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阴谋难逞 头目竞相逃亡 愤怒难忍 中外纷作不平





  书接上回。话说蒋介石对九龙暴乱甚为满意,凡伤亡于香港军警手中者皆有“救济”,“以慰忠魂”。只是港九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就某种意义来看,却又不甚合算,乃令海外大小头子们妥为设法扭转,乱子不妨更大更乱,但香港治安方面的矛头,必须使之“向左转”。

  这阴谋好生毒辣,但苟欲得手,也是不易。就在九龙某处,这几个头子反复研究,最后有人揉揉血红的眼睛道:“商量来,商量去,也只好这么办了。先说渡海,渡海向香港发展,也像九龙那样露一手,相信在香港的收获,不会低于九龙;不过九龙搞得太露骨了,我们的锋芒最好收敛一些,干脆由十四K他们出头。成功了,这影响是我们的;失败了,香港政府只好找黑社会,碰不了我们一根汗毛!”

  有人插嘴道:“十四K他们一定肯卖命,为的是三天来已经有不少人发了横财,全体弟兄们大为过瘾!香港甜头更多,过海没有问题!”

  那人又说:“问题是有的,英国人出动了军队,香港搞它一通比较难办,因此十四K他们出面最理想了,省得我们出面‘白板对煞’,没有缓冲余地,那就太笨,犯不着了。

  “渡海工具问题,已有专人负责,我这里不说了。现在这个使香港政府枪口‘向左转’的问题,兹事体大,希望大家多多考虑。

  “根据大家的意见,有这么不同的几个方案。第一个:组织相等于一个排的力量,以军校同学会为基干,选择有利地形,把握合适时机,袭击英军的岗位,希望有所杀伤,非如此不足以使举世震动。但它的困难也在这里:既然要使对方知道这是共产党干的,我们这一个排,势必要手拿五星大旗,身带共党宣传标语,高喊反美、反蒋口号,堂堂正正地冲过去。既然要冲过去,并且使英军有所死伤,那么这个排也就应该准备有人伤亡、有人被掳。这么一来,这个排就等于敢死队。敢死队嘛,大家想想看,应该由谁去负责招募。条件当然很优厚,可是话也得说在前头:这批敢死队与英军作战,身上不得藏有任何与国府有关的东西,家中也一样,万一抓去,无论如何不可承认是国府派出的,而是要一口咬定自己是共产党,否则这笑话太大。

  “第二个方案,是个别向警察袭击,这办法不难,只要一刀子下去,警察倒地,在他身边放一些共产党的标语,事情也就办了。问题是现在的警察不是一个人当值,进进出出一大群,这里就有了麻烦,这个方案要大大修改。”

  与会者本已十分疲乏,如今闻得“做戏咁做”的一套,精神为之一振,听他说下去道:

  “第三个方案,不用杀英军,也不必杀警察,乃是‘大水要冲龙王庙,一家人打一家人’。就是弄那个几组人,每组百名上下,到与我们自己有关的地方去,例如银行、学校、报社、商会等等,一上去就撕旗、拆牌楼、放火,打人不必打得太狠,女人就不必露面了。要弄一个稀巴烂。而动手的时候呢?当然要手拿五星大旗,高呼反美反蒋口号,大叫‘毛泽东万岁’,让目击者知道这是共产党干的。如果警察赶到,这台戏也就更好看,更热闹了。”

  众人闻言,相顾失色。

  与商会有关的人反对道:“这个方案,兄弟以为不便采用。要知道,三四百人分头攻打自己的机构,说说容易,做起来很是困难。”

  当“主席”的人问:“困难在哪里?”

  “困难之一,”那人道:“谁愿意挨打?谁愿意眼看着自己的学校、报社、商会、公司商号弄一个乱七八糟呢?如果上面非要如此不可,办法是有的。那是一定要赔偿损失,不能少赔一个仙。困难之二是:谁都明白,那是‘苦肉计’,其目的,在于叫人相信,这次暴乱共产党也该负责,不能光由我们负责。可是打手之中,良荞不齐,有的人知道这不是做戏,有的人来一个假戏真做,过了火,又该怎么办呢?虽然越彻底越能显出共产党的残酷,无奈对象却是自己,这不同于荃湾,兄弟以为这件事要从长计议,最好由大家自告奋勇,不可勉强,此外要有保障,否则我们自己人中已经意见太多,这么一来,岂非大大伤了和气?困难之三是——”当“主席”的马上插嘴道:“对对,这件事需要深思熟虑,不可马虎从事,不过上面说过:过去,是我们叨政府的光,也就是叨本党的光;现在局势变了,我们这些人,也该让本党在海外有一席地,让政府在海外重振声誉,因此上面对我们期望之殷,无以形容!如此在紧要关头,古人尚且可以毁家纾难,我们用不着毁家,只要拿出一部分钱来,就可以纤难了,因此兄弟认为不必过分重视困难,应该‘克难’!克服这个困难!”

  当下有人起立,笑道:“既然如此,只要主席领头,把你的那家学校拿出来让我们去打,一把火烧得像香岛中学一样,你答应了,我也就可以把——”话未完有人就笑出声来,那主席头红面胀道:“兄弟和大家的意思一样,可以做戏,问题是善后问题,当时兄弟也考虑到,事后可以向全世界华侨呼吁,刺激他们募捐汇钱,恢复被破坏的事业!”

  于是他接着“呼呼”道:“即使台湾没有命令来,兄弟以为也应该这样做,庶不致有负总统期望!如今台湾的命令来了,我们更应该‘身先士卒,以身作则’,站到最前线!”他已经想到了一个绝妙主意,让自己的学校“受攻击”,但事先作好准备,事后夸大“损失”,再让学生们缴足十一、十二月份学费却不上课,又可赚它一笔,便慷慨激昂,以拳抵桌道:“兄弟遵命将学校献给党国,只当给共党毁了!现在请大家自告奋勇,报上名来!以便采取行动!”

  众人面面相觑之际,突地有个胖子起立,一看是与“自由工会”有关的,以为他也要他的“事业献给党国”了,不料此人以“三字经”开头,接着说:“我不是反对,是有疑问!破坏容易建设难,好端端的,砸它个稀巴烂,谁来赔偿损失?主席说可以向南洋华侨募捐,说明台湾不可能有赔偿,台湾赔不起的,如果损失一百万,却赔你五百一千,那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使不得万为什么使不得?我有两点意见。第一:南洋华侨靠不住,他们不会募捐,因为今天不是抗战那几年了。再说香港几个忠贞机构,极少由台湾掏腰包,大都是我们自己安身立命的最后一笔本钱了。如果弄得个一团糟,连棺材本也没着落,到那时候谁又肯拍胸脯担保?还有:万一露了马脚,给人家一眼看穿,我们又该怎么办?”

