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夺利争宠 小巫骗大巫 貌合神离 蒋家防美方





  书接上回。话说那年头,各行各业中只有极少数实在没有办法的才不得不虚与委蛇,而为今不肯到台湾“赏光”的问题已成为次要,在蒋帮看来由“反共”变为“反共反蒋”则提到第一位了,而且美方的活动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蒋介石大叫不好,美方对新中国的确在出尽八宝后证明毫无办法,但对蒋介石来说,美方的力量绰绰有余。

  连毛森都投靠了美国,毛森以下更不必说。美国佬在找寻他们“效忠”,他们也在找寻美国佬伸手。例如某人,本来是“为老蒋服务”的,但听说美国在收买破铜废铁,于是也设法接近,并且认识了美国特务机构在港负责人,拍过胸脯,夸下海口,说手下至少有几十万人马,在大陆某地某地大打其游击。按照美方的“办事细则”,第一步便得将“游击部队”的番号、人数、枪械数字及活动地区等呈报。那人一口应允,当晚关起大门,找一两个亲信帮忙,绘制“XX反共游击总部”名单、分布地区、密码、战果等等。到末了将这些新的大小纸张,连文带图铺在桌上,到中药店买几毫钱五倍子,熬汁含在嘴中,有如裁缝师傅或街头熨衫的妇人一般,将纸张全部喷湿,说也奇怪,刚才还是硬邦邦的雪白纸张,经此一喷,立刻变成黄沉沉的旧古董模样。

  那人便待这些纸张干后,喜滋滋用牛皮纸袋封而套之,再用牛皮公文袋盛而锁之,在三两亲信左辅右弼、前呼后拥之下,坐私家车直奔约定地点,与美国老板按图索“记”,手舞足蹈,口沫横飞,“指出”他的“反共游击队”人马之壮、力量之强。将领个个天才,士兵人人拼命,而“共区人民”,也莫不“乐为掩蔽”,甚至“里应外合”。那人还“根据年来战果”,统计“毙敌军长以下官兵X万X千XX名;俘获轻重机枪、长枪短枪X万XXX支,战马XXXX匹、粮食XXXXX吨……”,而列在“破坏”中者,则除了坦克,还有飞机。

  “游击队的实力”实在大到骇人,美方大为开心。他们庆幸不争气的蒋介石自被逐出大陆之后,居然还有如许“反共”实力在与中共“作不屈的斗争”。并且阵容浩大,坐在香港半山豪华的花园洋房里,可以看到西藏、新疆、东北、西北、西南、东南各地风起云涌的“反共武装”,而这些武装并未由美方花心血培养,犹似蒋介石的“国军”那样,于是美方大乐。

  接下去的问题是,这些不容于大陆的“反共游击队领袖”们,如何指挥部下作战、如何联络、如何发号施令的呢?美方愿闻其详。

  呆在香港的“游击队总司令”道:“那当然是无线电控制了。我们总部在本港设有电台,与大陆各地游击单位日夜通消息,一天廿四小时都不停的。”

  美国佬闻讯大乐,说:“我们想参观一下电台,不知是否可以?”

  “总司令”眉飞色舞道:“那怎么不可以?只是这件事情万分机密,不能随便带人去的。阁下真想去指导,我个人是万分欢迎,回头和他们联系一下,看看什么时候去最合适最方便。”

  美国佬道:“那些每天往返的电报,你们留有档卷吗?”那“总司令”一听双手齐摇,说:“这就不行了,这就不行了,如果留下来,给香港警察查到,虽然没什么,但终是不大方便,最低限度暴露了我们电台的地点。”美国佬大为欣赏,说:“对,对,对。”

  “总司令”倏地吹道:“唉,话这样说,可是他们的来电,凡是未办妥的,我都留下了,要待办妥之后,再把这些电文销毁。”

  “可以看看么?”

  那“总司令”暗叫“好嘢!”却愁眉苦脸道:“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不过给阁下过过目也好。阁下至少可以明白:我们的反共,是如此的艰苦!我们的反共,因为没有援助,是这样的困难和艰苦……”他哭了。

  于是可以想象,这个美国佬作非常感动状,作慷慨激昂状道:“放心,你们放心,我们美国对于反共的支持,是义不容辞,决不放松的!现在不怕没有钱,而是找不到援助的对象,——好,请把你的电报给我看几份吧!”

  “请请,”那人作目不忍睹状,要助手打开皮包,掏将出来,一份份尽是“密电”,亏得这位有十几年科秘经验的“参谋总长”出口成章,头头是道,为美国佬指指点点,讲解密码内容道:

  “十万火急,机密。艳电敬悉。职部以寒冬将届,棉衣奇缺,乃于昨日配合上海城内游击支队,计取上海市第一军服工厂,获棉衣五千三百余套——”美国佬大叫“好极!”那“参谋总长”说下去道:“但敌方迅速发觉,派兵截击,我与之周旋于沪西郊区,以寡不敌众,忍痛放弃……”

  美国佬以掌击桌道:“别泄气,我们空运棉衣,周内出发,你打电报去。”

  于是“总司令”作感激状,口授电稿,由另一助手记录道:“限即刻到,浩生吾兄勋鉴:为棉衣与匪格斗,足见吾兄英勇盖世,功亏一篑不足虑,已由美国友人慨赠棉衣万件,周内空投……”

  除了棉衣,此外尚有械弹、医药、粮食等问题,但多逢凶化吉。总而言之,这些“游击队”即使不是孙悟空复生,也是牛魔王再世,简直如入无人之境,把美国佬乐得几乎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一方面答应呈请拨款,同时要去参观这个厥功甚伟的电台。

  那“总司令”何等人物?当年他连蒋介石都骗过了,后生小子如美国佬者,当然更不在他眼里,于是派出懂得此道、当年曾主持电台工作的“干员”前往新界某地布置。三数日后,选择一个雨夜,故作神秘地买通一辆私家车,自港过海直放新界某地,到得一排石屋,安放几架收发报机,确有三几个人在那里“的的打打”地收报发报,阴沉潮湿,美国佬见状大为“感动”,说美国放弃蒋介石都可以,他们这支游击队非支持不可。边说边到报务员那边参观,译员告诉他这架机正在收取某地来报,那架机又在向某地发报,诸如此类,美国佬一口气呆了两小时之久,不特这些报务员忙个不休,他自己也不感疲劳,连呼好好。

