什么来不及?因为人家的原子弹也已经回敬了,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工业集中区,我们无法解决的缓冲地带,我们的政治经济中心,我们的人口,”范登堡如疯如狂:“先生们!我们吃不消,我们没有他们这么大的胃口,我们将要被人消灭而不是消灭人家!”

  严重到使人窒息的沉默。

  “先生们!”范登堡道:“问题十分简单,美国不能摊这张牌!今天虽打出联合国的旗号,但我们都知道:这是假的,这好比十八个人请客做主人,真正付钱的只有我们一个!”

  于是连麦克阿瑟在内,个个都大声叹息,有如西部牧场一阵马嘶牛叫。

  列位,蒋介石的哀叹也罢,麦克阿瑟一群人的马嘶牛叫也罢,事实上,到了一九五二年一月二十八日,美国侵朝战争如骑虎背,上下不得,反而引起了内部的争吵,使中朝大军声威大振!那一天晴空万里,北朝鲜军民习愤地警惕空袭,果然来了一批美机,盘旋于伊川东南之金谷里,外远地,龙治洞、龙水洞一带上空,并未投弹。也未扫射,却见大小几十件东西自机内丢落,临风飘荡,瞬即到地,飞机旋即飞去。北韩居民好生纳罕,美国飞机如此鬼祟,为的是哪般?于是搜索这些空投物品,寻获后却是纸包纸筒,一经打开,使善良的居民如坠云里雾中,以为美国佬大开玩笑,给他们投下了大批苍蝇、跳蚤和虱子。当下人们正在议论纷纷,有人大喊一声:“糟糕!这恐怕是美国佬的细菌战!”有个别的知识分子以为不然,他的根据是细菌战违反国际法,违反这个法,违反那个法,阴毒狠辣,残酷绝伦,自称“文明人”和“自由世界领导者”的“美国绅士”,大概不会如此下流吧?两人争辩不下,于是把这些古怪东西小心收集,交由当地政府处理。此事尚未化验,翌日美机在伊川上空又撒下苍蝇、跳蚤一批,到二月间更见频繁,十一日铁原上空美机投下大批纸包、纸筒,中国人民志愿军对美国还有什么阵仗没见过?但对此也感意外,于是打开一看,却见跳蚤、蜘蛛、白蛉子、蚂蚁、苍蝇爬爬飞飞,乱成一团,明知必无好事,当下立刻展开围捕,并将这批怪物呈报化验。这个样子的“美国攻势”直到三月五日才告一段落,除北朝鲜外,侵入中国又出动飞机六十八批、四百四十八架次之多,其地区包括抚顺、新民、安东、宽甸、临江等地,除了大撒细菌,且对临江、长甸河口地区进行扫射轰炸,直闹得天怒人怨,举世指责,具见美方侵朝侵华之战已日暮途穷,黔驴技穷,乃出此下策,志在必“胜”,把苍蝇蜘蛛都调上前线,企图大显威风。

  蒋介石闻道美国在朝鲜有此毒招,忙把郑介民找来道:“此事我看属实,反攻大陆机会好像来了,你听到什么消息?”

  郑介民道:“领袖所言甚是,此事确系属实。共产党在电台和报纸上硅啦哇啦吵,其实在韩战初起时,那年十二月到翌年一月期间,美军自‘三八’线以北向南撤退时,就曾在平壤市、江原道、咸镜南道、黄海道等地散布天花细菌……”蒋介石忙问:“早听说他们请日本专家在继续细菌战的研究工作,又听说要在台湾同时开展这个花样,兹事体大,机密万分,我一直没有去问,现在台湾的这件事到底怎样了?”

  郑介民道:“他们动过脑筋,也开展过事先的防疫工作。以免弄不好害了启己。但大概这里情形不同,他们不大满意,因此好像已中止,那几个来台筹备的人也已走了。”

  “那日本的情形怎样了”蒋介石问:“细菌战当真能解决问题么?”

  郑介民道:“美国军方企图利用细菌战,早在前几年就进行的了。大战结束后,这件事就在秘密进行。胜利之后第一年年底,《纽约时报》军事观察家包尔杜英就透露过说:在陆军军事化学部的总领导之下,正继续着制造若干致命毒物的试验。而且前美国陆军军事化学部长,美国进行细菌战的首脑人物怀特,在一九四九年也曾吹嘘说:美国在研究细菌战争武器方面已使其他国家望尘莫及。到一九五一年三月,美国卫生研究所的一位官员更加公开说:微生物的炮弹和微生物的炸弹已经成为立即可用的武器。”郑介民又道:“在他们,好像满不在乎似的。”

  蒋介石皱眉道:“这些我已听说了,还有什么新一点的?”

  郑介民想了想:“美国政府每年拨出巨额款项,准备打细菌战,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但在华盛顿附近的狄特里克营,则是美国的细菌战基地,这一点倒是很少人知道的。在那里有一个规模巨大的细菌试验室,由美国陆军军事化学部领导。”

  蒋介石问:“他们花在这上面有多少钱?”

  郑介民道:“这个没一定,不过据前美国国防部长詹森透露,美国每年弄这个新鲜名堂,大概在一千二百万美元以上。拿今天的情形来说,当然不止此数。”

  想起美方有意在台设“细菌战基地”时,台湾国民党大员之中曾有人表示反对,而且为数不少。蒋介石道:“是啊,现在用到这着棋,开支当然增加。不过去年有人反对他们在台湾搞这个名堂,说弄不好自己倒霉,祸莫大焉!弄得好也有戳穿西洋镜的一天,到时候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也才良难下台。你说说看,南朝鲜的情形如何?真的是有利无弊么?”他接一句:“日本呢?”

  郑介民道:“这一点瞒不过领袖,事实的确很狼狈。详细情形永远不会透露,不过报纸上也登过,说某月某日,日本或者南韩忽然某地发生瘟疫,而这种瘟疫都不是季节性的,内中情形不问可知。不过这种消息大都有头无尾……”蒋介石道:“嗯,这样说起来,不在台湾搞倒是焉知非福哩!”

  郑介民也苦笑道:“据美方朋友见告,他们弄这个玩意儿十分吃力,远在一九四三年,他们便在华府附近搞了这么一个研究室,谁也不知道这干什么的。到一九四四年六月,研究室不断扩充,研究人员多到三千九百人之多!他们在试验室里分头研究如何培植鼠疫、传播鼠疫,以及霍乱、伤寒等等细菌。”

  “哦!”蒋介石道:“真是呐!”

  “除了这一处,”郑介民道:“在密士失必州和犹他州、印第安纳州,他们还有一些试验细菌武器的试验室,规模不一,有大有小。在这方面,日本人帮的忙是很大的。”

  “是啊!”蒋介石道:“日本人在这方面比他们强。”

  “所以麦帅一到日本?,”郑介民道:“便指名道姓留下了一大批日本细菌战专家。这批专家在日本投降时以为逃不掉枪毙,已有一二人切腹自杀。待麦帅去找,他们有的吓得逃了,后来才知道是这回事,喜欢得不得了。”

  “喜欢得不得了。”蒋介石重复着。

  “麦帅把他们安置在东京附近山里,要他们成立细菌战研究所,作为日本细菌战研究的‘中央总部’,该所人员无一不是细菌战专家,由石井四郎主持其事。到一九五一年三月,他们开始大量生产了,由麦帅总部通过吉田政府总理府,向日本京都府南桑田群西别院村、东别院村定购了一百五十万元的货色。”

  “什么货色?”

  “是培制细菌用的一种液脂。”郑介民道:“好多人看见这批东西,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郑介民也谈到了美国专家们对蚊蝇跳蚤如何当宝贝看待,怎样供诸如神;怎样派出又高又大的人员,去侍侯小到几乎瞧不见的小跳蚤,蒋介石听得十分有趣,哈哈大笑。郑介民也谈到了日本细菌战第一号专家石井四郎他们,怎样把研究方法和结果,以及工作计划和时间表等一切材料,都通过日本美军参谋部,转交到美国狄特里克营细菌战大本营。此外还有一些日籍细菌战专家,干脆以各种名义出国赴美,在美国从事制造细菌武器的研究工作。

  蒋介石慨叹道:“人家真有办法,连蚊子苍蝇跳蚤都派上了用场。这真是不能想象。”

  蒋介石对细菌战开始有了兴趣,过得一日,又要郑介民来谈这事。蒋经国等人一旁倾听。郑介民道:“关于这种事情,美方不可能透露,不过北平方面的反应,已使美方感到不安。”

  蒋介石一怔,问道,“那是为什么?”