  当主席的没料到此人会这样表示,而且众人闻言频频点头,显然无法扭转,可又下不了台,好生尴尬。那当儿一名什么“长”开口道:“今日之事,兄弟以为‘苦肉计’耍不得,倒不是赔不赔钱的问题,这句话怎么讲呢?大家想一想,‘苦肉计’要我们自己扮演,而且要挑选‘敢死队’哩!凡是充当‘敢死队’的,当然一定是非凡之辈,尽管身上没有疑点,手上拿的是五星旗,嘴里喊的是反蒋反美帝,甚至怀中还有共产党证。我们在这里造的人民币十分逼真,造一批他们的党证更简单了,是不是?可是有个大漏洞我们都忘记了!台湾没有考虑到且不管它,我们在香港怎能不多想想呢?

  “我所说的大漏洞,是指‘敢死队’也罢,不死的也罢,既然是真刀真枪,一定会有伤亡,也一定会有被掳的。我们在制造空气方面算是成功了,人家也真以为是共产党暴动了,但有两点马脚太露。

  “第一点:共产党如要暴动,怎么在香港搞起来呢?他们的军队近在咫尺,一过桥,他妈的你怎能要他们不来,他们可有借口哩!说是为了什么什么,因此如何如何之类,这一套倒是理直气壮的,他们不可能这样做法!”

  有人急问:“共产党不可能什么?没听清楚。”

  那个什么“长”皱眉道:“共产党离香港这么近,说到就到,犯不着在香港弄一批人和我们拼命。因此我们耍起‘苦肉计’来,。老实说无论如何不大像,这个且不管它。可是还有一支马脚,使我们简直没有缓冲余地,无法挽回,槽极了!”众人聚精会神听他愁眉苦脸说下去道:

  “光是对付警察,我们有经验、有把握、而且已有‘战果’;可是来了军队,情形便大不相同。预料那个‘苦肉计’进行时,英军必然出动,必然与我们发生冲突。不是兄弟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到那时我们的‘敢死队’必有被掳,不管是掳一个或者一百个,反正一样要受讯问,大问题就来了!我知道大家都是忠贞之士,大家也知道兄弟效忠党国,不甘后人。我们都可以相信:那些被英军掳去的人,他们不会临阵退缩,也不会屈打成招,我们相信他们效忠总统的忠贞。”有人说:“这不就成了?就是打死,也一口咬定自己是共产党,不就成了?”

  那个什么“长”叹道:“不是这样简单的,不是这样简单的,英国人一定会查询他们的姓名,年龄,籍贯,来港年月,有何职业,住何地址等等,这下子,不就拆穿西洋镜了吗?”

  众人闻言苦笑,有人驳道:“当然事先要妥为布置,由他怎么拷问还是共产党,你英国人又有什么办法?你别婆婆妈妈误了大事!”

  那个什么“长”闻言叹道:“我不是婆婆妈妈。也不想误了大事。正因为不想出丑丢脸,才把这个大漏洞指出来供大家研究,试想英国人掳去我们的人之后,一定要问清楚他的来踪去迹,无论‘敢死队’再三再四,慷慨激昂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可是问到他的住处、家人、朋友或者是服务单位,到那时候请大家想一想:英国人得到的事实答复是共产党呢还是国民党呢?”

  会场倏地无声无息。

  “完了!”那个什么“长”摊摊手道:“我的意见完了,如果大家反对我的意见,不妨马上组织敢死队,别说攻打我们自己的机构,只要保证英国人能相信,兄弟这条老命也可以算在里面,你们随时随地可以杀我,作为共产党的暴行证据。唯一的要求是希望达到目的,使全世界都知道这是真的,同时使全世界信服:为什么西安事变时共产党都反对杀总统,而今天却要在香港杀我!”众人闻言不作一声,当“主席”的不以为然道:“x老,如此说来,你对本党这次行动是反对的了。”那人道:“我说出来,你或许不相信。”

  众人愕然,听他说道:“如果我反对,那我早已避不见面了,这几天有几位忽然不见了,大家找了几天也找不到,都明白他们几位反对我们这样搞法,又不便公然提出,怕引起误会,这才来一个参商不相见的。兄弟不同,有一是一,有二是二,我参加过好几个庆祝项目,也掏了不少钱,难道这是‘反对’?如今为了爱护本党在海外的名誉,说了几句真话提出了值得研究的问题,主席就要给我戴一顶反对的帽子,难道这是公平的?论功行赏反正是你们几位的了,难道还怕别人来争么?因此说我是为了‘好’才反对的,你们既有成竹在胸,必然是难以相信的了。”说罢告辞。

  那“主席”目击会场气氛,暗忖此人所说,也不无理由,便点了点头算是送他,接着要十四K等考虑“苦肉计”是否可行。商量来商量去,吵一阵闹一阵,竟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敢死”,也再无一家学校或者什么商号愿意串演“共党暴行”、“共党报复”的可怜角色。

  主其事者对这种结果并不感到意外,心想反正已大闹三天,对台湾那本账也交得过,不如由它算了。不料回得家中,却感不妙,有个平时比较熟悉的客人,在他家已“恭候”好久了。

  寒暄既过,那客人道:“如果军队不开出来,阁下恐怕正在指挥,忙不过来,不会回家休息了。我等了三小时,有信心把你等到,也是这个缘故。”

  那个“主席”颇为尴尬,心想平时与他相当“老友”,也不用赖,也不必承认,不如试探试探,看他所为何来。但客人却急不可待问道:“我没功夫了,只问你一句话:你们这样搞法,到底想搞到什么地步为止!”对方抱拳致歉道:“这件事实在误会,弄得我们老朋友很不好意思,请多多包涵,多多原谅。反正我们绝对不是反英,的的确确在反共,过去的算了,老朋友请多多帮忙,多多帮忙。”接着吩咐家人安排宵夜,折腾一阵,那客人喝了口酒,叹道:

  “现在的问题不是查究反英反共,而是这样闹下去,你老兄反英也罢,反共也罢,总之是不能在香港呆下去了。”对方问是何故?来客道:“这还用得着问吗?你们把九龙、荃湾弄成这般模样,死的死、伤的伤、抢的抢、烧的烧,连瑞士人也不能免,老友,共产党就在深圳,你以为他们就不声不响看你们闹下去吗?当年你们五百万大军都垮啦,今天会怕你们的木棍铁尺?”