  这时光乐坏了那个“总司令”,这位“天才指挥官”端的是诡计多端,原来除了这间石屋,他同时又在附近租了一个地方,所谓千万里外的收报发报,如此而已。

  另有某过气官员,在香港坐食山空,到处张罗,闻说美国佬对游击大有兴趣,他认为这还不容易?便设法找人刻了大批大陆各地邮戳,找到了大陆大批旧邮票,经过加工,用各式各样的纸张,写下各式各样“情报”,还当着美国佬用显影药水“当面开销”,于是美国佬大乐,开列具体“情报货单”,从北京中央人民政府的会议记录到若干小地方民兵多少,巨细无遗,什么都要。而这位“情报专家”也居然有钱开饭馆,不怕大肚汉,要啥有啥,荤素齐备。

  就因为美国佬如此猴急,吃“情报饭”或吃“游击饭”者在香港顿时成为一门新的“行业”,国民党人做梦也没想到,美国佬对他们在大陆“爱护备至”,到了香港还会如此慷慨。但这批新行业的从事者,实在太多了,不但乌龙百出,而且笑话不绝,美国佬由于开支庞大,已经开始注意管理问题;特别是由于“反共”越反越倒霉,也开始注意起其中的真伪问题。没想到不查犹可,一查之下,只有香港邮局的绿衣使者,所递送本港书店发行的书报完全是真的,其余无一不假。再查之下,竟发现如“川陕甘”等“游击总指挥部”达三个以上,而且地点却在一个地方。

  更有甚者,乃是所谓“空投”与“武装”问题。初时,美国佬真以为有几十万“游击队”分布在大陆各地。他们“艰苦卓绝,令人感动”。其中有一支好像已经攻到北京城郊,且已使北京“大为震动”,于是美国佬“拼命支持”,自台湾基地出动运输机若千架次,在午夜做贼似的飞向大陆,根据“空头游击专家”所示方向,连人带物投将下去。至于后果如何,总以为游击队经此空投,势必如虎添翼,不料却被大陆“照单全收”,美国佬事后垂头丧气,不在话下。

  “武装”问题也在这种情况下产生,那时光凡向美国佬毛遂自荐、“慷慨请缨’者,或大或小,都有打赏。但美国佬为了预防“空头”,“美援”之中枪弹为数不少,因为这是直接“作战”的工具,如果给对方美钞,说不定拿去花了。但这批“香港游击专家”吃喝嫖赌委实内行,可是真刀真枪上大陆打游击的话,未免太“不划算”。因为他自已明白,这是连吃饭家伙都得搬家的玩意儿,但枪械既已领了,便不能交还,这一来势必戳穿西洋镜的,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把领到的簇新长短枪或卖或“租”,或纠党在公海打劫,或单枪匹马、三五成群在香港“做世界”。一九五九年后那几年,香港劫案极多,而且匪徒拿的都是崭新的手枪,其来源如此,记得当时有一个劫匪曾在法庭供述:他的手枪系由驻港美国某机构所发,确是一点都不假的。

  内中还有一个典型的例子:国民党某特务投靠美方以后,美方要他去大陆打游击,他却在香港“打游击”。与妻儿住筲箕湾时,因为炸弹爆炸,他的女儿当场惨死,此人连忙携眷潜逃,连女儿的尸体都不管了。接着改名易姓为非作歹。最后因犯案累累,被港府警探追捕甚急,接二连三搬家,在意图绑架、投函打单时,为九巴公司总经理雷瑞德父子当场击退,乃为警方缩小包围圈。此人目击事态严重,蛰居红磡家中,由另一女儿对外联络。不料有一日其女落到警方手中,命她带路捉人,大队人马开到附近,果见此人自外回家,警员飞奔上前,尚未动手,那人就开起枪来,警探几告不测。随后团团围住,情况严重之极,香港的报纸曾出号外报道此人已否就逮。其轰动情况,香港《新晚报》的读者还选为那一年的香港“十大新闻”之一。据事后透露,此人家中的美国械弹,为数之多,使人咋舌。

  原来此人家中,藏有烈性炸药,新型手榴弹、长枪、短枪等一大堆,有如一个小军火库。如果此人真欲动手,那死伤之众,自不待言,据说因同住者(包括他的妻子)拼命反对,而此人也为自己的一条性命着想,与其拒捕而死,不如被捕苟活,这才减少了一场因“美国人支持游击”而起的大惨剧。

  此人乃是李卓。

  更多的“李卓”不胜枚举,按下不提。却说除了“武”的以外“文”的也十分“热烈”。美国在香港总领事馆的规模之大,举世罕见。小小一个香港,几百万人口之中,美国侨民寥若晨星,但他们的总领事馆之中,单副领事一职,就有二十余人。有人开玩笑说:美国在港官员之多,早已超过了美国侨民。

  而且,美国官员公开宣称香港是对大陆的“收听站”,用以调度“反共”阴谋。而这许多副领事,都是各有专职,分门别类地用来“反共”的。例如关于华侨部门,谁都知道由于历史上的原因,香港是华侨出入的一个大埠,而众多侨眷也住在这个地方。可是当年华侨悲惨的祖国,如今已获解放,这使美国人大感恐慌。他们经常闯入侨眷家中,翻箱倒笼,态度蛮横。或者追踪学生,看看这些侨眷是否有“非美活动”,甚至跑到学校,耀武扬威,目中无人,惹得天怒人怨。某次有一个目不识丁的某侨眷到美国总领事馆办手续,企图赴美会夫,出得门时恰遇落雨,她跑到一个报摊面前,随便买了一份报纸作为挡雨之用。想不到她背后已经有人跟踪,而她所买的恰巧是一份好报纸。于是就宣布她为“左倾”之类,给一个文盲戴上了一顶红帽子,使得她迢迢万里会夫的计划,因莫名其妙而停顿流产。

  美国官方当时“反共”的说法之一,叫做“共产党破坏家庭”,其实美国人所破坏的中国家庭,其残酷无理,血泪斑斑,真是罄竹难书。而侨眷和华侨为了寄人篱下,为了安全,也只得忍气吞声。而夫妻因无法团聚乃致产生的悲惨社会新闻,更是多到说不清。

  美国总领事馆对于出入口公司及商家的“调查”,同样蛮横无理。动辄以冻结在美头寸,不做生意为要挟,目的在于断绝海外商人与大陆做生意,而使美国的商品独霸天下。看官,生意大家做,有饭大家吃,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只有自己没有旁人,岂非伤天害理?可是美国不然,对新生的中国通过种种做法,企图把她“拖死”。

  例如“禁运”,美国政府串通若干国家,对新中国展开“经济制裁”,这个不许出口,那个不准进口,以为不出三年,新中国的经济建设必将大受影响,乃至崩溃。于是在洋洋大观的禁运货物名单上,巨细无遗,要啥有啥,数达几百,为时数年。这一禁可真禁出一个大快人心的笑话来:当初不准输入新中国的各种重要物资,不管你如何细致、珍贵、“尖端”,很多很多品种却由新中国输向海外,可以出口了。