  郑介民道:“那是因为北平已分批化验这些来自外地的蜘蛛蜈蚣、苍蝇蚊子、跳蚤甲虫;他们也真有一手,一方面公布,一方面控诉,同时全面性地掀起了卫生运动,如果这样发展下去,朋友们担心美国会摔一个倒栽葱!”

  蒋介石笑道:“这倒不怕,美国反正不承认好了,我想它绝对不会承认,这还得了?咳咳,好了,说些真的吧。”

  蒋经国道:“我也听说一些,美国不但重用日本人,连希特勒手下的细菌专家,他们的经验也为美方所重视。一九五○年二月十日,美国国务院发言人就曾宣布,说有六百名德国科学家在美国陆军部领导的实验室与研究所里工作。在西德俾雷腓尔德的安塔拉工厂试验室、科翁研究所、佛列克斯教授研究室、杜平根的生物化学研究所与窝伯特尔的法本工业研究所,都领到了美方的大量津贴。”

  “津贴?”蒋介石频颇点头道:“嗯嗯,想不到希特勒对这一套也蛮内行的呐!”

  到底北朝鲜和东北的情形如何?是不是给蚊蝇跳蚤闹了个天翻地覆?蒋介石急于想知道。

  蒋经国言犹未尽,补充道:“在西德杜平根生物化学研究所里,细菌专家们曾研究繁殖最速的细菌,和研究促进细菌生长的媒介等,据说很有成绩。”蒋介石却瞅了郑介民一眼道:“当地情形怎祥了?”

  郑介民道:“据确实消息,从一九五○年十二月中旬到一九五一年一月,给北韩重新拿了回去的几个地方,在易手后七八天中,同时发现了天花,而在最近几年之中,北韩地区确实没有发现过天花。”

  “有效呵,有效!”蒋介石惊叹:“是有效!”

  “还有,”郑介民道:“当时平壤、平安南道、平安北道、江原道、咸镜南道、黄海道等地忽然发现了患天花的人,病人迅速增加。到四月间,达三千五百件以上!患者百分之十死亡。在易手较迟的地区,天花传染更是流行。江原道发现了一千一百廿六件,咸镜南道发现了八百一十七件,黄海道发现了六百零二件。”

  蒋介石失笑道:“你手里的数字怎么这样有整有零的?”

  郑介民道;“是北韩官方自己公布的,美方也曾经派人调查过,各区数字不是太大,就是残缺,因此以这为标准。”他接下去道:“据他们公布,凡是美国军队并未到过的地方,都没有发现过天花,连一个人也没有。”

  蒋经国叹道:“东西是厉害,无奈受人指摘也很厉害,美国也只得不认帐算数。”

  郑介民道:“昨天我同一位专家也说起过这件事,他们认为用战俘作各种细菌武器的实验,实在是件一举两得的事!不管是朝鲜人、中国人,已经死了很多很多。譬如今年三月份,美国的一艘第一○九一号细菌登陆艇,曾秘密开到朝鲜东海岸元山港,用共军作细菌实验。很不巧,四月九日的美国《新闻周刊》发表消息,透露了这件事。”

  “发表?”蒋介石吃惊道:“这种事情可以发表?”

  “是啊,”郑介民道:“他们自己也在查。据原文又说:‘请注意海军的一艘实验防疫船只的秘密使命,这船已派到北韩东海岸的元山港。’”

  郑介民笑道:“这家美国杂志或许是存心同官方过不去,或许是出于一种人道主义吧,他们把它揭发了,文中说:‘这船是一艘步兵登陆艇,上设实验室,老鼠兔子俱全。’又说:‘海军陆战队从该港的小岛上抓了一些中国共产党人,带到船上试验他们是否已有可怖的黑死病的症候。’不久,这条登陆艇又开往釜山西南的巨济岛。这个岛上囚禁着北韩的被俘人员。当时美联社的消息说:‘船上的实验室,自巨济岛上的战俘营的病人那里,取得了口与肠的病菌培养物、每天进行三千次试验。这条船,二十英尺见方的实验室挤得满满的,全体工作人员三十八名都在全力地工作着。’至于试验的结果如何?消息说:‘在囚禁着的十二万五千多北韩被俘军民之中,有一千四百人病得很厉害,其余的人约百分之八十染有某种疾病。’”

  “这玩意儿,”蒋介石沉吟道:“是厉害,嗯嗯,是厉害。”他抬起头来:“听说周恩来又在嚷嚷啦?他说什么?”

  蒋经国道:“周恩来抨击得很厉害,主要是说现在美国就使用这些试验过的细菌武器,来虐杀朝鲜人,如果全世界人民不坚决地加以制止,那么,今天落在朝鲜和平人民头上的灾难明天就会落在世界和平人民头上!”

  蒋介石没什么意见好说的,只是干笑。笑了一阵却问:“华府怎么说?不承认!不承认!一百个不承认!哈哈!一千一万个不承认!”

  “当然当然,”郑介民道:“这怎能承认?因此北平方面更加愤怒,出版了很多东西。国际机构的和大陆团体的,还有调查报告书等等,很多很多。”

  “哼!再多也没有用,”蒋介石道:“人家控制了联合国,北平撞死在联合国上也没用!何况人家根本不承认。”

  “我们承认!”有两名美国空军被俘虏后终于供出了一些细菌战经过,举世震惊。

  一九五二年一月十三日夜间十一时,中国志愿军防空部队在安州击落了一架B26型的美国轰炸机,编号六○○号。机中有四名美国空军,中弹后纷纷跳伞逃命。内中机械师坎拜尔中士、轰炸手唐内士中士二人已负伤死去,另两人跳降落伞在顺安附近被志愿军俘虏,他们之中,一个是中尉领航员凯尼斯·伊纳克,军号A○二○六九九八八号。

  另一个被俘的美国空军是中尉驾驶员约翰·奎恩,军号一七九九三A,两人同属美国第五航空队第三轰炸联队、第三轰炸大队、第八轰炸中队。

  这两名美国空军的被俘,简直使白宫鸡飞狗跳,六畜不安,眼睁睁担心这两人有什么谈话发表,不多久果然消息传出,说两人已经完全承认了。

  中尉伊纳克供称:他曾于一九五一年八月廿五日,与其他十名驾驶员、十五名领航员一起上课,听取有关细菌武器的秘密课程。

  一九五二年一月七日,他在北朝鲜开始了血腥的行径:飞临黄州,投细菌弹两枚,紧接着于一月十一日在中和城西沿投掷细菌弹四枚。伊纳克不但供了,而且签字。

  中尉奎恩也作了证供,承认在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中旬,听过细菌战秘密课程。一九五二年一月四日在平壤南边投掷细菌弹四枚,一月十一日在军隅里东北投掷细菌弹两枚。

  “经手人”对于罪恶滔天、丧尽天良的细菌战不但供认不讳,而且已经详细地写成自白节交与朝中大军当局。从两人的自白书中,暴露了美国政府早已蓄意在朝鲜进行细菌战的事实,并为此已作了充分的准备,人证物证俱在,抵赖不得。

  白宫发言人听完这项广播,与情报头子艾伦·杜勒斯相对无言,只是抽烟。杜勒斯叹道:“这几个孩子真是衰种,这么重大的事情,怎能供述出来?”白宫发言人苦笑道:“这些事情,我们所知不多,反正揭穿了,老兄不妨说一些给我们听听。”杜勒斯叹道:“没什么新鲜事了,早在一九五一年八月,我们空军中就已进行细菌战训练,并预料一旦在北韩使用这项武器,势必扩大到南韩,因此又在部队中进行了防御细菌的课程讲授,对部队又进行了‘因军事秘密而不能公开的疫苗’注射,预防自己害了自己。同时为了保密,规定在汇报中将细菌弹改称为‘不爆炸的炸弹’……”

  发言人正在苦笑,闻报有大批新闻记者为细菌战事来访。于是招待这批“老记”道:

  “哈哈,好极好极,我正奉总统先生之命,要请大家来见见面,解答一些有关细菌战的问题。”

  “到底有没有这件事?”