  那“主席”嬉皮笑脸道:“我懂得你的意思,我懂得你的意思。”又说:“这件事情实在抱歉,上面也在发脾气,说一不该得罪警察,二不该弄死瑞士副领事的太太,实在太不成话,待事情平静下来,台湾一定有所表示,请老兄多多帮忙,我们多少年的老朋友了,你一定能够了解我的心情,实在尴尬得很。”

  那客人皱眉道:“弄了半天,你还不知道我的来意,我是以私人资格来找你的,先是问一问:你们到底想把香港搞成一个什么样子?”

  “主席”惶恐地说:“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客人道:“什么差得多、差不多的,你说实话罢,你们到底是反英还是反共?你们把瑞士副领事夫妇当作英国人,好,这下子英国人都有戒心了,英国人对你们还嫌薄么?”

  “不不不,英国对我们真是恩重似山,无奈这些不懂事的王八蛋闯出祸来,这绝对不是台湾的意思,绝对不是台湾的意思。我们这一次实实在在是反共,不折不扣的反共!”

  “好,就算反共吧,你们又反的什么共?奸淫掳掠,杀人放火,就在当地政府的鼻子下无恶不作,你们把英国置于何地!我们几个人平时和你们交情不坏,可是不仅没办法替你们说上几句好话,还在骂你们哩!我不说谎话,我现在指着你的鼻子骂你和蒋介石,你们简直疯了!简直不是东西!你们以为花园道上有你们的赞助人,便可以胡作非为,乱来一通?”客人越说越气,当真以拳击桌,杯筷跃起。

  当“主席”的忙不迭要家人避开,陪笑解释,说是“误会”。那客人道:“今天我不是找你晦气来的,无奈你们过分混蛋,现在大家都下不了台!老实说罢!你们再不住手,把共产党弄急了,把军队开过来了,你以为他们做不到呢,还是跟你客气?到那时你们怎么样算是活该,可是他妈的你让当地政府怎么办?你说!你让当地政府到那时候串演什么角色!”手一挥,竟把酒杯带翻在地,打得粉碎。

  于是做“主席”的在心惊胆战之余,忙不迭哈着腰换杯斟酒,不料客人来时还平静,去时却愤怒难忍,瞪着眼睛骂道:“我还有要紧事情,谢谢你们这几天使我寝食不安!好了,你考虑考虑:你们想在香港呆下去呢?还是决心让共产党派兵来!”临行时重重地顿脚道:“我可要提醒你:共产党如果真的派兵来,他们理由太充分,到那时候你们去抵抗吧!他妈的吃了几年太平饭,连姓什么都忘啦!”

  那“主席”脸如死灰,送到门口,竟不回家,又上了自己的车子,想奔向一家酒店,找人报信。

  可是刚上车子,便听得街头沉重的军靴声行过,此外并无其他声息,省悟到正在戒严期中,车子无法出街,人家是有特别派司的。于是下车回家,电话联系,对方一个劲儿要他快去,一秒钟也不能耽搁,并且要他如何转弯抹角,如何“突破封锁线”,原来英兵戒严时期,暴徒大队人马当然不能过去,个别居民却是可以通融,那“主席”便由双人单车接应,一口气赶到了一个秘密去处,蒋介石真正的“总部”里。

  那屋子里烟雾迷漫,气氛紧张之极。有一个坐飞机赶来的伪装“商人”与那“主席”是老相识,但见面之后更无一句寒暄,劈头就说:“这件事大家辛苦了,总统与主任特地要兄弟来此慰劳。”不待对方答话,却已开门见山道:“不过事情闹得太大,广州等地又不能及时响应配合,上面的意思是我们应该适可而止,犯不着同英国军队厮打,‘苦肉计’方案是好,无奈时间过迟,牵连太大,已经失掉良机,而北平和广州等地的反应强烈,弄不好他们也来动刀动枪,那不但英国人恨死了我们,我们在这里的老巢也得连根拔了,现在要请老兄鸣金收兵,就说台北所受的压力甚大,这次大搞一场到此为止,‘苦肉计’无论如何不能再来,请马上分头通知,迟则有变,十分不利,兹事体大,老兄请了!”

  那“主席”起先还以为要他速速发动“苦肉计”,到这时才明白过来,一块石头落地,反而一屁股坐了下来,把刚才那个会议如何泄气、如何无法促成其事等等说了,透了口气道:“你放心吧,有钱的根本没有人愿意‘毁家纾难”,除了兄弟一人曾将学校献出;但有力的也无人愿意成立‘敢死队’与英军见个高低;兄弟再三劝导,话说了几卡车,那个会还是无结果而散。”又想起这么一句:“可把人急坏啦!”

  来自台湾的“商人”也透了口气道:“那就不错,错打正着,不要搞了,不要搞了。”却又说:“台湾知道各位在九龙大有斩获,精神为之一振,论功行赏,你们都是功臣,不过有些地方犹嫌未足,例如香港就没动手;有些地方却嫌过分,例如把瑞士副领事夫妇也什么了。”又说:“兄弟在千军万马之中到得这里,乃是与你们几位首脑商量善后事宜,据美国方面通知,伦敦对这件事并不欣赏,因为这样搞法,势必将共产党请到香港,他们不想来也得来,想来更是说到就到,无法阻挠,伦敦决不做亏本生意的,因此对美国过分乐观,认为共产党无可奈何的估计显然失实,表示遗憾,这一来,”他拍拍屁股:“我们的几位首脑,倒是要有所准备了。”

  众人一怔,反问:“准备什么?难道会把我们撵出去么?”内中有人大笑道:“不会不会,没有这样严重,大家放心好了。我可以担保,香港政府不会让我们走的。除非杀人放火给他们当场抓到,而且有凭有据,那才没有药医。我们几个发号施令,人不知鬼不觉,怎会要我们走?”

  来自台湾的“商人”诧道:“你有把握?”

  那人道:“当然有把握,试想炸掉克什米尔公主号之后,老周还不是拍拍屁股走了?还有李盛林,他也还不是回到台湾去了?这些例子多得很,说明一件事情:当场没给抓住,驱逐出境这玩意儿就没有我们的份!”

  “商人”闻言使劲抽烟,皱眉道:“你们太乐观了,事情不完全是那样的。旁的不说,我再提醒你们一句:当地政府已经下不了台,你们将来怎么样我不知道,他们已经翻了脸,倒是不能不注意。他们抓去了几千人,内中什么人都有,我保险一定有人招认,于是牵涉的范围越来越大,谁能担保有那么一天他们不会找到大家头上?”

  众人闻言,十分紧张。

  “而且,”那“商人”道:“过去,我们见面的地方有好几个,可是如今一个也不能用了,为什么?你们明白,因为香港警方已经发觉,追踪前来,准备把我们最高指挥部一网打尽!你们想一想:这情形还能乐观么?”