  这重重的一巴掌,掴得美国哇哇大叫,但又不知悔改,恼羞成怒,同时也使蒋介石心胆俱丧。美、蒋在“反共”方面的步骤与利害是一致的,如今连“禁运”和朝鲜之战都无法使新中国“就范”,便益见蒋介石之衰。而美方心中大急之余,也就加紧了直接插手台湾的阴谋,渴盼驱蒋吞台,以便占有这个“太平洋中不沉的母舰”,而保持美国包围他人的“一环”。

  就在这个期间,台湾地方势力正在美方与蒋方的拉拢或排挤之间,闹了个不亦乐乎。今天换掉这个庭长,明天撵走那个处长。吵吵闹闹,几无宁日。而且这些地方势力,开口“代表台湾民意”,闭口“自民意中产生”,也真使老蒋小蒋脑筋大伤。那一日蒋介石把儿子找来道:“得到情报,知道廖文毅在打台湾人的主意,美国人也在打台湾人的主意。本来我们同美国一而二、二而一,可是拿毛森的例子来看,我们同美国不一定是一而二、二而一,你听到什么?”

  蒋经国道;“这实在伤脑筋,这实在伤脑筋,我们也在设法调整,可是阻碍太多。”

  蒋介石道:“什么阻碍?”

  蒋经国道:“这里的地方势力,大致可分两派。一个是‘半山派’,也就是台湾人早年赴大陆,光复后再回到台湾的那批人。他们之中,黄朝琴做过我们旧金山的总领事,在这里的生意做得也不小,深信不会出什么大乱子。李万居的情形比较麻烦,他有份《公论报》,这就是他的本钱了,发展难料。游弥坚一家一当都在台湾,有野心而野心不大,好办。”

  “还有谁是半山派的?”蒋介石问。

  “有是有,不过都有来头,”蒋经国道:“他们目前受陈诚支持,以后如何,也不便说。”

  蒋介石想了想,问道:“还有一派呢?”

  “还有一派是‘土著派’,”蒋经国道:“没有在大陆做过官,日本或许去过。他们之中包括杨肇嘉、蒋渭川、吴三连等人,他们都受吴国祯的支持,吵得也很热闹。”

  蒋介石叹道:“吴三连,还是果夫立夫的人呢,他也会闹?”做儿子的也苦笑道:“喏,阿爸,吴国祯做了台省主席,游弥坚和李友邦等人就受到排斥。这是很清楚的了,杨肇嘉、蒋渭川和吴三连他们,是受吴国祯支待的。也就是说,吴国祯在支持‘土著派’。因此一旦出任台省主席,撵走了游、李等人,杨肇嘉和陈尚文就挤到了省政府去。”

  蒋介石道:“那么半山派又如何呢?”

  蒋经国道:“他们就退守到省议会作为据点。”

  “啊呀!”蒋介石苦笑道:“好啊,一派执政,一派质问,真闹不清了。可是对美国的关系来说,恐怕不会怎么样吧?”

  蒋经国摇头道:“对美国的关系那就很难说了。在半山派之中,黄朝琴与李万居等人,美国人也常常直接找他们的;而土著派之中,和美国人也有直接联系。好几位朋友告诉我,地方自治我们搞得很热闹,这玩意儿一方面可以冲淡台湾人的敌对情绪,另方面又可以哄哄美国人,对抗托管派,可是也出了漏子。”

  蒋介石急道:“什么漏子?”

  蒋经国道:“他们说,如今的地方自治,分明变成土著派与半山派两派人马的逐鹿对象了,无论谁胜,都不利本党!”

  蒋介石当然懂得这句话的分量。这意思是说:两派人马对“地方自治”的逐鹿,无论怎样演变,都是在为美国培植台湾地方势力。

  面对着这种情状,蒋介石烦恼急躁,非言可喻!他环顾小朝廷,希望找到亲信之人,与他分担焦虑,却无是处。从他的秘书长王世杰说起,此人虽与政学系关系深远,但对蒋不错。因此每逢国际间有较大事件时,叶公超是宋美龄的亲信,当然可以信任,但蒋也得向王世杰咨询一番。可是在内部牵涉到对美问题时,蒋介石却不想请教王世杰了。

  另外一个“老友记”张群,一般人称之为政学系的首领,但这个系统自陈仪出事、魏道明出国之后,已经没有什么可为。而张群也仅仅在对日签订“双边和约”时活跃过一阵,何应钦、汤恩伯之流在他策划之下,委实也忙过一个时期,不久后也就匿迹销声。对日问题还能与岳军一谈,对美问题却好难研讨,蒋介石没法为这事去找张群。

  陈诚如何?蒋与他本来已经没法谈到这些,可是试探一下,不无好处。想陈诚当上老蒋助手,由于种种原因,好难相处。不提旁的,即以对外关系而言,外交部长系“夫人”夹袋中人,驻联合国的代表蒋廷黻底子是政学系人物,驻美大使顾维钧又是职业外交家,陈诚在外交方面无从插嘴。

  一团糟的人事关系在蒋介石面前如浊浪浮沉,上下翻滚,腥臭莫名。他想起陈诚在对外方面并非无丝毫置喙之地,俞大维可以算他半个。而这半个也不含糊,幸而对蒋还算“忠贞”。

  蒋介石当然想起了吴国祯,“这厮正式露面了!”他想:“竟敢写信要经国不管这个、不管那个,是何居心?又说‘友邦人士’长、‘友邦人士’短,难道真是抬出美国来吓唬人?”蒋介石越想越气。反而可怜起陈诚来。想他出任台省主席之后吴国祯对人扬言,决不仰陈诚鼻息。在县市长民选之中,把陈诚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而省府民财教建,竟无一人与陈诚有关,乃使陈诚时常在自己面前大发牢骚,叫苦不迭。特别把CC大员程天放捧上教长之位,这分明给陈诚下不了台,好不苦也。

  陈诚受气而吴国祯如能就范,倒也罢了,无奈吴国祯也不把老蒋放在眼内,这使老蒋恨之入骨。

  混乱的思潮又落在政学系头上,蒋介石才听说翁文灏在北京广播,说他过去如何浪费生命,而目前又怎样施展才能为人民服务,心安理得,建设进展飞快等等,蒋介石已一肚子气了,于是感到对张群等人的视为“上宾”,也只有这个办法。可是由于对日问题所引起,驻日代表团中陈延炯大权在握,使他紧张。陈延炯和何应钦关系密切,而何又与张群是“老友”。对日问题要点在于拉拢执政党,但如何争取业已解除整肃的战犯,这事十分重要,可是独独陈延炯识得最多。今后如何从他手中拉过来,蒋介石又陷入深沉的思索。