  “上帝在上,”发言人轻轻松松、悲天悯人地说:“我们自由国家,怎么可以这样残酷毒辣,惨无人道?”

  于是记者们相顾愕然。

  一名记者捧着个录音机到白宫发言人面前说:“请问:如果没有细菌战这回事,中共和北韩怎么会如此厉害地控诉?”

  发言人大笑道:“那一点不奇怪!是他们自己太脏,瘟疫流行,怎能怪我们?共产党从来对宣传很精,他们企图用无中生有的细菌战来诬蔑我们!”

  “请问对这两名俘虏的供词作何解释?”

  “那是他们伪造的!”

  “照片呢?”

  “也是伪造的!”

  “不用问,”另一名记者冷笑道:“那他们的签字也是伪造的了!”

  坐在角落里的一名女记者讽刺地说:“连奎恩中尉的声音都是伪造的!”

  发言人只得厚着脸皮哈哈大笑,原先发问的记者却苦笑道:“我明白了,连‘三八’线上的战讯——我是指共产党几次大捷也是假的,他们没有败,我们也没有胜,”他搔搔微秃的头顶:“那是怎么回事呵!”

  哄堂大笑声中发言人沉下脸来道:“诸位记者先生,——如今,局势是很不平常的,”他搁下雪茄,双手撑在桌上:“我们当然不必害怕这里会受到空袭,但我们不能否认这一场还不能分出胜负的大战,将会带给我们在声望上多大的影响!”记者们中间有的发出一阵唏嘘声,有的在记录。发言人见状忙说:

  “请不必记录!听见了没有,请不要记录。我以白宫发言人的身份,要求诸君合作!要求诸君对今天的访问一字不提——”立刻有人问道:“那等子这样说:细菌战是事实,我们企图用这个来挽回颓势。”

  “请注意,我没有说过这几句话。”发言人道:“我只想告诉各位:这场仗已从战场上移到桌子上,我是说如今双方已在板门店谈判,你们中间就有人采访过板门店消息的。”

  一阵沉默。

  “诸君!”发言人道:“为了美国的光荣,希望大家忍耐……对任何消息的发布都要加以忍耐,我宁愿请诸君喝酒。”

  “发言人先生,”一名记者道:“这个同你我无关,如今是:不但人家在这样说,我们的两名空军也那样作供,这是个骇人听闻的大消息,如今每一个美国公民都在盼望政府答复,你说我们应不应该向全国读者负责?”

  一阵起哄声中发言人搓搓手、吸着烟道:“就说政府否认吧!”

  “是这样简单的么?”记者们又鼓噪起来。

  白宫发言人连“上帝”也请了出来,苦笑着摊摊手道:“请看在上帝份上。别太使我为难吧!总而言之诸君要信任政府,政府怎么表示,你们便怎么报道。今天美国的声望,是不能再继续低落的了!板门店的谈判已经很难堪,”他不屑地撤撇嘴:“我们同他们谈判,这简直是绅士和乞丐在一起进餐,我们所感到的侮辱已经够了,其他种种,千万不能再提,嗯,不能再提。”

  记者们彼此交换着无可奈何的眼色,那个捧着录音机的记者又问道:“根据你刚才所说的,那么共方首席代表南日一再抗议我方屠杀俘虏,说我们在巨济岛和釜山两地的战俘营中非刑拷打,杀死了很多战俘,这种控诉必然也是无中生有的了。”

  发言人先是一怔,旋即哈哈大笑道:“对极了!对极了!那是共方一贯无耻的凭空捏造,试问文明国家如我们美国那样,一向是遵守日内瓦公约的,一向从人道主义立场出发。对于他们的战俘,我们一向予以符合国际法原则的人道待遇,我们有停战诚意,抱崇高目标,用人道原则,请问,我们这些天父的信徒们,连虐待都不可能,怎么可能屠杀战俘?”

  记者们无言而退,其中有几个很快获得了采访战俘营消息的机会,某通讯社记者为了希望获悉真相,以记者名义到达巨济岛六十二号俘虏营后,却设法以其他名义开展工作,只见有不少黄种人在穿穿插插,既不像朝鲜人,又不像日本人,但心想也不可能是中国志愿军战俘,便问营中负责人道:“他们忙忙碌碌干什么?”

  “他们来自台北和香港,”营中负责人道:“都是蒋介石的人马,而且都有管理集中营的经验。”

  “这里可不是集中营,而是俘虏营呵!”某记者道:“难道真用集中营的办法来对付战俘么?”

  “老兄有所不知,”营中负责人道:“对付共产党,当然是格杀打捕,难道你真把他们当客人吗?哈!我们请蒋介石的人‘管理’俘虏,准备交给他们运到台湾去;我们又请蒋介石的人化装俘虏,探听俘虏之中究竟有些什么活动,谁是负责人、谁是老资格的党员等等,用处可真多。”那记者知道确在虐俘,但准备把他们送到台湾,却是闻所未闻,佯笑道:“他们肯去吗?听说这批战俘很厉害,恐怕不肯到台湾去吧!”

  俘虏营管理人刚说得一声:“我们会使他们停止呼吸。”突地鸡飞狗跳一阵乱,美国军队全副武装,如临大敌,把六十二号俘虏营围了个水泄不通,叫嚣喧哗,嘈杂不堪。某记者惊问道:“怎么,俘虏造反么?铁门重重,他们不可能冲出来吧?”

  那管理人哈哈大笑道:“老兄真是少见多怪,这就是我们的颜色:我们坚持‘战俘自愿遣返’原则,共产党说我们荒谬,好罢,我们就拿实力对付这批战俘。问他们接不接受‘自愿遣返’的原则罢了!”话未完,全副武装,手持枪械橡皮棍的美兵一声令下,打开铁锁冲了进去,只闻一片愤怒咆哮之声,起自已被分割为几大片的营内,虎落平阳被犬欺,手无寸铁的志愿军战俘遭受了残酷的进攻,但誓死还击,决不低头!

  那记者不见人影,但闻营中呼喊叫骂,砰砰蓬蓬,灰沙蔽天,不多久就见满头鲜血的美国兵三三两两被人扶将出来,有的大叹上当,有的呻吟不绝,那管理人皱皱眉头道:“我们到客厅喝酒去吧,你要进去参观是不可能的。”

  那记者在沙发上坐下,端起杯子问道:“怎么他们还有武器?把我们的兵打伤了好多。”

  “那是意外,”管理人咬牙道:“在战场上我们吃亏不少,可是在俘虏营里,就得看我们美国人的厉害了!他们不但不肯‘自愿遣返”,而且还敢抗拒我们的惩罚,好!你再休息一下,回头听我们的捷报吧!”

  一小时后“捷报”来了,七十五名英勇的志愿军,在集中营里以赤手空拳与美兵的刺刀、枪弹、橡皮棍搏斗,壮烈牺牲!此外一百三十九名英勇的战俘重伤,轻伤无数。

  那记者吓坏了,忙问:“这样子闹下去,不怕人家骂我们违反国际公法么?”

  “国际公法?”那管理人大笑道:“联合国都在听任美国的摆布,联合国的旗帜又在这里飘扬,什么狗娘养的国际公法,别开玩笑啦,来来,喝酒!”

  接着电话又响,说是个别讯问开始,问还有什么安排?管理人说没了,那记者却希望去看一看,因为个别讯问不可能有危险,而进了集中营却没进牢监,这对任何一个参观者来说,都是不满足的。

  于是管理人带上佩枪,手持橡皮棍,领着那记者踱进囚室。只见有个战俘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另外有一个穿美军制服的中国人在他背上刺字:“反共到底!”

  那记者不识得中国字,问刺字者这四个字什么意思,这个身穿美军制服的中国人双手沾血,笑着说:“写的是‘反共到底!”

  “他真实的身份是什么?”