  众人失魂落魄,龇牙咧嘴听他说:

  “我们反正赚了,见风使舵,正是时候,大家准备到台湾避一避风头吧。除了这个,还得要他们别再闹了,算是给英国军队一点面子,将来见面时也有个台阶。如果到今天还要硬下去,那我们太不聪明啦!”

  几名头子本来准备在领奖之后,好生玩它一场,以资“庆祝”,闻道要去台湾,早已软了半截。于是有人反对道:“打铁要趁热,反共,再没有比今天更好的局面了,这三天把共产党干了个落花流水,为什么不乘胜追击?老实说,弟兄们已经收不住脚,刹不住车,突地要他们一哄而散,无论如何办不到的,而且影响士气民心,这临阵脱逃恁地也使不得。至子担心共产党派兵来,”他一再强调共产党无此能力,可是一时也举不出有力的例子来。“商人”不耐烦道:“如此说来,你们不独不肯听话,还要火上添油是不是?他妈的你们能比‘老头子’还要厉害吗?”

  众人听他抬出蒋介石来,也就垂首无语。“商人”下令道:“就这样了,大家回去,努力‘鸣金收兵’,迟则有变,还不快去!”

  众人无奈,见没什么可以搭讪的了,也就准备离去。但听说要回台湾“避风头”,心中万分紧张。因为这些“忠贞之士”固然靠台湾“捞世界”,但设若回到台湾,那什么都完了。台湾人浮于事,任何一方面都是竞争惨烈,在香港呆着,想说也强似台湾,连要饭都强似台湾,因此吱吱喳喳,推定那个“主席”发言道;“如果能回自由中国,那是我们的造化,太好了,太光荣了,只是我们这批人,在香港差不多生了根一样,老婆儿女固然在这里,生财之道也在这里,如果要我们回去,岂不是要我们毁家纾难吗?”

  那“商人”道:“总统金口玉言,没说的。他有的是办法,高瞻远瞩,美国人都忌他三分,我们除了服从,别无其他主意,是么?我们无话不说,老实说罢,总统已经和花园道的朋友商量过了,认为三天以来,本党志士出入于枪林弹雨之中,功在党国,应记大功!只是为了英国人的面子,主其事者应回到台湾,避避风头,让英国人可以下台,让英美之间,不因本党的得失而伤了和气,这简直是绝招,你们能不同意?”

  那“主席”道:“我们唯总统之命是从,也没说的,只是我们这么多人,长年呆在香港,一旦离去,眼看要喝西北风,老兄有什么意见?”

  那“商人”冷冷地说:“现在的问题不是各位家眷喝西北风的问题,而是各位的安全问题。九龙暴动已经告一段落,本党占尽便宜,谁教英国人承认北平的?活该受这教训,与人无尤。总统为爱护海外同志,要你们及时撤退,难道这是恶意?”

  那“主席”道:“我们当然明白,只是不知道怎样撤退,撤退之后又将如何了。”

  “商人”道:“这些问题,早在阳明山预料之中的了。为了今后在香港的布置,你们几位非回台湾不可,否则等英国人来抓,岂非党国的大损失,至于怎么离开,问题简单,今天不过是十月中,待到月底,不是总统的华诞么?你们以庆祝总统生日为辞,包一架飞机直飞台湾,陈纳德将军的徒子徒孙,没有不帮忙的道理,你们便可以安然撤退。”

  “主席”又问道:“那我们到台湾之后,玩几天没有问题,如果时间太久,我们在海外的事业,不是要完蛋了么?我们完蛋不要紧,党国事业也仰仗这些事业,不是太不像话么?”那“商人”闻言长叹,说道:“你们在香港一、二十年,应该明白今天的局势,我们是在英国人微妙的心情中立脚的,一切唯当地政府之命是从,你们会不懂得?”

  不管大头子们的意图如何,反正小头子和缕啰们已经把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作为他们的惯常“行业”了,却说与荃湾暴行的同时,九龙城东头村也遭受他们的“光顾”,布厂、学校、医疗所、住户等损失惨重。先表东头村道工业西区的义和泰锦记布厂,是夜十二点多钟,东主陈锦香,经理陈国柱,少东陈国堤等男女老少十个人已经睡觉,忽有三十多名暴徒到来,手拿西瓜刀、铁锤等凶器,为首的持一面青天白日大废旗,闷声不响,便冲横门铁闸。厂中人知道是那帮匪徒来了,忙拨“九九九”报警,等待警察到来解围。不料己有十多名匪徒自后面越过装有铁丝网的后墙跳入屋内,右手拿旗的那名匪徒不到三十岁,身穿白衬衫、蓝长裤,左手挥舞着西瓜刀,大叫:“你地在十月一号挂五星旗!抢啦!”于是匪徒开始搬布疋,一个人托六七疋,有的则翻箱倒笼搜劫。屋中人当然不依,可是谁想开口说“理”,不论男女老少,刀背便向睑上击去。东主陈锦香右颊就肿了好几天。

  匪徒生怕屋中人还手,又把少东陈国堤胁持到天台禁闭。为首那贼再把东主拉到骑楼门口,用刀背打他,“把夹万锁匙交出来!”老头儿告诉他那钥匙刚才已经跌落地下,匪徒大怒,一面打,一面将夹万自二楼骑楼推落天井,可是摔它不烂,正在着急,把风的前来报信:“警察快到。”匪徒们好在已经劫得不少财物,便放弃夹万,扬长而去。

  五分钟后果见二十余名警察来到,见无匪徒,逗留几分钟之后也就离开。不料十分钟后匪徒卷土重来,这一次可是为数在两百人以上,包围厂址,飞石掷击,没多久给冲进大门,用剪刀剪去了织布机上已经织好了的布疋,损坏了不少机头,这次警方到达时已是翌日凌晨一时半,匪徒还胆敢攻击警方,枪声响处,有匪伤亡。当然事主的损失更大,一千六百疋布被抢,价值十二万元以上,其他手表、现款、棉被、西装、皮箱、风扇、唐装衫裤等数字也不少。织布机头、门窗、铁闸毁坏了,凡此种种,他们虽然买过保险,但因没有这一类“险”的因此得不到赔偿。

  就在同一天晚上,东头村打铁街华新置业公司织布厂,也遭百余匪徒包围,有五六十名攀越围墙冲进该厂门前广场,场上停有购置才一个月的“获素”牌新车一辆,价值一万二,匪徒用铁尺、铲、锄、石头一下子砸了个稀巴烂。接着抬起粗大木桩,撞开了厂房通道,六百多疋一下子抢劫一光,五万余元又不见了。这还不够,价值三千余元的六十多枚机头也遭割毁。