  蒋介石又想到在美国的李宗仁,立刻又拉回到尚在台湾的白崇禧、邱昌渭与刘士毅等人。想回教国家要白“朝圣”,只因蒋介石没有点头,外交部护照无法签领,这个自以为是“小诸葛”的白崇禧,只得向穆罕默德说声:“恕罪,因病不能前来”,于是桂系中人,一到台湾便成为笼中雀。想到这里,蒋介石忽地狞笑,原来他想起了黄雪邨来台之后,却获得他的礼遇,在黄或许十分兴奋,在蒋却是用这一手来削弱无可再弱的桂系,使之更趋消灭而已。

  蒋介石又想到了雷震与洪兰友,这两人奉命到香港拉人“归队”,为数不多,却“来者不善”。这批人既到台湾,马上就和他人争取“反攻大陆单位主管”,闹了个天昏地暗,他怀疑两人在港有无古怪“内幕”。

  突地蒋介石笑出声来,找儿子到得跟前,吩咐道:“雷震、洪兰友两人,这次到香港号召党员归队,成绩平平。倒是来台的人,吵着要做这个,要当那个,十分讨厌。不如来一个什么训练班,要他们全部受训,先消磨他们的时间再说,再看下一步棋子怎么个走法。”蒋经国唯唯而去。蒋介石独自在办公室里托腮踱步,还在为一团糟的人事伤脑筋。企图找几个人出来同美方顶上一顶,但环顾左右,无人合适。甚至想到了“社会贤达”之流,蒋介石一声长叹:“这些都是等死的人了!”

  那边厢蔡斯也在为蒋介石的态度摸索,问吴国祯道:“毛森投奔我们反蒋反共之后,这个‘花生米’有什么表示没有?例如内部人事调整之类。”

  吴国祯道:“这倒说来话长了,而且方面太广,你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吧。”

  蔡斯便问:“克难运动到底是怎么回事?”吴国祯笑道:“这是‘花生米’亲自主持的花招,用青红帮组织形式结盟拜把,要大家一方面共渡难关,另方面听他领导,这就是克难运动了。”

  “在军事方面,”蔡斯问道:“整编时我们可以看到,陆军方面如非孙立人的系统,”就是陈诚的系统,可是‘小花生米’有否决权,你以为会出现什么趋势?”吴国祯略一沉吟,说:“对美国有信心的,便很简单了,但不为花生米所容,例如刘安琪这批人,他就改走小花生米路线,以维持他目前的地位。”他接下去道:“对于空军和陆军,花生米对周至柔和桂永清也没什么信心,怕搞得太不成话,直到第七舰队防守台湾,麦克阿瑟将军访问台湾之后,他才透过一口气来。”

  “对于我呢?”蔡斯挥舞小马鞭,指指鼻子笑道:“消息是很多了,总是说自从我根据一九五○年十二月中美密约驻台之后,花生米表面欢迎,暗中不快。”吴国祯笑道:“对!特别是对于你每连派一名美国军官的措施,他感到万分不安,可是义不便反对。上次俞大维到台湾来,就是为了这回事。”

  “我有学问的朋友,”蔡斯道:“现在谈谈他那个国防部和保密局,到底怎样了?”

  吴国祯道:“郭寄峤名为国防部长,其实毫无实权,一切还是,花生米父子和陈诚、周至柔等几人决定。”他加一句:“可是小花生米他却不露面的。至于保密局,还是毛人风主持,碰到大问题时,花生米便找他和郑介民、唐纵三人会商,而郑介民还是主持国际情报。”蔡斯听了做了个鬼脸。

  蔡斯道:“现在是一九五二年,但有关蒋介石与陈诚之间的事,在这之前我们听得很多,在这之后的发展,恐怕也难以预料。我的有学问的朋友,你的看法又如何呢?”

  吴国祯道:“也真是的,周礼他们之间的事情,一天一夜说不完。简言之,如果你们以为陈诚敢同花生米分庭抗礼,撬他的墙脚捣他的蛋,那就错了,那是过分。可是他同小花生米之间,争宠吃醋,却是事实。你们当然明白,如今花生米年纪大了,一旦翘辫子,这个烂摊子究要何人继承?给小花生米吧?陈诚不甘心;给陈诚吧?花生米固然不大高兴,小花生米更是不肯放手,因此你们要注意这个:小花生米坚持把政工干部渗入部队,同时霸占党务,居心何在?不问可知,因此陈诚大急,在家中成日价骂个不休。”

  蔡斯阴沉地笑笑,弦外有音道:“其实花生米死了之后由谁继任,也该听听我们的意见。”接着问:“我有学问的朋友,你们曾对大陆出版的那本《四大家族》的书痛骂不休,老实说,书中所说,真的都是事实。今天我们不提这个,只是问你,这四大家族之中,被称为CC的陈家到底如何了?”

  吴国祯沉吟道:“这个,有如你们看到的,所谓CC在今天已经不能发生作用,肯定地说,它们已在国民党中失势,无法恢复的了。立夫在美国,有什么活动你比我清楚;果夫在台中,身体坏极,又有肺病,躺在床上看女工抹玻璃窗,也会幻作一幅幅山水画,且口授为文,刊于报上,他的清闲心情,不问可知。”

  “其他的CC呢?”蔡斯道:‘他们在美国似乎心犹未死,还想有所活动。不过我也不大清楚,只是听人说。”

  吴国祯道:“大体上是如此,但如果认为CC仍将东山再起,那是绝无可能。如今国民党已全部落到小花生米手里,谁要抓党务,如在老虎口中抢肉吃一般。”说得对方大笑。

  “我说,”蔡斯道:“CC也算一个大派系,难道一蹶不振,一惨至此么?”吴国祯道:“事实如此,它曾经是个大派系,一九四九年前,在全国财经事业中有着极大的势力,但这些东西,弄到台湾来的便很少,而且已经化公为私,或由花生米等人逼着交出,大体上已经完蛋,无足重视。说实活,他们这个派系,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党棍,并无专门人材,乱搞一气。”

  蔡斯呵呵大笑道:“都这样说,都这样说。孔家宋家的情形我们都知道的——知道他们大大的有钱,哈哈哈哈,很好很好,他们都把钱存放在美国。”却问:“民社党、青年党的情形怎么样?据我们的中国问题专家说,台湾最好有一个反对党;而这民青两党,据说不成个模样,我们那边有人在叫,说如果把钱给他们用,不如上夜总会喝酒好。”

  吴国祯不便怎么说,微笑道:“这两党是不大那个。先说青年党,自从曾琦死后,以陈启天为首的改组派与李璜为首的正统派,双方争领导权争到一塌糊涂。陈派以新生南路为中心,利用曾琦之死,在港策动改组,把主席制改为主席团制,选出的主席多是改组派人。李璜为首的正统派以台北大华新村为中心,见陈启天这祥做法,心有不甘,登报否认,吵到现在,双方各自为政。再往前看,再增加一个‘中心’也说不定。”

  蔡斯“嗯”了一声。却问:“是些什么人?”