  “是北平的志愿军。”

  “他表示过要‘反共到底’么?”此言一出,众人皆笑:“你真是太老实了,”俘虏营管理人道:“这种小玩意儿难道还要事先征求同意?把他一顿打,没砍掉他的脑袋已是特别优待啦!”但他低声说:“也有人醒过来发现身上有这种字,因此自杀的——因为洗不掉。”他再补充:“当然也有没打昏就刺字的,不过大都是绑了个结结实实。”

  于是那记者问刺字者:“你们是台北来的吗?”“是的。”“以前在情报局吗?”“是的。”“你们是老资格啦?”有一个说:“也不见得,比起你们的中央情报局来,可差得远哩!”

  “你们要把他们送到台湾去吗?”

  “是的,已经决定了。”

  “谁决定的?”那记者一怔:“板门店吗?”于是又惹来一阵大笑。管理人道:“老兄真是天真,这种事情还用得着理睬板门店么?只要我们决定,汉城、台北合作,不就得了么?”那来自台北的帮手也说:“我们也早准备了。”

  那记者道:“把他们运去干吗?”

  “活招牌嘛!”管理人笑道:“不管他们怎么讲,反正身上刺有‘反共到底’字样的中共战俘,已经参加台北的反共阵营了。”

  那记者道:“他们不肯去呢?”

  “我们早已考虑到这一点,”管理人道:“而且也已决定,谁不去就枪毙!”

  “哦。”记者道:“我们再往前面走走罢,你们这里的地方可真大。”接着继续前行,从一列列小囚室中,传出凄惨的呻吟声,那记者问:“这又是什么地方?”

  “个别讯问室,”

  “可以看看么?”

  “当然可以。”

  管理人领头开门,一股血腥气迎面扑来,人人掩鼻。只见小屋中央横着一条木棍,倒挂着两个只穿了条短裤的志愿军,身上创伤在流血。

  “个别讯问?”那客人问:“不听就打?”

  管理人点了点头,一手掩鼻,一手带上房门,到得外边才说:“我们的意思是要他诉说自己的志愿,如果不肯‘自愿遣返’呢?”他指指小窗:“就像两人这样子。”

  正在这当儿,一名“华籍美官”匆匆而来,俘虏营管理人忙道:“哈!你们谈谈吧,”接着介绍此人道:“王将军是联合国军中国战俘问题顾问;来自台北,也是个老资格哩!”此人不知来客是个通讯社记者,还以为同他属于“一统”,便哈腰点头,亲热万分,待管理人走后,就到他办公室坐下,寒喧既毕,客人道:“我很抱歉提出这个问题,如果有人问你:王将军,你是联合国中国俘虏问题顾问,来自台北,可是台湾国民党同韩战毫无关系,你凭何来此?你将怎样答复呢?”

  那姓王的国民党军官眨了眨眼,傻笑道:“没人问的,因为没人知道。”

  “如果有人知道了呢?”

  “那简单,就说联合国嘛,联合国难道还有办不了的事情么?”

  来客苦笑道:“这是你个人的答复,大概又是‘早已决定’的事情了。请问你们来了多少人?”

  “几百。”

  “几百?”来客一怔:“这数字……”他的意思是这种不相干的人来得太多,却又无法措辞;正考虑间,对方却误会几百人太少,惶恐地说:“这数字少是少一点,幸而个个都是老资格,辛苦是辛苦点,也都很忙。”

  来客见他作乞怜状,便顺口夸了几句,再问:“你们的工作是……”

  “审问!”那姓王的说:“吊打!拷问!灌水!枪毙!刀砍!活埋或者埋尸……”来客道,“还有身上刺字,还有个别讯问……”

  “对对,”那人道:“您倒是很清楚。”

  “那当然咯!”来客笑道:“还有些什么?”

  “监视,盘问,——还有一项忘记了,那是写血书。”

  “写血书?用笔蘸血写信?”

  “不错不错,”姓王的说:“要他们刺破指头写血书,或者打昏之后,再刺手指,我们把着他们的手写血书。”

  “写些什么呢?这么隆重。”

  “反共抗俄!”姓王的说:“慷慨激昂地抄录稿子,做成一个气氛:俘虏用他的血来说明他们是反共的,就拿这些东西,呈交联合国或者有关方面,说明俘虏受了蒋总统的精神感召,一律反起共来了。”

  于是那美国人哈哈大笑,叹道:“王将军,兄弟见过不少阵仗,自以为懂得不少,可是到这里参观之后,才知道太孤陋寡闻了!”那姓王的却也凑趣,谦逊地说:“这个我完全同意,兄弟在奉命来韩之前,也自以为懂得不少,可是来了之后,才知道你们的情报局才是‘天字第一号’的能干,简直是变戏法。”两人相顾而笑。

  笑了一阵,美国人道:“王将军可以随便说一些关于俘虏管理的情形么?”那人说:“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我们对于战俘,对外……”美国人摆手道:“对外的我全知道,不外乎是‘人道’、‘国际公法’、‘日内瓦协定’之类,我要知道的是对内,也即是真实情况。”那人闻言,掏出一份平壤出版的《民主朝鲜》报来,指指点点道:“这是北韩俘虏偷递出去的一封信,这家报纸标题是《血的控诉》,他说的都是事实,但为了联合国的尊严,我们必须否认!并且调查这个写信的人!”

  “嗯!”美国记者道:“我不懂朝鲜文,你找个人译给我听吧,不必忌讳,一个字也不必忌讳。”于是廿分钟后,那美国记者听到了一个悲愤的声音:

  “亲爱的战友兄弟们!

  “我们在巨济岛黑暗潮湿的地下室和拷问室给你们写了这封信。能够向你们申诉我们的遭遇,我们感到是最大的幸福。

  “我们这个呼吁是通过我们忠诚坚贞的游击队同志转达给你们的。那些了解我们在巨济岛俘虏营恐怖遭遇的战友们,宣誓要尽一切努力,把这个呼吁带给我们祖国的自由土地、我们敬爱的金日成将军、人民军全体同志和全体人民。我们这个呼吁是用心血写成的,但是来不及想出足以充分申诉我们所遭受的痛苦和迫害的词句。

  “巨济岛俘虏营负责人、屠夫波纳来到这里以后,使我们的生命更加迫近了危险。波纳这个匪徒不但违背了他的前任柯尔生的诺言,而且加剧了对我们的恐怖迫害。

  “死亡随时在等着我们,同志们每天都在牺牲,全副武装的美国兵在俘虏营横冲直撞,残暴地虐杀我们。美国警备兵把我们拉出去用机枪或卡宾枪秘密或公开杀害,他们把几百名我们的同志推进毒气室和拷问室,一批批爱国者被运到海边枪毙后,把尸体推到海里。

  “一批批的爱国者被装到船里,运到海边或遥远的无人地带,用毒药,毒气和细菌武器杀害。

  “这里只举几个实例:五月十八日,在七十六号俘虏营里,我们十三个同志被当众分尸而死,同一天,美军在七十七号俘虏营里分三个场所向俘虏施放了催泪毒气,当场有廿四个同志死去,四十六个同志丧失了视力!五月十九,美国强盗在第六十六号俘虏营里制造了卑鄙到极点的阴谋。他们当时宣布,凡想回到北朝鲜去的俘虏,必须在当晚七点钟作好乘船准备,在自己的帐篷里待命。当然我们全都希望回到故乡,没有一个例外。但当我们等候出发时,美国兵竟用机关枪与火焰喷射器向我们扫射起来,他们甚至出动了坦克。我们的同志当场死了一百二十七人,并有许多人负伤。

  “在五月二十日和廿一日两天中,我们的同志有一千人以上被叫到美军警备所和俘虏营负责人的房子里,受到了所谓‘自愿遣返’的‘甄别’,直到现在还有四百二十二人没有回来,另外有一百多人已经血肉不分变了残废,有的断臂,有的胸部受了刀伤,有的在背上、胳臂或者胸前被烙上了耻辱的印记。没有回来的四百二十二位同志,恐怕不是被推到海里就是被枪杀了。

  “二十二、二十三日,美军在第六○二号、七十三号俘虏营里,也制造了类似的血腥暴行,被屠杀的人都是拒绝为美军建筑火力点和监视劳役的人,射伤或炸伤了三十九人。”

  “咦呀!”美国记者道:“也真是,”他对译员道;“休息一下吧。你译得很忠实。有些地方我倒是已经参观过了,例如刺字、写血书、吊打、个别讯问、冲杀之类。”

