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三斗四升 “浙江三毛”好不威风 七解八散 “湖南三李”消声匿迹





  书接上回。话说蒋经国读着这篇“毛人凤事略”时,引起他沉思的一个问题,便是:混乱得像一团乱麻似的特务机构,如今毛人凤一死之后,你争我夺,又不知道要发生些什么伤脑筋的事了。

  在国民党文武大员死后的“事略”之中,人们将永远看不到死者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人,更谈不上死者的“德政”与“德性”了。当然,国民党人之中确乎也有君子,但毛人凤则不然。

  毛人凤真实的学历是读完初级中学、念过几年私塾。一个人只要自己肯努力,“学历”云何哉!大学毕业或者出洋回来而认贼作父,恬不知耻地“却在城头骂汉人”,这种败类的“学历”再好,祖宗也蒙羞于地下,谁又希罕这“学历”?可是毛人凤却“肄业复旦大学,了,不必再提。但他写得一手恭而敬之的正楷,在江山乡间教过保立小学,因为这关系他在乡下颇有“地位”,乡人以读书人目之,发生什么纠纷时,也会找他评理。那个时代的乡人最易骗,在戴笠、毛人凤眼中,鱼肉而已!

  那两人自幼臭味相投,赌钱、喝酒有此同好,但毛人凤的胆子远不如戴笠,他另有一番心细如发的功夫,满腹诡计而貌似忠厚,是十足一个幕僚角色,戴笠从黄埔军校毕业直到变成蒋介石身边第一条恶狗,毛人凤远在复兴社之前便充任了他的秘书。由复兴社而军统局,再在戴死后在保密局,毛人凤的官儿一直往上升。戴掌军统局,主任秘书是郑介民,副的便是毛人凤了。郑在毛升任主任秘书后调任副局长,迄保密局时,毛先任副局长,未几即任局长,逃台后改为情报局,毛仍任局长。毛人凤所以如此官运亨通,有他的一套,他在当秘书时,乃以戴的老搭档加上同乡的条件,再加上心细如发、负责、顽固博得戴笠无上信用。而在副局长任内,便以诡计多端击倒自己的对手,巩固自己的地位,在他手里翻过筋斗的人实在不少,自郑介民起,周伟龙、张毅夫等都受过他的沉重打击,而且在事前毫无迹象,因此并无戒备,一旦事发,那就十分狼狈,无还手余地,只好败退。

  简单说来,军统局是复兴社的化身,而复兴社的组成分子,又以黄埔学生为骨干,以各国留学生为辅助。戴笠出身黄埔六期,于是军校在军统局中便成为正统派,势力极大。军统高级干部中,有一个时期几乎十之八九都是军校毕业生,单位负责人更非出身军校不可。毛人凤初任戴笠秘书,地位要而不显,戴笠的乡土观念又深,正统派想加以排挤,总有点投鼠忌器,毛人凤便在这空隙中养成了他的羽毛,迄升任主秘和副局长后,浙江派便捧之甚力,与毛森、毛万里三人称为“浙江三毛”,但三人又有所不同。

  先说毛森,此人五短身材,目露凶光,一望而知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举个例,抗战胜利之后,军统上海办事处设于杜美路七十号,乃是杜月笙的大花园洋房,借与戴笠使用。由李崇诗任主任,军统人事室主任龚仙舫也主持其事,毛森出任上海市警察局长时,为了讨好,曾派出大批喽啰担任警卫,那批爪牙战时曾随他在浙西干过“游而不击”的工作,当时他曾许以“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将来如何如何,如今毛森在上海“有了办法”,以为到了上海,也可以捞个盆满钵满,下半生吃着不尽了。不料到得上海,乃是做军统办事处的警卫,敲不了竹杠,也不能“五子登科”,懊恼之余,私下开了一个会,派出代表去见毛森,要求另派“有福同享”的肥差使,毛森一口答应,入晚却将几名代表胡乱加了个罪名一一处死、装入麻布袋抛落黄浦江心。他对为他卖过命的“自己人”尚且如此,对待一般商民以及进步人士的嘴脸如何,也不必细表了。

  但此人在军统窜起,被军统中人视为奇迹。他也是浙江江山人,毕业于该县县立初级师范,吃过一两年粉笔灰,坐不了这张冷板凳,某年杭州警官学校招考新生时,他就离开小学应考入学。那学校系由朱家骅任浙江省主席时所创办,后归戴笠接收,因此毛森便当了军统的小喽啰,迨抗战发生,上海沦陷,戴笠先派他在上海潜伏,之后又派他回江山打游击,任“忠义救国军浙西游击队江山大队”的大队长,又升为“浙西行动总队长”、“福建站总站长”,杀得人多,但杀的几乎都是中国人。及后美国情报机构欲在中国沿海各省设立气候测量据点,由戴笠亲自陪伴美国情报人员通过陷区,有时当然有被日军袭击可能,毛森就奉命保护,那保护的方法也十分特别,往往找一二千名人马牵制日军,那一二千人最后给日军消灭殆尽,戴笠和美国人也就安然无事了。

  于是美方对毛森自然另眼看待,在蒋、戴面前吹嘘几句,轻轻巧巧奠定了毛森“高升”的基础,也埋下了毛森杀身之祸根。这是毛森能够“发迹”的第一个原因。

  第二个原因,则是战后上海轰动全国的棉纱大王荣德生被绑案。绑票者当然是强盗,例如黄应求案的“三狼”与邵维铭案的星洲盗帮等等,但绑架荣德生的却是军统特务。“军帮”(有别于盗帮)之中,主要角色如黄锦堂、吴志刚等俱皆军统爪牙,设计绑荣之时,军统上海办事处上上下下皆有默契,一旦巨款到手,从头到尾皆可分肥。待此案发生,上海大为轰动,时间一久,慢慢地有所传闻,对杜美路七十号人马甚为“不敬”。