  吴国祯道:“去年他们在天马食堂召开过临时全体代表大会,通过了新组织,在台湾的主席团是陈启天、余家菊、胡国伟、于复光、胡阜贤、侯俊、刘鹏九和李万居。在港澳的主席则为李璜、左舜生、何鲁之、张子桂、郑振文。秘书长胡国伟,发言人陈启天、余家菊。”他补充;“当然,不但港澳的青年党人不赞成,在台湾的也一样。于是青年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立刻否认,说要维持党魁制度,票选李璜为代主席,决策由中常会执行。而他们也另外弄了一个名单,在台中常委为陈启天、余家菊、夏涛声、于复光、林可矶、刘东岩、王师曾、喻孝权、王岚僧、刘洒英。而由林可矶任宣传部长、喻孝权任内务部长、王岚僧任社会运动部长、刘泗英任秘书。至于港澳,他们也有一番分配,只选四员大将:李璜、左舜生、何鲁之和谢澄平。”

  蔡斯点头道:“嗯,也真热闹,也真热闹。”又问:“民社党又怎样了?”

  吴国祯“啊”了一声道:“民社党更加空虚,张君劢在印度教书,似乎没什么成就。他默许他的朋友把他的名字列入第三势力之中,但是也没什么花样,据我们的看法,他不过是希望分到一碗粥罢了。”

  “能这样就行,”蔡斯道:“对于像他这种人,也不过这样了,希望不必太高。”

  吴国祯沉吟道:“除了他,还有徐傅霖、蒋匀田、戢翼翘等,那更不如老张,简直一点作用也没有,被他们讥笑是老蒋豢养的猴子。”

  且不提这边厢蔡斯活动频繁,那边厢美援机构也在忙个不休。

  美国佬派出个假洋鬼子,到各民营进出口公司,找到负责人,仔细询问,作为研究。那一日,假洋鬼子同X公司老板密谈道:“老板,我们这次调查,在于了解两点。第一点,政府对于民营对外贸易的种种不方便,到底已成了什么样子?第二点,美国决意扶助民营公司,特别像你这种台湾人自己开的公司,咳,美国的兴趣更大。”他加重语气:“我们宁愿台湾人占便宜,不希望……”,至此无语,心照不宣。

  那X公司老板心头雪亮。因为美方各级官吏、各种人员在台人面前的反蒋恶蒋之词,自从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开始,直到如今一九五二年,七载于兹,变本加厉,无甚新鲜,但需警惕。便叹道:“谢谢你们美国的好意,可是政府到底还是政府,他捏紧了生杀大权,我们做生意的也奈何不得。”假洋鬼子笑道:“那你老板不妨把全部经过告诉我,让我转报上去。”

  那老板叹道:“我们做对外贸易的,靠输出当然没办法从台湾有什么东西可以在世界市场举足轻重的呢?那就靠输入了。可是这一门以公营机关经手的为多,中信局、物资局也即是物调会、资产会物资供应处和工矿公司,这四个机关在承办公营事业所需物资的输入工作。”假洋鬼子问道:“你们对于美援物资又如何?”老板道:“采办美援物资全部由安全总署中国分署在美国或在日本的办事处决定,台湾方面做主不得。东西运台后,才由美援用委员会处理。”

  假洋鬼子道:“那么你们民营进口物资的范围,就很小了。”那老板长叹一声道:“这真是一言难尽。我们大都以输入外国管制出口的物资为主体,例如西药、汽车零件、橡胶制品、五金工具、化学制品、油脂、蜡、电工器材等七类。小部分可以购入外国非管制的民生必需品如皮革和大豆。因此对外贸易成了公营机构的特权。每年假定有一亿美元物资出口,公营机关至少做百分之八十五生意,也即是八千五百万美元;落在我们民营进出口公司或者贸易行的,不到百分之十五。不过进口物资落到民营公司手中的较出口物资多些。”

  假洋鬼子道:“你们有多少家?”

  那老板道:“全省进出口公司和商行达两千家,分布台北、台南、台中、基隆、高雄一带;可是台北就集中一千两百家之多。”

  假洋鬼子叹了口气道:“生意是真难做呵!”

  于是话题扯到了进口商的苦经,那X公司的老板道:“第一件大事,就是到台湾银行申请外汇,去买东西;或者结汇,收回货款。说来简单,可是每一家都不是味儿。两千家经营国际贸易的公司,承办四千五百万进口商品,一千五百万出口生意,总计六千万生意经,你算算看,每家平均只得三万银。”

  假洋鬼子道:“那是少了点。”

  老板道:“那是太少了点。即使做三万美元一年,得一成利益,也只净得年利三千美元,可是在此数之中,真正算是商家的,能有几个?”说罢叹息:“去年一年之中,进出口公司所缴营业税、所得税,为数约在一亿台币上下,正好等于六百万美元。”

  假洋鬼子道:“怎么算法?”

  老板道:“贸易公司所得外汇,百分之八十以十五元六角结汇,百分之二十以十元零三角结汇,实际是十四元五角台币合一美元,可是这是去年——一九五一年的算法,今后有涨无跌,大家知道,台币是在贬值。”

  假洋鬼子道:“是在贬值。其他呢?”

  老板道:“那该提一提做生意了。”他倒抽一口冷气:“每一次进出口生意之难,难到无人相信。难关之多,多到大出意外。我简单点告诉你:譬如进口商要进口一项商品,那他必须第一步向台银申请外汇,第二步向建设庭申请输入许可证,第三步,在办好这两道手续后,才函电外国贸易公司代购这种商品,装船付运。”

  假洋鬼子笑道:“还不算麻烦嘛!”老板苦笑道:“照理是不算麻烦,可是刚才我说的第一、二步手续,办起来就得经过三十六道难关,也就是要办三十六道手续,填五十几种表格,跑五六个机关,无数个部门,花掉三十四天到四十天光景的时间,等商品到台湾,总共要花掉一百零一天到一百四五十天!”

  假洋鬼子伸了伸舌头道:“我的上帝!”

  老板苦笑道:“上帝也没用!”说得两人都笑。老板道:“你瞧,这个样子做生意,往往生意没做成,人倒累病了。”

  假洋鬼子道:“这真是不成话。那么申请外汇这件事,你们有什么困难呢?”那老板道:“困难大咧!这一阵我没碰过,徐柏园主持台银那一阵,我领教了。他有一套妙法,由台银国外部请了二十几名专家,成立了一个初审小组,最初由经济部次长钱昌祚作为召集人,后来由经济部商业司长继任,而省府建设庭长也是召集人,你知道这么多召集人,可订出了个什么办法?”