  “我不休息了,”译员道:“很长,扼要译一点吧。”便接下去道:“这封信上说:五月廿三,在第七十六号俘虏营里,美国刽子手为了恫吓‘不逊’的人,曾把四位爱国者的头颅砍下来挂在树上。同一天,美国刽子手又在第十六号帐篷里用电刑使我们的十八个同志变成了瞎子。

  “我们是在五月廿三深夜写这封信的,五月廿四将到,我们清楚地知道,新的迫害、拷问、虐待、凌辱正在等着我们。美国刽子手是残暴无比的,他们正在用钢铁和鲜血阻拦着我们返回故乡的道路,他们正在企图给我们穿上李承晚的军服,企图使我们毁灭在保护美、英帝国主义,可耻罪恶的战争中。”

  姓王的国民党军官皱眉献媚道:“别听了吧,尽是骂街,骂你们美国。”那美国记者失笑道:“我们这样对待他们,难道他们还会恭维吗?哈!还是听他们怎么说吧。”

  那译员便读下去道:“美国强盗用烧红的铁在我们身上制造耻辱的烙印,用铁条和皮鞭抽打我们,甚至驱使警犬扑咬我们,在‘蒸气室’里蒸我们,绞杀我们,还要分我们的尸……

  “这些穿着美国军服的吃人生番,还要把我们当作细菌武器、化学武器的试验品。巨济岛成了我们的活地狱!是我们的血和泪,而不是水在冲洗这个岛屿!在这个岛上到处是血腥的气息在刺激我们的嗅觉。美国野兽残暴无比地在向我们报复!他们向我们报复,是为了我们要求他们遵守日内瓦公约,抗议非人待遇,是因为我们希望回到我们祖国自由大地,拒绝为李承晚匪帮服务,是因为我们不愿做美国的奴隶!但是任何暴行都不能使我们屈服……”译员道:“以下的可以不译了,尽是一些、一些……”

  “一些什么?”

  “说它是‘抒情’吧!”那译员干笑道:“还有六千二百多人签名!”

  “哦?”美国记者一怔:“这真是一件巨大工程,一封由六千多人签名的呼吁书,居然会在集中营中完成!”

  “北平的也一样,”王姓军官说:“比北韩的还厉害!”

  美国记者皱眉道:“既然如此,把这些共产党弄到台湾去,不是太危险么?譬如说:他们在台湾闹事又怎么办?”

  王姓军官笑道:“不会的不会的,不可能的,我们已经决定把他们送到火烧岛去。那是一个荒岛,没有一个人可以活着逃出来,日本人当年就在这岛上关政治犯。至于对外活动,我们已经根据你们的决定,无论如何要做到两件事情:第一件,当俘虏运到台湾以后,我们就挑选几个化装成战俘的人,到全世界去跑码头,做反共的活标本;第二件,决定要拍一部战俘‘投降自由’的电影,名字还没有定,或者是《共党战俘投奔自由》,或者是《一万X千个证人》,或者干脆叫做《一万X千个》,到那时再说吧。”

  “哦,”美国记者笑道:“你们很有信心。”

  那王姓台湾军官苦笑道:“这个问题好办,俘虏嘛,手无寸铁,联合国又归你们美国管,没什么困难。倒是你们的人被俘之后,说的话很难听,使我们为难。”

  “喔?”美国记者道:“使你们为难?”

  “是这样,”台湾军官道:“因为虽有联合国做盾牌,但如果有人说出真实情况,一样很难堪。例如美军第二师士兵奥托·贝尔被共产党俘去之后,居然亲笔写信和亲口作录音广播,说我们的士兵奉命不要零星收容活的俘虏,而是要把他们杀死,他说他在一九五○年十一月三十日那一天,在顺川和军隅里之间,看到有两百个中、韩俘虏给悲惨地杀死。一直到他被俘之前,他所看到中、韩俘虏都给关在有铁丝网的笼子里,放在户外,而那时正是天气很冷的冬天。”

  “上帝!”美国记者道:“这个家伙——”王姓军官道:“还有糟糕的,贝尔还说在他被俘之前,他还看到美国兵所作不人道的事,例如一九五○年九月廿九日,他们到达北韩一个村落时,美军就用机关枪和其他自动武器杀死两百多名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幼当地居民。”

  “贝尔是干什么的?”美国记者问:“他的思想没问题吧?”

  那译员接嘴道:“我认识这个小伙子,他是第二师第二战斗营HS连的士兵,谈不上思想不思想的。他家住在华盛顿州奥柏比亚城,我和他在一起生活过。”

  “他很糟,”台湾军官道:“在他发表谈话之前,美军第八军军法处长汉莱,刚刚发表过一个对战俘施行‘人道主义’、‘日内瓦公约’、‘志愿遣返’等等蛮好听的谈话,却给贝尔狠狠地捆了一记耳光。与此相反,他在给妻子的信中以及录音广播里,还称赞了对方对他们生活上和医药上的照顾。”

  大伙儿相对作尴尬状,没有人说这是假的。美国记者便叹了口气道:“那么他们对我们的战俘,到底怎样对待的呢?”

  “这件事,”台湾军官搔搔脖子道:“很难说出口。有几次我问过战俘,他们几乎众口一词地说:‘中国人民志愿军每个指挥员和战斗员都深刻认识,作战目标是消灭有武器的敌人,而非杀害解除了武装的俘虏,因此我们自觉地执行俘虏政策。’”

  美国记者道:“这在我不算是新闻,我曾经听说过,他们把执行俘虏政策作为一项重要的纪律。”

  台湾的军官微喟道:“那是这样的,根据我审讯时知道的这方面情形,共产党志愿军各级领导机构,都把‘正确执行俘虏政策’作为立功的条件之一。据战俘们说,他们在每一次作战之前,都把‘不虐待俘虏,不搜俘虏腰包’写到自已的立功计划中去,写到给上级的保证书中去。每次战斗结束之后,就有很多人受到奖励,他们被称为‘政策纪律模范’。”他对译员说:“昨天你还同一个战俘谈到这个问题,他是怎么说的?”

  “他?”译员道:“他说他们俘虏美国兵和南韩兵时从来没虐待过,但这边却这样没理由、不人道地对待俘虏。”

  “嗯,”美国记者道:“他还俘虏过我们的人?”

  译员道:“是的,他说在去年的云山战役和长津湖战役中,他的一个名叫范德顺的战友俘虏了一名美国军官,这个军官便掏出了手表、钢笔、金戒指等贵重物品送给范德顺,请求他保全自己的生命。但他的贿路给严词拒绝了。然后把他带出危险区,送到了他们的俘虏营里。

  “还有,在北部剑山岭同美国第三师的战斗中,战士郑镇和同另外两人共同夺取一个山峰、他们用手榴弹杀死了四名顽抗的守军,迫使另外四个美国兵当场缴械投降。当他们带战俘走时,这四个人不肯走,很害怕,郑镇和他们明知俘虏有顾虑,但双方语言不通,也难解释,大家都为难起来。最后郑镇和想到一个办法,他走上去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然后向后方指指,表示担保他们的安全,果然成了。这个共产党说,哪像我们连踢带打还要抢,残杀更是遍地鲜血,他骂我们丧尽天良。”

  “还骂人哩!”美国记者耸耸肩膀道:“不过拿我看到的来说,王将军,好像我们是该挨骂呀!”笑声中那译员道:“他们每一个人都学会了一句美国话和朝鲜话,叫做:‘缴枪不杀,优待俘虏’,每个连队都有‘喊话小组’,这个小组就懂得多喊几句话,例如‘不要怕,跟我走’、‘送你到后方去’、‘把你私人的东西带好’之类,据说收效很大,我们很多部队停止了抵抗。”

  那美国记者苦笑笑道:“人家的东西我们不一定能学。看样子,我们在这方面是欠缺一些。”他纯粹为满足了解实情而来,而为了“饭碗问题”又不可能把真相报道出去,便含糊地说道:“泄漏消息的人太多,嗯,不大妙,不大妙。”

  台湾军官也作无可奈何状道:“俘虏营里的问题简单,但一到外面,便难保密。上月有一批美国记者来,正好有一个美国士兵受伤被俘后在一个十分偶然的情形下回来……”

  “他怎么回来的?”