  紧接着一顿抢劫,却嫌不够“威风”,把原先带去的两罐汽油倾入渠中,扬言焚烧厂房,又嫌汽油不够,从厂中劫夺九罐生油一齐倾入,点火便走,那厂中工人和邻近街坊奋勇扑救,才算未酿巨灾。

  自始至终,警方一直没空到场,该厂只得把清点损失的结果列单开去,在匪徒暴行中增添了一笔近七万元的债项。

  东头村生记电机织布厂同样受到劫掠,当时只有六名员工看守,匪徒“攻”进大门后先将发电机、电钟等击毁,又把十一个机头的线纱割毁,再搜劫六名员工身上所有的手表、戒指与现款,他们不能满意,因为这些东西总值不到两千,不够分的。

  但是,连东头村荔枝园一个小小的家庭手工业式工场都不能免了。这工场的主人只有两部手机,平时生活勉强维持,忽来一班手持废旗的匪徒,一进门便问:“有无五星旗?”那主人以为这样就简单了,便说:“我地从未挂过旗。”不料匪徒却生起气来,骂道:“青天白日旗都没有?抵死!”接着不由分说,一顿痛打,又在那小小的地方连抢带破坏,又写下了四百多元一笔滥账,可怜那小场主胸部负重伤,躺了几个月才起床。

  开设在东头村道的郭卫人医疗所也难逃浩劫。一个小小的医疗所,除留着一撮小胡子的郭某之外,只有一名学徒。那晚他听到门外人声鼎沸,暗忖莫不是那话儿来了?再一想他这医疗所从来“与政治无关”,或者没什么祸害。不拟“逃难”。从玻璃窗望出去,只见为首的暴徒年约二十五六岁,手持大刀,背后紧随着一面青天白日废旗,之后是三十多名打手。郭某正在观着,只听见两声哨子,那为首的一把大刀,便落在他的玻璃门上,这下子他是非逃不可了。又担心内中有当地歹徒,发现是他可能勒索,那就十分麻烦,于是逃入诊室,紧关房门,拔出剃刀,两下子剃掉了他的一撮胡子,自横门拔腿便逃。只听见乒乒乓乓一阵响,半生积蓄或已无剩,几乎腿都软了。

  郭某事后回家一看,只见凡是药品用具大都被劫,有些已告粉碎,收音机也被捣毁。像他那样算是损失最“轻微”的,但以当事人看来,这损失可是惨重之极。

  与此同时,渡海向香港“发动”的人马,也已到达中环和湾仔。

  国民党头子满以为香港可以同样“褒一镬”,不料与黑社会负责人晤面以后,不独没有受到“欢迎”,而且受到了警告。

  那国民党头子还以为接洽的人没有谈妥,一干人等便进入茶楼,找个房间坐定,一脸笑道:“今天只是谈谈,请各位出马相助,事成之后,不但对全体‘手足’必有犒劳,特别是你们几位负责人,台湾的酬劳还会少么?”见对方还是紧绷着脸,那头子以为凭台湾还不够使他们心动,又说:“反正这里没有外人,干脆明说了罢,或者你们早已知道,这次大干一场,别以为光凭九龙‘手足’使成事了,不,不,我们是有‘国际背景’的,凡事只要有美国点头,不成功也得成功,哈哈,你们放心了罢?”便逼着对方摊牌,说:“事不宜迟,迟则有变,放胆烧杀,顺手发财,此其时矣!”

  那香港黑社会几名头儿兀自不肯开口,三言两语,推定一名“魁哥”作答道:“今天你们找上门来,好极好极!我们正要找你算账!”

  那国民党头子吓了一跳,以为听错了,忙道:“用不着算的,用不着算的,‘发财埋便’,你们拿多少是多少,用不着告诉我们。”话未完对方以掌击桌道:“到今天你们还在做梦,丢那妈梦醒未呀?你们在九龙放了把野火,这把火放得真大!亏你们想得出,用我们的人打冲锋、作挡箭牌!刚才你们自己说了,你们有的是‘国际背景’,好哇!有国际背景,就‘反攻大陆’去吧!台湾不是喊了七八年吗?丢那妈反攻大陆没办法,居然利用我们作替死鬼啦!老实对你说罢!已经有人警告我们,说葛量洪马上要回来,回来之后马上会宣布九龙暴动是黑社会搞的,没有政治问题,也不是你们负责,你听听:这不是‘黑狗偷食、白狗当灾’吗?分明是你们准备已久的事情,却把责任推在我们身上!”那“魁哥”说完起立,一巴掌落在桌面上道:“你听着!我们决不上当!你们要反攻大陆,你们去攻罢!你们要把九龙那把火烧到香港来,你们自己干,我们既不反对,也不奉倍!只是提醒你一句: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地区,在我们的地区之中,可不准你们跨进一步!丢那妈你们敢进来,前脚进打前脚,后脚进斩后脚!同你说过啦!”一干人等马上就走,像碰到瘟神一般。

  那国民党头子没料到有这一着,见众人欲去,一时没了主意,跟上去道:“魁哥,众位大佬,有话好商量,千万不可生气!”那“魁哥”摔掉他的手道:“别做梦啦!听我说吧!如果你们再要闹下去,激到共产党生虾咁跳,冲到这里来找你算帐,你有再大的‘国际背景’也没屁用!你识捞就别作声吧,要我们一齐跳海,你这个梦做得太荒唐啦!”

  国民党头子,碰了港岛黑社会头子约大钉子,对制造港岛暴乱顿失信心,但“上峰”催促,也不能因此算了,于是在九龙继续纵火殴人,强逼买旗,作为一种声势,同时遣人过海,企图在港岛先动起手来。花园道上的人越高兴,治安机关越紧张,十三日傍晚时分,几百名可疑之人在中环至湾仔一带遭拘捕,入晚戒备更严。十时许,闻道玛丽医院对下的钢线湾附近聚集了几百人;西营盘第三街真光戏院附近也发现了五六十名,同时筲箕湾盛传有三艘中型木船自鲤鱼门开到阿公岩,船上的人登陆后走向东大街,风声鹤唳,警方极力预防,港岛幸免浩劫。

  但九龙的暴乱并未消弭,京士柏徙置区长的宿舍也给烧光,只剩下四堵墙,这还不够,尚有十多名匪徒包围了徙置区办事处,情形十分紧张,警方不独出动警车,英军甚至出动了装甲车与军车,另有英空军飞机两架作掩护,才算压下了这股凶势。

  面对这些情形,除了几家国民党的报纸凶徒喝采之外,众多中文报纸连日都有抨击,英文《南华早报》也在十三日以“动乱的代价”为题作社评,指出这次九龙暴乱,早就存在着有准备的领导系统,它主张严捕特务分子和歹徒,把他们驱逐出境,以保安宁。