  假洋鬼子道:“你们这里的事情我就很难猜测了。”那老板道:“这许多召集人,从去年五月到今年二月为止,一直没公布过审核标准。原来很多人都走后门,另设字号申请去了。到二月底,又公布了十二点办法,可是含混之极。你这样解释未必对,但他那样解释倒算是对的。”

  假洋鬼子苦笑道:“是难搞,是难搞。那么,申请时批准快不快呢?”那老板苦笑道:“简直不成话。台银只能批准每一商人的申请额百分之五,不管你够不够,行不行,于是天下大乱。分明你要买二十万东西,只批准一万,你怎么办呢?最后大家只得出花招,来一个漫天讨价,着地还钱。譬如我买五万元东西,申请时开口一百万,由他批准百分之五,正好五万,不就得了吗?以此类推,妙哉妙哉!”

  “嗯,”假洋鬼子沉吟道:“这真是……”

  那老板道:“还有气人的,保证金放台银十七天,是官价外汇的百分之五十!……再有,申请结汇证的外汇保证金是百分之二十,台银每月控制了二亿左右的无利存款,如果申请一百万元,结汇证价一美元等于台币十五元六角,百万美元合一干五百六十万元,百分之二十合多少,容易计算出来。”

  假洋鬼子叹道:“很热闹,很热闹,海关又怎样呢?”

  那老板摇头道:“海关又是一道有名的窄门,简直气都透不过来。譬如说,我这一次外汇给削减了,既然钱不够,当然把次货买进来。可是次货和单上所载的不符,于是海关就不许缴税提货。”他双手一拍:“不就死咯!”说得假洋鬼子大笑,说:“你们有办法,死不了,死不了。”

  那老板道:“美援长,美援短,也不知道美援到底会帮我们什么忙?”假洋鬼子道:“美援在台湾的最终目的是希望台湾不会像大陆那样,给国民党搞得一塌糊涂。”他翻翻小本子:“到上一年度为止,美援一般物资销售资金项下,一共结存台币一亿一千七百多万元、美金一千八百十一万元、英镑十一万二千镑,共合台币约三亿元,已全部作为平衡预算之用。同时为了加强管理你们台湾的经济,凡公私机关接受美援物资的,必须与美援运用委员会签立合同,定期将价款缴进台银特设的户头中。凡工业计划、军事需要或者你们政府财政需要、要借用专户中的资金时,也必须与美援会所委托的台银订立借款合约。所有物资或资金的拨借,都由美国共同安全总署中国分署或请示华府作最后决定。”

  那老板听得仔细,再问:“那么上年度中,你们的美援究竟什么东西最多?”假洋鬼子道:“在去年,美援输入台湾一般物资部门,共达四千九百七十万美元,其中以肥料为首。棉花、石油、麦粉、大豆、小麦次之。工业器材部门共达六百九十余万美元,两项共计五干六百六十万美元。”他一顿:“本年度更多了。”

  老板追问:“多到什么地步?”

  假洋鬼子道:“据我所知,拟议中的美援计划,总额达八千零九十余万美元,其中一般物资占二分之一以下,约合四千七百余万,次为工业援助,约占一千九百万上下;配合军援部门的占一千二百七十几万美元。”

  老板问:“一般物资之中,有些什么东西?”

  假洋鬼子道:“有化肥、原棉、大豆、棉布、棉纱、小麦、麦粉、灰被单、牛脂、磷酸岩、原油、花生、豆油、医药材料、奶粉、椰油、麻袋、烟叶和咸鱼。”

  “工业器材呢?”

  “有电器、铁路、电讯、公路四项所需材料和设备,其次有造船物料、棉纱检验机、工业材料如硫磺、洋铁、木材、生皮、钢板、钢条生铁等。此外还有特种器材。”

  那老板想了想,问:“今年的工业援助又是什么内容?”

  假洋鬼子道:“一共十一项。其中电机最多,次为肥料厂、铁路、纸厂、煤矿、硫磺、云母矿、单晶矿、石棉和森林。可是重要器材的数字更多。”

  “是些什么器材呢?”老板问:“我们可不可以也做一点呢?”

  假洋鬼子道:“重要器材分作几项,有钢铁、马达和发电机、电气器材、引擎和透平机、采矿和转运设备、机器工具以及各种机器。你如果要做,当然可以。本来凡是公营民营企业需要美援,可以向怀特公司申请,你当然可以按照手续去办。”

  那老板透了口气道:“你们这种美援,真是厉害,根据你所说的,台湾百分之百己在你们美国管理之中。不论财政平衡、军事配备、外汇平衡、物资补充和工业设备,在在要靠你们的了。”

  假洋鬼子淡淡一笑,不屑地说:“就这样,蒋介石还是不满足。”

  那商人一怔,反问道:“不致于吧?”假洋鬼子道:“这是他的看法,不但他的手下这样说,还写文章,对我们表示了一种态度,因此我们一定要弄清楚。你们台湾籍的商家如果愿意,我们宁可把美援转移给你们。”

  那商人一听暗叫不妙,这事喜忧参半,喜的是“做美援生意”不愁没办法,忧的是一旦老蒋派人争夺,倒霉的却是自己。于是不置可否,漫应道;“政府应该满足,政府应该满足,如果没有你们美国,他怎么开销?”假洋鬼子笑道:“上个月,他们还在发牢骚,说我们的美援,对他们不一定很合适。他们认为虽然美援在短期内不会停止,或者减少,事实上这两年是在增加,但美援终究是美援,是美国纳税人的血汗钱,不说用了要增加道义上和还债的责任,而且美援这东西,也不是予取予求,用之不竭的。”

  假洋鬼子揉揉鼻子道:“这分明针对我们几位官员为美援而作的演讲,说些弦外有音的话!”

  那老板不解,只得作似懂非懂状。

  假洋鬼子说下去道:“你们政府之中,有人还这样说:原则上,美援的运用应尽量用之于扩大再生产,决不能用于弥补国际收支的平衡。他们用去年五千六百万美元的美援为例,说这笔钱用在工业器材者只有六百九十一万元,其余都是一般投资,纵然一般物资中仍有属于工业原料的,但为数究属少数。因此他们对我们美国有所不满,认为美国应该帮助他们力谋台湾经济自立,因此如何运用美援,有待改善。”假洋鬼子道:“你去‘改善’吧,哼!”

  又一阵,假洋鬼子道:“你老兄曾在日治时代做过省府委员,这番屈就一家进出口公司的经理,老实说,实际上比他们聪明得多。

  那老板唯唯。

  于是对方又问:“到底台湾的贸易情况怎么样?”老板苦笑道:“不行,真的不行。譬如台糖,一向占出口总量百分之八十左右,但因生产减低,世界糖价又疲软,输出锐减。另方面米的输出却拼命增加,这恐怕会引起很坏的反应。”

  假洋鬼子道:“到底有哪些东西出口?”