  “他的伤刚好,正在山坡上晒太阳,睡着了,碰到共产党紧急转移,待枪响醒来,自己的队伍已到。”那军官道:“照例他应该高兴,但他大概刚醒,有点惘然。美国军官问他共产党到哪儿去了?他实在不知道,弄得很不痛快。后来他对那批记者说:‘我给共产党的子弹打伤了,我们的队伍撤退,我同其他不少伤兵,给“遗弃”在战场上,日晒雨淋,我们以为活不成了。落在共产觉手里更受罪,有的人便自杀,想不到共产党一到,便把我们抬下去,我以为这下子是非死不可了;正怀疑他们的动机,杀就杀,还抬什么?原来把我们抬到战地医院去了,我一句话也没说,他们也没说,但我忍不住哭了。’”那王姓军官道:“这种话当然不能见报,特别是什么‘遗弃’字眼,难听极了。”

  “他在什么地方受的伤?他叫什么名字?”

  “他是二十五师三十五团十一连的士兵波义尔斯,”译员接嘴道:“在中部前线金化以西西方山上负的伤,被共产党送进医院的这次有四名伤兵,而且都因为共产党的救治而保全了性命。他们给家人写的信也很伤脑筋:‘当我在战斗中负伤之后,我的同伴就不管我了,后来有一个身体魁梧的中国兵把我从七百公尺的高山上背下来,后来又抬我进医院。在医院里我和许多别的美国伤兵受到和志愿军伤员同样的待遇和怡疗,因此我的伤势很快地度过了危险。’”那译员苦笑道:“不能登报的东西还不少,告诉你没关系,就在美国兵的身上,很多人还藏着共产党的‘安全证’,甚至还有人学中国话:‘投降!’实在不是玩的”’

  苦笑声中那台湾军官说:“你去过板门店,那里很热闹,有什么值得我们兴奋的事么?”美国记者搔搔头皮,眉头一皱,笑道:“有有,南日给我们的代表吹胀了!”

  台湾军官忙说:“你聊聊罢,听来听去,没什么痛快的事儿,尽教人泄气。”

  美国记者笑道:“我这段故事,严格地说有没有趣、泄不泄气,倒也难说。好,你们就听罢:

  “那一天是三月廿二日上午吧,我到了开城。朝鲜停战谈判代表团双方按照规定,面对面坐下来谈,对方首席代表南日便就一星期来我们对战俘连续进行的屠杀提出严重质问,说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杀死多少人、受伤多少人,又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杀死多少人、受伤多少人等等,慷慨激昂,声震屋宇。我方的首席代表乔埃妙得很,他不但对南日的质问继续拒绝答复,并且开口‘停战诚意’、闭口‘人道原则’、‘崇高目标’,把南日气得咬牙!乔埃还有更妙的,官样文章说完之后,宣布说:今后我方首席代表将由哈利逊少将继任,我要回去了,拜拜!

  “到下午,哈利逊便出席了,南日一上来就说:你们美国对自己所作的每一血腥行为,必须负全部绝对的责任!他又说,十几个月的谈判情况,证明拖延者正是我们美国,任何‘崇高’的辞句都不能歪曲不可动摇的事实,不能掩饰我方方案企图扣留他们被俘人员充当炮灰的实质!”

  台湾军官道:“这样厉害呵!”美国记者道:“那是全世界几百名记者都明明暗暗一致公认的:不管这场韩战的胜负如何,他们在板门店谈判中确实没败过,因为他们理直气壮。南日那天对哈利逊说:自从他们提出了完全合理的折衷方案以来,我们一直拒绝讨论,却以提出‘哀的美敦式’的方式,企图强迫他们接受在他们认为片面无理的主张。当我们所谓‘自愿遣返’和‘甄别’的实质因为我们战俘营长官的公开招认而宣布彻底破产后,我们在这会议上不但对屠杀战俘拒绝作任何交代,对他们的质问不作任何答复,而且不承认事实……”

  “真凶呵!”台湾军官道:“共产党实在难搞。”

  “他们还提到你哩!”

  那台湾军官紧张起来道:“提到我?”

  “不不,”美国记者道:“提到你们。南日说我们利用你们和李承晚的人对战俘用各种野蛮办法强行甄别,扣留他们做炮灰。”

  台湾军官叹了口气道:“老实说,我们在这里算是客人,但有些地方实在得不到应有的……”他咽下半句,岔开道:“刚才我忘记告诉你,明天要到前方走一遭。”

  “是什么地方?”美国记者道:“你可要小心点儿才好!”

  台湾军官打了个冷战道:“地点没通知,这是军事秘密,反正明天一早跟他们上车就是了。任务倒是说过了的,联合国军方面要我去商量战俘问题。”美国记者道:“一定是这个问题了:把中共战俘交给你们,运到台湾去。”

  “这个不能说,这个不能说,”台湾军官道:“这个比军事秘密还要秘密!”

  如此这般谈论以后,第二天两人就分道扬镳了,这个一肚子叹气的美国记者不再逗留朝鲜,回到纽约,他的能力无法揭露这些丑恶事实,他的良知也不能歪曲这些事实,只好搁笔,报道其他新闻去了。那个一肚子恐惧的台湾军官为了饭碗也为了“反共”,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钻进吉普,走上冰天雪地的前方。入晚停在一个小镇,极目荒凉,同两个美国军官实在闷得无聊,照例挤进“一枝独秀”的酒吧,一杯在手,打发这黯淡的时光。

  “王,”美国军官道:“明天这时候,我们可不能这样轻松了。”他环顾酒吧,对那鬼哭神号的音乐,疯疯瘫癫的兵士,瘦削衰弱的妓女,挤挤跄跄的人潮,烟雾腾腾的空间,似乎恋恋不舍,明晨一别,永远不再归来似的。

  “干杯!”他喃喃说;“王,我们是患难朋友了,过去不大清楚你们是怎样吃不消共产党的,如今我们也尝到滋味了。”

  “呵!”台湾军官苦笑道:“共产党可恶,共产党可恶!”

  “瞧,”美国军官道:“这些孩子们都是新从美国调来的,前线的辛苦,共产党的厉害,他们都受不了,都挤到这里来麻醉,后来的人都容不下了。他们现在都学会了一句中国话,叫做‘打背包’。无论怎样混乱或者难以控制,官长只要一句‘打背包’,他们就会一声不响,紧紧张张,用最迅速的时间打上背包就跑!”

  “那太不幸了!”台湾军官道:“真糟!”突地有两名英国兵在人丛背后齐声大叫:“打背包呀!”酒吧里顿时沸腾似的,乱成一团,那美国人拉着台湾军官的手便逃。

  在门外既无枪声,营内也无异状,美国军官在大煞风景之余,钻进吉普回到酒吧,却见室内凌乱不堪,酒瓶、高跟鞋、军帽、桌椅等等一塌胡涂,却还有一名醉鬼在屏风架下伸出个脑袋来,含含糊糊向人要酒喝。美国军官一见暴跳如雷道:“狗娘养的!乔奇!你还不出来,打背包!打背包啦!”说也奇怪,这“打背包”三个字甚有奇效,那个叫做乔奇的美国兵当真酒也醒了,摇摇晃晃、跌跌碰碰支起身子,却见面前两人不像是“打背包”模样,那个中国人还在笑,便道:“别开玩笑。”军官喝道:“瞧乱成这副模样,谁开玩笑?”这当儿也有不少兵士回来了,人多手众,顿时把酒柜中剩酒抢光,嘻嘻哈哈一哄而散。

  那台湾军官正在纳闷:刚才何以有“打背包”之声?旋见丈把路外有人围住一圈,大叫大嚷,好像有人在打架,那军官走将过去,把七八名打成一团的美、英兵士喝住了,查明原因,原来是有两名英兵挤不进拥挤的酒吧,急得没了办法,便不计后果,把“打背包”这杀手锏也搬了出来,果然把美国兵吓得跑个精光,可没料到自己也挨了一顿打。

  那台湾军官心灰意懒,目击联合国军士气如此低落,不特不作“反攻”之想,甚至连前方都不想去了,可是“端人碗,受人管”,既然捧着这只饭碗,不得不在翌日继续就道。一路上冰天雪地不说,人仰马翻却是心惊,不久前以空军自夸的“盟军”,如今连美国的“王牌”都给志愿军空军打了下来……那台湾军官躲过空袭,魂飞魄散,到得军司令部,由一名参谋接见道:“军长请阁下辛苦一趟,阁下大概知道为什么了?”