  国民党头子读道:“在九龙这一次不安之后,将有许多帐单要付钱,虽然目前总代价仍然未能估计,但是损失极大。已有一家面包公司被焚毁,其他建筑物、汽车、单车和救火车也受到毁坏,生命也受损失,人也受伤,此外公共交通也告停顿或不正常。渡轮、巴士、缆车等等,加上铁路交通、戏院、旅店、餐室等等的损失,汇集起来的数字是可惊的。居民将会有此愿望:希望凌乱的秩序立即终止,使得正常生活有可能恢复。”

  那头子冷笑道:“‘将有许多帐单要付钱’,那是你们英国人的事了!”再往下看:

  “如果说:所有这些都是由于一个人撕毁了一面旗所引起,未免太残酷也不公正。根据已透露的事实来看,他这样做是对的,实际上事件的爆发早在酝酿之中。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整个事件是共产党的阴谋’,但是若说在初期冲突后,那不顾法令、肆意破坏、欺凌的行动便迅速组织起来,证明了早已存在着有准备的领导系统,这种观察倒是有根据的。这证据证明了受到挫败后的羞怒,今年国民党(在“十·十”)的表现小于去年,而共产党(在“十·一”)的表现又大于去年,在恼羞成怒之下,任何旗帜事件都可能迅速产生暴力反应。”

  作为香港英方代表性的言论,国民党头子开始为一些说法所震惊,甚至抱怨起花园道上那根“似告失灵”的指挥棍。

  那社论写道:

  “强迫人购买和张挂国民党旗帜,毫无疑问是神经错乱者的行为!

  “明智要求对足以引起爆炸性局势的事,审慎处理,但若已经爆发,便应迅速镇压。而制止麻烦最好的时间,就是在麻烦尚未发生之时。因此相当的预防,经常是必要的,而且必须要取得居民的合作。特务分子在本港活动,此事早已人尽皆知;黑社会会员人数也在增加中,人们对这些表示非常关切。当局。应利用这次机会,清除这些混合的动乱制造者的巢穴,如果能抓住几千名这类歹徒,将他们递解出境,则本港安全的前途将会相当转好,损失浩大的冲突也可避免了。”

  对于英方的态度,国民党头子们暗叫不妙,才明白来自台湾的“商人”那般见解,确乎有所根据的了。立即在报上出现了更多的不平之鸣、悲愤之词、正义之声、激昂之言。先是邻近香港的广州,众多的归侨、侨眷们、在十三日那天举行了座谈会,对九龙暴乱表示了无限关怀与愤激!“广州市归国华侨联谊会”副主任王廷俊说:“国民党特务分子在九龙纵火、抢劫、杀人,这种毫无人道的丧心病狂兽行,使我们华侨与华侨眷属非常愤怒!我们华侨侨眷与香港九龙有非常密切的关系,有许多华侨侨眷居住在那里,我们要抗议英国当局对港九同胞生命财产不负责任的态度!”

  该会委员胡伟夫说:“国民党特务分子制造的暴乱事件,使我们居住在九龙的华侨侨眷财产受到了很大的损失,华侨投资开设的公司行号也遭到了暴徒的袭击,使我们非常愤慨!我们认为这是港英当局对国民党特务分子一贯采取纵容态度的结果。因为国民党特务分子在港九制造危害我国同胞的事件已经不止一次,而港英当局迄未彻底追究破案,这就助长了特务分子的猖狂气焰!目前暴乱还未停止,我们要求港英当局积极采取有效措施,保护我港九同胞的生命财产安全!”

  美洲归侨梁述豪说:“对于这种骇人听闻的严重事件,我们不能不予以严重注意!国民党特务分子一贯迫害我们海外华侨,现在穷途末日的时候,更加狠毒、疯狂,使我们无限愤慨万我们不能容忍香港英国当局这种不负责的态度!”

  众多的归侨、侨眷无不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谈话在港登报,连国民党那些新旧“侨官”们,看了也只得摇头叹气。

  紧接着,来自广州的愤怒之声响彻云霄,国民党头子们没想到广州的反应如此迅速:收音机中固然不停地广播着广州各界对九龙暴乱的关切,香港报纸上也从十二日起便刊载了各该报驻穗记者所发的消息。报上说十三日那天的《广州日报》,在第一版刊登了读者来信,说十二日那天该报收到广大读者的投书和电话询问,对港九同胞遭受香港国民党恃务分子大规模的骚扰,袭击、劫掠、甚至杀害,表示了极大的愤恨与关注。电话几乎没断过,来信有似小山,邮局还在不断地寄来。写信的人从公务员到清洁工人,自家庭主妇到解放军,工农商学,男女老少,各个岗位,光是抄写名单便要好大的篇幅,但千言万语一句话也可以包括的了:广州各界对九龙暴乱表现了无限的关心与愤激!

  《南方日报》也在那天以“必须坚决制住国民党特务在九龙的暴乱”为题发表了社论,说“正在恐怖威协下的香港九龙同胞,是我们广东人民的亲朋戚友。我们对子港九同胞的安全深感关怀,对受害的同胞谨致慰问!

  “……截止十二日晚间为止,仅据香港报纸消息,在十一日被洗劫、被烧毁的工厂,商店,即有嘉顿、新中、大丰、益隆、中建等土产食品公司和周生生金铺、广州钢铁厂和华南玩具金属制品厂共八家,被捣毁焚烧的有香岛中学、大华小学及广东省银行九龙分行。十二日,在荃湾和深井附近地区有好几家规模较大的纱厂、酱料作坊以及其他工厂被纵火;九龙城东头村和西头村有许多布厂和居民住所被抢劫,长城和万里两家电影制片厂被捣毁。国民党特务分子的暴行灭绝人性,他们竟然去袭击上海街的工人留产所,把荃湾工人医疗所全部焚毁;他们在街道上拦截和烧毁汽车,并且把一个搭客活活烧死。在荃湾骚乱当中,至少有六十多人死伤,还有被强奸后被杀死的妇女。这真是骇人听闻,令人发指。每个善良的人都不能不对这些穷途未路、丧失人性的国民党特务分子切齿痛恨!