  老板想了想,说:“拿数量来排次序,最近是糖、米、盐、茶、香蕉、五金、羽毛、樟脑、香茅油、菠萝、水泥。”

  “进口呢?”

  “进口,”那老板也想了想:“进口当然是矿产金属、西药、机器和大豆占大宗,染料、化学原料和药材也经常输入;化肥、面粉、油脂、呢绒和香烟也有进口。只是大宗的石油,化肥和花纱,仍要靠美援接济,”他叹了口气:“很难,很难。”

  那边厢,蔡斯也在华府密使之前,表示“立即驱蒋,诸多不便。”那密使诧道:“据报告,凤山新军之中,不是从一九五○年开始,就有了什么‘良心会’来对付小花生米的军中政治工作了吗?”

  蔡斯翻查纪录道:“比较晚一点,是一九五○年的年底,甚至圣诞节都过了,瞧,纪录上很清楚,说那年十二月廿九日,孙立人在凤山陆军军官学校第四军官训练班的精忠会堂里,开了个‘新军第一次年终扩大良心会”面对着美国军事顾问,控诉花生米对士兵的虐待。”

  那密使一把取过簿子,默读道:“这是一次大胆的尝试,是划时代的创举,让许多高级长官来听取士兵们的良心话,大声呼吁大家要拿出良心来做事。与会的人都面对着一颗血红的良心,看着那张黄色纸上写的几个大字:‘请问问自己的良心!’第二天连国民党的机关报《中央日报》都刊登了这段消息,结果这家报纸的总编辑立即卷了铺盖。”

  “有趣,”密使道:“真容不了人呵!”接着读下去道:“这一个扩大良心会是台湾防卫司令部凤山指挥所召开的,出席参加的包括了该部在凤山附近的各辖训单位代表:里面有官仕、士兵、学员生。按他们的业务来分,则有带兵官、各兵种技士、军佐属人员、政工人员、杂役士兵等。每一个人都代表了一个单位、一项组织。一共五百多人,都是被选举出来的。司令官孙立人将军为了要主持这一个会,特地自台北赶来。

  “孙将军一开始就以简略语句说明这次召开良心会的意义。他说:现在社会黑暗,人心不古,不但做事骗人,说话也骗人;所以社会动荡不安,就是彼此不能开诚相见,埋没了良心之故。

  “孙立人将军在痛斥中共之后,命各代表开始发言。他们先举手取得发言权后,依次走向台上的麦克风前,说出他们的良心话,许多代表在为他们的同伴呼吁,他们希望补给单位的主管人员设法为他们发点鞋袜下来。军士教导团的代表曹立本,则为他们的营房设备大声呼吁。他说:‘这一次是台湾第一次征兵,我们要给当地一个好印象。’储训斑代表傅耀祖急得哭起来了,他说:‘谁只要当个排长,看看士兵们三个人合盖一条毯子,谁也要伤心,说没有毯子吗?为什么街上到处是军用品在拍卖?多少美军剩余物资为什么不发给军队用,而放在街上拍卖?’”

  那密使笑出声来道:“这可骂在点子上了。”又读下去道:“防卫部士兵代表马长龙发言说:我长得这么大,就没看见过美钞,只听说美援美援、美元美元,为什么不拿点美钞来,替我们士兵买点油盐酱醋配发实品?这次我跟官长出差上台北看到了美钞,那是在大酒楼和舞厅里。可惜我不认识外国字,只看见发绿。”

  那密使大笑,边笑边看下去:“汽车排的代表说:我是一个司机。官长派汽车,老是坐人坐得太多,说又说不信。有时候还忘记我们吃饭。汽油是规定领的,他们一定要开远些地方去,我希望官长们派车时也替我们想想。炮三团的代表谢润生说:我们不愿意替女生队站岗了,过去她们是小姐,要我们保护是可以的,如今她们已训练能用枪打靶了,男女平等的时候,她们既然是兵,为什么一定要我们站岗呢?”

  “有趣有趣,”那密使道:“不一定条条都对准花生米,可是就因为这样,就更自然。”接着读下去道:“军士大队的代表常杰说:国家到了这个时候,咱们为什么还要为自己的生活去争一双鞋子、一双袜子?”

  “除了士兵学生之外,高级官长也有不少说出了他们的良心话。副司令贾幼慧将军,在听过学生代表提出教育计划订得有些不妥之后,接着就说:教育计划订好了,教育工作算是成功了一小半;督导工作得力,教育工作就可以成功一大半。我是负责教育的,今天我凭良心说,对过去的教育计划就没有详细看过。因为是他们下面订好了的,所以我问问情形就画了一个行,至于督导工作,我也很少单独去校阅过,每次都是随司令官一起,所以没有完全尽到责任。”

  那密使揉揉鼻子道:“真有意思!”接着再看下去:“补给处处长罗奇说:办补给的人,头上好像带了贪污两个字一样,其实并不是个个都是贪污的,我希望大家要纠正这个观念。一个人贪污的原因,不外是有恃无恐、薪俸不足以养廉以及利欲熏心三个原因。我是三十四军军部派来的,既不是司令官的亲戚,也不是同乡,更不是同学,自然无恃之可言;至于生活,我只有一个老婆两个孩子,每一个月的收入足够开销;说到利欲诱我,这个没有什么具体的事实好说,请大家可以随时看看我的行为!”

  那密使透了口气道:“这一炮放得是响……嗯,罗奇还有话说:……为了解释一些士兵代表对高级长官没有全部发言的疑问,罗处长说,高级长官令天是列席,尽量由你们说,目的是使下情可以上达。”

  蔡斯在旁补充道:“高级官长之间容易接近,说话的机会多。而且你也明白,在这个‘良心会’上的官儿们,人长得一样,心就不一定全向着我们美国,因此让底下的人开口,说起来也体面,叫做缩短了上下级之间的那段距离。”于是两人皆笑。

  密使道:“那天这个会,瞧模样很不错。”蔡斯道:“是不错,据他们说,不管是哪方面的人,每一个高级长官几乎都有一本记事册和一支笔,只要有关他们的事便记下来,尤其是主管人事的办公室田主任,只要有人提到人事方面,他必找到发言人问一个详详细细才罢休。”

  密使的视线又落到那本子上,看下去道:“据主持这次会议的政工处李科长说,这次连书面的意见在内,一共收到了两百四十几件,除了一些当时可以答复的之外,其余都要分门别类送交有关单位参考改正。关于这样的扩大会议,因为是第一次,所以还有许多不能尽如人意的地方。以后每两个月要举行一次,使许多问题能迅速得到解决,而在教育的着眼点上,则使每一个人都能切实做到本着良心说话,拿出良心做事,而且随时随地都能自己良心。”

  那密使至此发问:“后来情形怎样?”