  “是是,是为了押解战俘赴台。”

  “不不,”那参谋耸耸高鼻子,怪笑道:“王将军,别忘记中、韩战俘是‘选择了自由’,是自由投奔自由世界,万万不能用‘押解’这个字眼,给人听见了,就很不人道,就不是自由世界咯!”

  “是是。”

  “军长要知道,船只准备了没有?”

  “台湾没有船只,”台湾军官道:“在押解——不,在战俘投奔自由的交通工具问题上,恐怕要美国——不,要请联合国帮忙了。”

  “唔。”参谋道:“那……人手呢?”

  台湾军官道:“那倒不缺,军长已经知道的了。不过在押解——不不,在他们投奔自由的紧要关头,势必发生剧烈挣扎,在这当儿我们的人手显然不够,必须请贵国——不不,必须请联合国军帮一个大忙,把他们从俘虏营中——咳咳,让他们投奔自由吧。”

  美国参谋道:“这一点,军长已奉统帅之命,通知联合国军,主要是美、韩两国的部队,届时开到集中营协助贵方。你们必须弄清楚:共产党的战俘很厉害,因此当他们‘投奔自由’时,势必发生格斗。你记着,如果战俘抗命投奔自由,格杀勿论,这种人连自由都不要,这条命也可以不要了。如果战俘反而杀伤了我们的人,那么一个赔十个,不必客气。”

  “是!”

  “王将军,”美国参谋道:“你们要明白对共产党‘志愿遣返’的重要意义!你们要明白共产党的战俘能够‘投奔自由’到台湾,这在自由世界是一件大大的胜利!”他一顿:“本来,我们是想把他们留在这里,或者运到美国去的,说他们选择了到美国或在朝鲜的自由,可惜这批战俘在这里和美国没有家人亲戚,这样做不太合适,因此想来想去,便宜了你们台湾。”

  那王姓军官暗透一口凉气,心想这件差使到底是不是“胜利”且不管他,但国民党这番紧张到头昏脑胀,却只有自己明白。美国参谋道:“王将军,军长转达统帅部的命令,要你在这些战俘中间,挑选二十名上下对美国忠贞之人,准备一到台湾,就开始活动,先到联合国控诉中共侵略,再到全世界各大都市旅行反共。他问你名单开好没有?好像这不是一件难事,因为你们化了装派进去的共产党战俘有好几百!”

  台湾军官苦笑道:“就因为人太多,反而难了,几百人都要去,可是名额不到二十,所以得由台北决定了。”忽地营中一阵喧闹,吵嚷声越来越大,参谋大惊失色,以为是空袭或者对方包抄围困来了,同台湾军官出门一瞧,只见兵士们抱头乱窜,有人在大叫:“飞到这里来了!”随着目光看去,那参谋才知道是细菌战部队跑了一只苍蝇,因此引起了天翻地覆,当下忙不迭逃回指挥部,紧闭窗门。

  从窗户望出去,只见美国兵十个一堆,八个一群,双手抱头有如投降,紧张狼狈却胜过“打背包”,东窜西躲,南奔北逃,比幼稚园中的孩子们做游戏热闹千万倍,那美国参谋不由得大笑,仰面朝天,笑声未完却脸色大变,原来恰巧有两只苍蝇自气窗飞进,侦察机似的上下盘旋,把他吓得自旋转椅上仰面跌倒,来了个四脚朝天,大叫开门快逃,那王姓军官浑身泛汗,同一名卫士把他水牛似的拖将起来,没命飞奔。

  “狗娘养的!”那参谋“妈妈声”不绝,钻进吉普绝尘而驰,直跑出三十公里外,才在一个镇上停将下来,虽然这里也是群蝇乱舞,但“细菌战部队”不在这边,可告无虑。当下同台湾军官进入酒吧,透了口气道:“也罢,就在这里聊下去吧。”忽地摇了个电话回去,坐下来道;“还好还好,只跑了一只苍蝇,三只蟑螂。蟑螂不会高飞远走,已经捉回两只,——咳,狗娘养的。”

  台湾军官道:“凡事有利有弊,你们大概经常碰到这种场面吧?”

  “干杯!”参谋道:“这是秘密,不谈了。我问你:你们决定把这批战俘送到火烧岛?不怕他们暴动逃亡么?”

  台湾军官道:“这一点可以放心,火烧岛插翅难渡!我们接收时,到处有骷髅白骨,都是日本人经手的。”

  “王将军,”那参谋一脸笑道:“我们是患难朋友,都是共产党枪口炮口下的朋友、盟友,并肩作战的战友!——是么?”

  “是的!”

  “我们是为自由世界而作战,是么?”

  “一点不错!”

  “不是为了蒋介石总统,是么?”

  “这个……这个……是的是的!”

  “好!”那参谋道:“你不嫌我说话太直爽么?”

  “不不,很好,我很感谢。”

  “问题很简单,”那参谋道:“跟美国反共有前途,跟蒋介石总统便没有前途,你说是么?”

  “一点不错,半点也不错。”

  “那很好,”参谋举杯道:“干!”

  “我想问你,”参谋道:“如果王将军肯为自由世界的反共而努力,但你的工作岗位还是台湾,你肯屈就么?”

  “这……这这……”台湾军官道:“不过情形如何,愿闻其详。”

  美国参谋低声说:“王,我亲爱的朋友,请你在心里记住我的话:美国并不是在反对蒋介石,美国永远支持他、同情他,乃至保护他……只不过是……”他略停顿了一下,又加重语气:“希望他到美国去养老而已!”

  台湾军官一怔:“那台湾……”

  “台湾还是由你们中国人来负责,”参谋道;“你懂得这意思么?”

  台湾军官使劲点头道:“懂,懂,懂!”

  参谋道:“现在我们无话不谈了,我们知道台湾虽称自由中国,但你们是没有自由的,你们甚至诉苦的自由都没有,是么?”

  “是是,是是。”

  “我想了解,”参谋道:“你们到底知道不知道:有很多人在反对蒋呢?”

  “当然知道,当然知道。”

  “你们知道有些什么人在反对他呢?”他递过一支香烟:“你是一位将军,知道的东西当然会比一般人多点。持别你同戴笠将军多年合作,知道的东西更多了!”

  那军官干笑道:“也不见得,也不见得。最初是史迪威尔将军,后来有李宗仁、廖文奎廖文毅兄弟……”他搔搔头:“是很多的,一时记不起了。”

  “王,”那参谋道:“反蒋之人的角度不同,但目标相同。我今天同你介绍的,决不是美国人,也不是李宗仁或廖家兄弟,我想目前还没有必要作过多的牵连。我只是想请你作心理准备。第一句话:我们还是拥护蒋介石的;第二句话:但我们是拥护他到美国去休息;第三句话:为了达到我们这个目的——这个为了巩固自由世界安全的目的,我们必须应付由于蒋介石的不痛快而引起的一切纠纷……甚至流血!”

  那军官震撼了一下。

  “但你不必害怕,”参谋道:“我们不想同蒋介石开火,那太愚蠢,蠢到没有人会想到这个主意,因此你们都没有什么危脸。”

  “那我……”台湾军官道:“我的处境你已明白,我同他父子俩的关系这祥深;因此对你刚才说的感到不放心。”

  “王,”参谋道:“可是你要明白:你们的戴笠将军同我门的梅乐斯将军,交情也不浅呵!”他皱皱眉道:“而且这也不是什么‘革命’,绝对没什么风波,还想请你到美国一行。”

  那台湾军官惊喜道:“到美国一行?那恐怕是没什么希望吧?我虽然是一个少将,但你知道,在我们那边,将官是太多了,因此我的级职并不这样高。要去,也轮不到我。”

  “这个你放心,”美国参谋道:“我们有很多理由邀请你们到美国去。例如你的话,那是‘遣俘有功’咯,哈哈哈哈!”

  “哦哦……”

  “我想请问,”参谋道:“蒋这个人,对你们到底好不好?”