  “对于国民党特务分子这次有计划、有组织的暴行,香港英国当局事先没有加以防范,而在事变发生以后,又没有立即采取有效的措施加以制住,这就使得暴乱不断地扩大。根据事态发展的经过来看,在骚乱发生之初的十日那一天,骚乱的范围仅限于李郑屋村一带较狭小的地方,骚乱的人数也是不多的。由于香港英国当局没有坚决加以制住,国民党特务分子就肆无忌惮,在十一日威胁更多暴徒扩大行动,一批又一批地……最多的时候几达万人,香港英国当局对此是不能辞其咎的。”

  因为《南方日报》社评中所述及的都是事实,读者皆有同感。那社评写道:

  “当受到袭击的机构企业被围袭击要求保护的时候,香港英国当局却未予保护,这种不负责的态度尤其不能允许,到十一日午后虽然军队调入市区,下了宵禁令,可是这些军警或者在和特务暴徒‘捉迷藏’,或者在那里袖手旁观,骚乱依然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由此,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香港有关当局是否有决心负起香港、九龙治安的责任。同样,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香港英国当局依旧对这些特务暴徒们采取纵容的态度,并且对此表示抗议。

  “多年来,香港竟成为国民党特务分子的巢穴,最近我广州市公安机关逮捕的一些准备在国庆节阴谋爆炸广州公共场所的特务分子,都是在香港受训练,由香港带炸弹潜入来的。这是数不清的例子之一。而克什米尔公主号被爆炸的事件,以及这次严重损害我港九同胞生命财产的大暴乱,则是发生在香港的严重事件。香港英国当局长期纵容国民党特务分子的错误及其严重后果,已经和继续在受到包括香港九龙以及正当居民在内的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的谴责和抗议。如果香港英国当局仍旧置若罔闻,难道还能够允许吗?……”

  也就在同一天,广州的《广州日报》也以“迅速制住国民党特务分子在港九的骚乱和暴行”为题,发表了义正辞严的社论。

  事实上,香港九龙的居民、公司商号、学校银行等等,即使目击英军开入九龙,但暴徒骚乱未息,仍陷于愤激恐怖兼而有之的气氛中。若干机构目击耳闻残酷暴乱,又不甘被抢被焚,纷起自卫。说也奇怪,那些众多被迫自卫的机构之中,平时说惯笑话,轻轻松松的年轻人,一下子变成满腔愤怒,准备迎击的的勇士,而那些老弱妇孺,也争先恐后要求参加自卫,一再遭受老板剔除,竟一再要求编列,愿意在办公室中,营业处里,大门内外,天台之上,为保护公家与私人的生命财产坚拒匪徒。如果说与大陆有关的企业商号才有“威胁”,但无数的例子证明这一说法已经破产,匪徒只是借“撕旗”为借口,指香港政府的官员为“撕旗匪徒”而掀起的打家劫舍、奸淫烧杀的一次不容于人类的大暴行,全港九善良的居民人人愤怒,个个奋起,敌忾同仇,要与这帮人类的渣滓见个高低,不共戴天!誓死自卫,义无反顾!

  港九有多少被逼自卫的单位,这是一个无法统计的数字,但完全相同的是他们上下一心,守望相助,这里单表一个动人的故事。

  原来某机构有个职员,入夜与同事在天台防守,准备当暴徒侵入时便一面报警、一面自卫。他们自从十月十一日开始,这自动自发的保卫工作便没停止。同事分成几班,日夜防守,要到事件平息才休。那一夜星月无光,细雨飘零,遥望海峡,船只隐约,消防车、救护车的呼啸声、铃挡声却不时传来,气氛十分沉重。那职员心想:这几天的九龙暴乱,“反共”不过是个幌子,暴徒暴行的对象根本不分青红皂白,志在劫掠,“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天下没有比这个更令人气愤的事了,当局如不设法对付,港九人人自危,而暴徒进入天台后,他绝不后退,死伤甚是平常,如果为暴徒所害,他想说话便无机会;如果话说在先而暴徒未来,又感到“不好意思”,但这两者都属可能,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两全之计,那是写下一份遗书,放在办公桌抽屉之内,一旦真的为暴徒所害,他同事清理他的东西时,这封遗书便会到达他家人手中了。

  于是当他落班之后,就回到办公室里,扭开台灯,纸笔俱备,一时却无从动手。心想一个正在盛年的男子,一向主张乐观与振作,却无端端写下遗书,岂非笑话?再一想这封遗书不同于一般自杀者,也不同于一般老年人,他的遗书在一个特定的时间与空间,有它特别的需要与作用,便沉吟者三,一个字一个字写了下来:

  “孩子们: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一定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你们的爸爸并非狠心地愿意离开你们而去,愿意离开你们辛劳的妈妈而去,愿意离开他的长辈和所有亲戚朋友而去。那是没有办法的事,香港军警迄未平息暴乱,而你们的爸爸和他的同事们,又如此热爱他们的事业,因此只能被通走上自卫,拿生命来维护‘人’的尊严与光荣了!

  “当我动笔写第一句时,我心酸落泪。我不写你们妈妈名字的缘故,是因为下不了手,我们相处二十几年,好好的,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但是为什么要写给你们,也是有原因的,我希望你们不要伤心,不要光知道哭,也别记住杀死你爸爸那个凶手匪徒的名字,记住一个人是不够的,要记住他们整个集团——包括从美国执政者到港九暴行者,他们是凶恶的、不孚众望的,但明知没落却心还不死,他们还要继续作恶,妄图复辟,因此你们就要明白这件事的来踪去迹!”

  那职员继续为他的子女写遗书道:

  “你们的祖父生在清朝没落时期,死于民国最不成样子的几年:日阀侵华故乡沦陷时期,这几十年中,中华民族是在流泪流血过日子的,中华民族受尽了‘人为刀俎,吾为鱼肉’之苦。整个国家在执政者认贼作父,倒行逆施,贪污不法,穷凶极恶的胡作非为统治之下,工业谈不上,农村也凋敝,虚假的富足现象集中在城市里,而城市里的绝大多数居民又是饥寒交迫的。你们的祖父,就在这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苦难国土上成长,艰难地觅食(根本说不上‘工作岗位’),他们在上海‘租界’上熬了几十年,一辈子只为了生活而生活,结果都死在‘亡国奴’的悲惨境遇里。他们小时候没有欢乐,入中年没有愉快,到老年屈辱以终,他们这辈子的苦难与耻辱,也即是全体中国人在那段时期的苦难耻辱。

  “轮到你们父母这一代,你们的妈妈儿时家境较贫,你们的爸爸到初中二年级就得工读了,没几年便是抗战。平时你们也听说过,从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五年,你们的父母颠沛流亡,出生入死,日子过得苦,但精神上却是愉快的,以为只要击退日阀,中国便可以富强起来,中国人再也不要受苦受难了。