  蔡斯道:“后来……咳,就没有能够开得下去,因此有人在骂花生米,说他连良心都不要了。”两人又相对而笑,那密使又看下去:

  “一九五二年还未过去,未来将会发生什么,也难正确预测。”那本子上这样写:“不过迄今为止,在花生米与孙的对立事实中。由于我方的支持,花生米显然处于下风。例如杜威访台,花生米想尽办法讨好,大拍马屁,连‘香港教授’什么的都给动员起来,签名上书杜威,要求支持老蒋。但在台湾等地,每天出现在报上的文字与图片,十分之九是杜威与孙立人。又如我军顾问团陆军组长魏莱晋升准将的仪式也在孙立人将军的总部举行,没理花生米的人,却由孙和蔡斯为魏莱代悬将星。”

  “很好很好,”密使微笑,边笑边读下去:“又如,花生米的国防部,把台南若干田地划归新军操练,果农便向孙立人请愿,希望不致饿肚子,孙准予缓办,但要果农登报。于是果农们便在台湾报端,用极大的篇幅,极大的字申谢道:‘铭谢陆军总司令孙立人重视民生惠及果农启事:窃准我台甫县关庙乡耕地狭隘,乡民无以谋生,乃闻军部将收回耕地交陆军总司令使用,民等莫不惊慌失措。”

  密使透了口气道:“这真是要紧关头。”忙读下去,见那“启事”登得“妙”:“仰蒙孙公立人垂察苦情,准展限至本月月底收回三分之一,其余展限至八月底止,民等绝处逢生,恩同再造,奔走相告,同歌厚德……”密使恁地也忍不住哈哈大笑道:“这真是杰作!真是杰作!由花生米串演歹角,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这件事太好了,这件事太好了。”

  蔡斯道:“这些事情的发展都不错。这一阵,我也不断‘辟谣’,说什么我们企图改组台军机构绝非事实,为花生米留一点面子。可是小花生米就很着急。作为国防部政治部主任,他指定了五三八七部队实施‘实验连’,实行什么:第一、四大公开;第二、精神重于物资;第三、找寻军中娱乐;第四、军事长官和政工人员打成一片。这四点显然在对抗我们的改组。小花生米还说:‘用望远镜看我们的部队,感觉还不错;如用显微镜去看,则毛病尚多。’这又分明是硬中带软的乞怜口吻。我们不管它,我们只管干它!‘七七陆军节’那一天……对,以后要改在‘九三’举行了,花生米没什么说的,他吓得连空话都没了。参谋总长周至柔、国防部长郭寄峤、陆总政治部主任蒋坚忍等人也没什么说的,尽是陈腔滥调,可是孙立人将军就不同!”

  密使道:“不同在什么地方?”

  蔡斯道:“他真是言之有物!他书告全国陆军,代我们指着蒋的鼻子大骂!他说:‘我们陆军同志,必须一心一德在“实践”上下功夫。实践之道,在于“诚”“拙”二字。所谓“诚”,就是“开诚心、布公道”,大家推诚相见,不可欺骗,不可虚伪。所谓“拙”,就是循名责实、按部就班,不投机、不取巧,老老实实,没有花样。换句话说,“拙”就是反对官僚主义、反对形式主义,我始终主张在军中把“诚”“拙”两个基本精神培植起来。’”

  密使皱眉道:“你们这样干法,小心惹恼了花生米,今天他对付几个人,还是有办法的哩!”

  “对极对极!”蔡斯道:“孙立人的演说中,当然也有很多反共论调整的,不过没对你说。”他想了想:“自从这次之后,花生米也感到不是办法,不久后发表了一个什么‘国军军纪教育办法’,分明是针对我们的;又要宋美龄去劳军,也是对付我们说他不重视部队的做法,并且推出周至柔的‘国军克难目标’,用以对抗我们的看法,而“证实’他们部队之中,是‘精神奕奕’的呢!”蔡斯拍拍膝盖道:“精彩的在此了,花生米为了对付我们的‘良心会’,也来了什么‘庆生会’。”

  那蒋经国的“庆生会”用心颇苦,却为时甚暂,同孙立人的“良心会”都先后停止了。原来他为了争取军心,便在自己控制的队伍之中,广泛进行做生日活动。以每人生日所属月份的某一日为“正日”,例如本月为十一月,则凡是十一月间出世的人,都在同一天庆其诞辰,名日“十一月庆生会”,以此类推。这个会的特色是使军中每年至少有十二个场面颇大的集会,至于有些什么效果,举办者也顾不得了。他只是从表面上看问题,以为非如此不足以和美方争军心,事实上“军心思家”,这一来反而思乡更浓,按下不提。

  那密使视察数日,即将归去,向蔡斯道:“这番来台,要你辛苦了。你来此已一年有余,有什么心得可以谈谈么?”

  蔡斯想了想,笑道:“想我在去年五月一日下午一时四十分自冲绳来台就职,下得飞机,就按照预定计划忙起来了。当时在我团员之中,只有一个可以说三句中国话的陈姓美籍华侨,国民党的官儿很多人来接飞机,独独不见小花生米和孙立人。孙不来接我乃是为了省是非,小花生米不来便有蹊跷,当时我就要陈某打听,花生米的手下都不能答复这个问题,都期期艾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当时我就这样想,我同花生米的第一个回合,乃是那天在机场便交上了手,虽然他没有来。”

  密使道:“咳,真有意思。”

  蔡斯道:“事后获悉,花生米父子对我们这个代表团,真是紧张极了。他逐日命令有关机构对我们的行动从详具报,几乎连我何时起床、何时大小便都在报告的细节之列。花生米军事机构的情形有一件事便可以说明了:他的参谋总长周至柔每天深夜回家,对他的家人说:‘过一天要少活一年!’”说得两人都笑了。

  蔡斯透露了一口气道:“当时还有‘紧张’的节目,花生米把俞大维从美国找回来了,问他我之来台,到底对他如何。又在不久后把国防部政治部改称为国防部总政治部,以便形成一种既成事实的气氛。另外又由高雄要塞司令部的军官守备团发起一个‘效忠总统运动’,立刻来了个‘全省响应’,这边刺背,那边纹身,轰轰烈烈搞了个满天星斗。”

  “还有么?”

  “还有很多,”蔡斯道:“只是太琐屑,也不必谈了,我反正无所谓,特地同孙立人到他小儿子蒋纬国主管的装甲兵旅去参观,又同孙立人到处去看,与士兵一起吃饭,一起打球,把花生米父子急得团团转,整天打听,有如疯了一般。”说得两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