  “这个,”台湾军官道:“这个,这个很难说,有些事情,是要碰机缘的。譬如好多同事,辛辛苦苦干了大半辈子,而且出生入死,的确为反共立了不少汗马功劳,但他们的待遇低得很,官儿也不大。于是敲诈勒索,甚至去绑票,也不是新闻。

  “另一面,有些碰得巧的,譬如某某人,他去逛窑子一夜没回宿舍,第二天天刚亮,他偷偷地翻墙回来了,正好这时正在突击抽查,给他撞见了,问他为什么这么早起床,他说是为了练身体,求学问,因此要起早。结果这个荒唐不过的人,反而连升三级,美得不得了!”

  美国参谋大笑,笑到连烟都呛到气管去了,咳了大半天,连眼泪都出来了。

  “我的天!”他说:“真有趣,请你说下去。”

  “又譬如,”台湾军宫道:“有些人平平常常,但懂得吹牛拍马,便升官发财,比他的同事快。老实对你说,如果我这个差使不是什么战场中国俘虏顾问,而是什么军需经理之类,恐怕轮不到我了;如果这次差使不在前方而在后方,那也一定是轮不到浅了。”于是一个大笑,一个苦笑;笑了一阵,那参谋道:“我们早说过,这个人十分自私,是一个领袖,但不是一个永久性的领袖。如果你们中国有一个强大的第三党,那末我们早已拥护这个党来统治中国了。国民党是中国的第一势力,现在完了,共产党是中国第二势力,现在正同我们打仗、也谈不上为我所用了,只有这个第三势力才是我们最盼望的,可是听说吵了很久一直没下文,这真遗憾之极!我们的专家也曾想在台湾另外扶植一个第四势力,专门以台湾人为对象,但也没下文,因此对你们这批中上级干部,我们的期望实在是很大很大的。”

  正在这当儿,酒吧中人前来找他接电话,那参谋匆匆结帐说:“军长有事,我们一起回去吧。”途中在吉普上对他说:“蒋经国在台湾的情形如何?”台湾军官道:“这倒是一言难尽了。”

  “听人家说,他对军队政治工作抓得很紧,每年都在训练新的政工人员。”

  “那是事实。”

  “听人家说,他对女人的兴趣也很大,甚至……”他笑笑:“譬如说,把她的丈夫升官之类。”

  那台湾军官暗吃一惊,暗忖美国对蒋家父子的事情,不论大小,不分公私,确实盯得很紧,于是只得苦笑,不作一声。

  “听人家说,”那参谋道:“他们夫妻常吵架,这位外国太太各方面都受不了。”

  “这,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听说蒋经国是个花花公子,最喜欢那一套,他的太太更糟,除了打麻将,就只知道……”他海涩地一笑:“据说是个商人的女儿。”

  “这个我也不知道。”

  “听说有一次,她们几位太太打牌,几乎把一家银行打垮了。”

  台湾军官十分惶恐地说:“我们不大见面,见面的人谈的都是生活,实在不大清楚官太太的事。”

  “你很诚实,”参谋道:“那这样吧,你把你熟悉的事,回头一样一样告诉我们吧。”

  台湾军官苦笑道:“其实你们知道的东西,已经比我多得多了。”他惴惴不安地反问:“请问:你们对他究竟要怎样安置呢?”

  “请他到美国去。”参谋道:“不过如果他不肯去呢?也没关系,他可以到日本、瑞士或者任何地方去,就是不应该呆在台湾,碍手碍脚。”他问:“据你看,如果换一个人,台湾会出事么?我的意思你明白:一旦他死之后或者第三党成立,他不得不让位,台湾会出现变乱么?”

  “这个,”台湾军官沉吟道:“这也很难说,他在台上时没什么,可是万一换人,旁人就必然你争我夺。他儿子和陈诚争夺继任的事情人人都知道。可是一且争起来了,地方一定受害,这一点是可以想象的。而且,蒋也有他的一套,如果弄僵之后,他可以坐专机走开,而把无穷无尽的麻烦留给我们来收拾。”

  那美国参谋皱眉道:“民间的问题简单,地方如果受害,也不过是几天的事,‘二·二八’那一段经过便是好例子。”他怕他顾虑大,笑道:“你放心,总之我们是不会同他打起来的,万一出事,不可能用美国兵。”他一笑:“台湾是个岛,第七舰队不必使用全部力量,‘防守’在那儿也就够了,你说是么?”

  “嗯嗯。”

  “提起‘二·二八’,”参谋问道:“你们到底怎么看法的?例如共产党肇事之类。”

  台湾军官道:“那是例行公事,把责任推在共产党头上,做起文章来就容易得多。不过事后听说,南京曾经有过一种看法,只因碍着美国的面子,没有公布。”

  “是蒋的看法?他怎么说?”

  “他认为台湾人这样大胆,一方面固然是有专卖局这根导火线,但另方面如果不是你们早已在台湾活动,什么‘台湾托管’、‘台湾独立’并且到处宣传国民党腐败的话,‘二·二八’是不会闹起来的。但那时是我们剿共战争处处失利,因此希望你们全面出兵,不拿这件事情来旧事重提罢了。”说罢军部在望,那参谋要他在客室稍候,不料立刻又笑眯眯要他入内道:“军长有请。”

  那台湾军官战战兢兢到得军长面前。对方伸出毛茸茸的手来道:“欢迎我们的新朋友!”那台湾军官一怔,立即明捂其意,龇牙咧嘴、脸都红了;立在那儿,作声不得。

  “欢迎你为自由世界的前途而贡献一份努力!”那美国军长道:“坐,请坐!遣俘工作顺利吗?”

  “顺利顺利,”台湾军官道:“已经有四十五名战俘,写血书申请到台北去,要求参加反共斗争!并且已有百分之八十的战俘,在背上或者胳膊上刺下了反共字句,永世不得洗净!至于台北方面,也已复电表示欢迎。”

  “好得很好得很,”美国军长道:“王将军,要知道你的工作,实在不轻,在全世界有关俘虏的纪录中,没有比共产党的俘虏更伤脑筋的了。战俘营负责人杜德准将竟然会给战俘扣留,并且迫使我们不得不同战俘谈判,这实在是历史上所罕闻的,你要小心!”

  “是,”台湾军官道:“共产党的蛮横真是可惊,有不少战俘给打昏后刺上反共纹身,结果他们宁愿毁坏自己的身体,用刀削去皮肉、削去上面的字,实在太不成话。”

  那美国军长张目结舌道:“那不是等于自杀吗?用刀削去自己的皮肉?我有一次亲眼目睹,你们打昏了一个绰号‘老虎’的战俘,我还记得好像是个东北人吧?在他背上刺了八个大字,像这种情形,难道也要把它去掉吗?”

  台湾军官苦笑道:“‘老虎’死了,他是一个党员,苏醒之后,知道背上给刺了八个反共大字,几乎气疯了。他不知道怎样还是用刀撕去了这八个字,没有医药,烂死了。据说他在断气之前还对人说:这样死法他稍为平静些,因为他浑身还是很干净,不带一点脏东西。”

  这故事使美国人大不高兴,台湾军官接着往下说道:“对于共产党,实在谁也没好办法,除了一个字:‘死!’可是他们连死都不怕,诚如军长刚才所说,这真是战俘历史上罕见的!”

  那军长沉思道:“也真是的,他们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一种人,如果他们一开始就能接受美援,王,你说这有多好?”他大笑:“对你们的蒋介石固然很不愉快,但我们美国的孩子们,就可以不必在今天流血。要知道为了这一场仗,我们背上了多重的担子呐!”他敲敲烟斗道:“我在《民族前卫报》上看到了这么一幅照片:在巨济岛俘虏营铁丝网包围之中,在端着卡宾枪的我方哨兵监视之下,共产党战俘据说是为了抗议我们的屠杀,竟然高举斯大林、毛泽东、金日成的画像游行示威!看新闻,还知道他们在这种情况下居然高唱《义勇军进行曲》和《金日成将军之歌》,想想吧,”他不断敲击烟斗:“联合国给了我们多大的累赘与损失,任何事情都要我们独自负责,包括挨骂的部分!”他苦笑:“嗯!”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