  “然而事情完全不是那样,国民党被全中国的老百姓迫着抗战,非抗战无法图存,但抗战胜利之后,国民党又引狼入室勾结了美国人,并且照样丧权辱国,弄了个民不聊生。一直到给老百姓赶出大陆境,逃到台湾之后他们照样丧权辱国,当年大陆民不聊生、乌烟瘴气的实情,如今全部转移给了台湾老百姓。

  “你们便可以想到:你们的爸爸也是小时候没有欢乐、入中年极少愉快的人,但进入老年,可比你们的祖父幸福得多了,但那里知道:你们的爸爸正等待着匪徒的袭击,毫不畏惧死亡与伤害的到来。他当然不是个人英雄主义者,他与他的同事在一起被迫自卫,既没有接受老板一个铜板,也没有说过半个‘不’字,他们是在一条极其复杂的战线上,不是为了‘小我’,而是为了‘大我’。因为这个企业是值得用生命去爱护的,犹如值得用生命去爱护我们的祖国一样。你们的爸爸虽然是个无神论者,但相信即使牺牲了,他们这种精神不会消失。

  “我最担心的是你们妈妈过度的悲伤,以及你们的哭泣。我希望你们少悲痛,多思索:为什么匪徒们在今天会横蛮起来?虽然这种局面不可能太久,但至少还在延续,希望你们懂得。”

  那职员当然还写了很多很多,包括他对家人的勉励,特别是对孩子们为祖国康乐、富强,来日一个个走上工作岗位的期望,乃至他自己一旦牺牲之后的私愿等等。这固然是他一个人的“心声”,但也是众多香港居民的心声,这些心声固然不为台湾所闻,但化为行动,那就是一股巨大的力量!蒋介石当年在大陆再也拿不回来的复辟妄想,在香港也是一样!

  可是更多、更大的声音,蒋介石是听见了:

  他“听见”了周恩来总理在北京亲向英国代办抗议的声音!北京广播记录清清楚楚地写着:“周恩来总理在十月十三日约见了英国驻我国代办欧念儒先生。周恩来总理对于在九龙的中国和平居民的生命财产,在国民党特务分子的残杀和劫掠下所遭受到的严重损失和重大伤亡,表示了极大的愤慨和关切!对于香港英国当局至今未能采取有效措施将国民党特务分子所组织和策动的暴乱加以制止,以致中国和平居民的生命财产继续遭受重大损失提出严重抗议。周恩来总理要求香港英国当局立即采取有效措施,严厉判裁国民党特务分子,切实保护在港九中国居民和中国政府所属的机关和企业,并且要求英国政府给以答复。周恩来总理表示,中国政府保留在以后提出要求的权利。”

  蒋介石又听到了广州海陆空三军对九龙暴乱密切注视事态发展、“不能不闻不问”的愤怒广播,虽然新闻中并未提及三军首长的发言或者其他什么的,但听那海陆空三军部队广大官兵的语气,他们的忍耐程度,也已经差不多了。

  蒋介石又听到了香港农、工、商、学各界社团纷纷抨击九龙暴乱的声音。

  蒋介石同时又听了香港《南华星期报》对他和“后台老板”的谴责:“这次骚乱绝不是偶然的,而是有计划、有指挥的行动,是支持国民党者的暴力行动。只有最坚决的行动,才能使那些将九龙陷入恐怖的匪徒认清楚,如果再发动暴行,那是不聪明的。”

  蒋介石还听到了日本《读卖新闻》的香港通讯:“九龙暴乱是国民党地下团体干的。”

  蒋介石听到了伦敦执政党报纸《每日电讯报》的言论,保守党的态度是:“国民党分子这种暴行实在太危险,不能等闲视之。直到现在,北京对香港事件显得意外地有节制。”

  蒋介石又听到了马尼拉市长拉克森对港府的指责,他甫自香港回到菲律宾,认为港府事前既无“早一点采取适当的办法”,而对待整个骚乱也马虎草率,指港府故意设法想缩小关于死亡数字的消息……

  蒋介石突地有惶恐之感。

  香港,终于在十四日那天透过一口气来,宣告除第六区外,九龙宣告全面戒严。那第六区包括全部郊区,西边以九华泾以北为界、东边以沙田隧道为界,以及青山道及荃湾、直到汀九以西一里的地方,还得继续戒严廿四小时,只有正午十二时到下午两点暂时解除,以便人们出外购买粮食。其余各区一律自上午十时取消戒严。但匪徒犹不满足,就在十三日晚上,来自青山道大榄涌一带的匪徒潜入荃湾,企图洗劫西楼角村和荃湾徙置区,村民自卫队鸣笛报警,荃湾乡议局自卫队立刻出动,警方也派队赶到,匪徒见居民已有防备,才行退去,但一直集结在深井九龙纱广附近,待机而动,使荃湾居民仍然陷在恐怖气氛之中。

  五百名英军、百余名警察奔向荃湾,只见那个工厂区并无烟囱冒烟,车辆仍然受到两旁隐藏匪徒的石块袭击,青山道路边触目皆是汽车残骸。

  九龙,则像害了一场大病的患者,离开了死亡边缘,开始复苏起来。

  然而那模样是如此凄惨,《南华早报》说蒋介石的手下把香港乱成这样,除了太平洋战争初期的情形之外,在香港历史上还没见过。可是根据居民印象,就“人”的角度来看,日本军阀是疯狂的野兽,它要侵占他人领土,制造悲惨世界是一回事,但蒋介石及其喽啰据说也是“中国人”,以中国人对手无寸铁的“同胞”展开了财物损失无数、死伤逾千的大暴行,香港居民永远记得这个不亚于日阀兽行的日子!

  九龙居民开始走出家门,但心情沉重。人们战战兢兢东张西望,似乎匪徒还在附近潜藏,人人提心吊胆,触目皆是青天白日废旗,破破烂烂,一张一张,一堆一堆,在风中呻吟,在沟渠打滚,在墙上颤栗,前几天还是作为“买路钱”的东西,如今已变成人见人憎、象征无耻、代表不祥,与最脏最臭的垃圾排泄物混成一堆,静待清洁工人扫除倾海的废物!

  南起尖沙咀,北至荔枝角,东自九龙城,西迄避风塘,整个九龙市区在乱哄哄的状态中。码头上等待乘搭巴士的居民畸形拥挤,原来他们从十一日起就滞留香港,渡海不得,这些男女老少的居民,个个神色紧张,急于回家看看,不知道在那几天之中,家里有些什么变化。市场的东西奇缺,白米早已吃光,港方米行专船供应,鱼肉鸡鸭蔬菜无一不涨,但供不应求,主妇们神色沮丧,平时自以为“与政治无关”的广大居民,此番可上了一课:“人,原来是离不开政治的。”

  正是:九龙残酷暴乱,老蒋自掘坟墓。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