  汤恩伯那当儿在上海也觉得没有面子,对陶一珊日久无功、不能破案颇为不满,而毛森却心中有数,旁敲侧击,几下子逮住了“军帮”中人,当然以一般匪徒论罪,替国民党挽回了不少颜面,于是汤恩伯对他大为赏识。也就是仅仅这一案,毛森到手美钞达五万元,也等于绑了一次“小票”。

  迄一九四六年,毛森又钻进了俞济时的侍从室路线,在“总统府”当了一名科长,并以少将专员名义对外,正式脱离军统自立门户。这样做有两个原因,一是他与郑介民意见不合,与毛人凤也神离貌合;二是毛森也有他的野心,以为既受美方重视,希望做戴笠第二。那当儿蒋介石在全国对军统分子那种“人人喊打”的局面下,也想振作一下,郑重嘱咐毛森秘密调查那帮人为非作歹的事情,以及官儿们贪污舞弊的情形,于是毛森变成了特务中的特务,毛人凤等对之嫉妒万分。这对立状态一直到上海解放之前他出掌上海市警察局兼守备兵团副指挥时,才与军统人马言归于好,二毛合作,但逃到舟山时情况一变,到台湾后又翻脸了。二人翻脸的原因,说来话长,除了上述情形,最后蒋经国还牵涉在内。盖美国驱蒋吞台,日益露骨,毛森既愿为美所用,老小二蒋自必逐之而后快,那个本来无法容他的毛人凤,也就与毛森正面开起火来,毛森在台无法立足,由美方掩护逃离台湾,蒋介石于一九五二年六月七日以“反抗命令、擅离职守”为毛森罪名下令通缉,“迅速拘捕到案”,闹了个不亦乐乎。迄一九五六年一月初,毛森忽在南洋寄信到港,大发牢骚,痛责台方不能容人,为自己效忠美国作开脱。内中有言道:“国事危矣!势将不可收拾!吾侪业特务者,连个靠拢资格都没有,结果尚不容于外,哀哉!”这句话表面上是“苦肉计”中的台词,实则十分阴毒,志在切断国民党特务的洗心革面,重新作人。试问国民党特务也是人,不是冥顽不灵的木石,凭什么把“靠拢资格”都一笔勾消了呢?连康泽、沈醉等等国民党“特务大员”都有了“资格”,小焉者更无论矣,只要真的悔悟,毫无绝望必要。毛森此言还有一个企图,那是对台湾的“同业”说:“国民党不可收拾,共产党不让我们靠拢,不如投奔美国,反蒋反共。”毛森之狠毒可见一斑。

  那毛森信中,叙述他自己出奔的经过,当然有其可靠的地方,他说那年事发前蒋介石命毛人凤找他三次,某晚他去了,结果是传达蒋的意思,要他出任“总统府执行组组长”,毛森对毛人凤表示无意及此,愿向外发展“以挽狂澜”。

  毛森当时所指的“狂澜”,指的是美国正在对蒋施展“擒拿法”,什么“撤退离岛”之流,第七舰队尚未奉命,乃使台湾国民党风声鹤唳,朝不保夕,人心惶惶,不可终日。蒋介石急得如热锅上蚂蚁,当夜对毛森所提“向外发展”事,看来既未答应,也未反对。这两人一个是十分阴沉,一个是阴沉十分,从此岂有不知就理之理?而不久之后,毛森得美方掩护,果然平安离开台湾,前往泰国等地,在美方支持下企图成立“西南人民反共救国军”,布置情报网,招兵买马准备大干一场。消息传到台湾,蒋介石父子这一气非同不小,于是李弥奉命设计将毛森诱捕,在美方压力之下却又把他放了,这一出“捉放”固然显露了蒋介石对毛森的“关切”,同时使美蒋之间无可缓和的矛盾又深了一层,蒋介石接着便下令通缉,从此不但成为陌路人,甚至成为死冤家,美国老板丢几根肉骨头,乃使双方争夺得如此惨烈,经过复杂而残酷,待在下以后慢慢为列位道来。

  但有一桩小事不妨顺便在这里提一提,说明毛森之谓毛森。那是当他就任上海市警察局长之后,与中央警官学校李士珍系的人马意见不合,李士珍系一向以警察正统派自居,对军统特警班出身的人大都瞧不起,毛森当然明白,便将局里所有重要职位,一律改派自己爪牙充任,作为对正统派的打击。而一上台之后没几天,便召集了一次全上海的警局大会,发表他的“高见”,内中有一段竟这样说:

  “中国国民党的失败,就失败在两个姓马的手里,一个是马歇尔,一个便是马克思,……”台下众人之中,比他有学问的人虽不太多,但对这“二马”却不易弄错,闻言哄堂大笑,而毛森还以为自己说话的“口才”好,一口气讲了四小时,乱扯一通,听得众人莫名其妙,背痛腰酸。但幸而有“二马”这一笑料,一想便笑,人们的精神倒是得以“维持”。

  “浙江三毛”之中,发迹最迟者,当是毛人凤的弟弟毛万里了。他也是黄埔六期出身,一张桔皮色见方的面孔,个子不算高大,倒也结实。一九四五年时军统把他和易珍等人,一共四十余名保送到美国本土特务机构受训,学的是特别刑事警察,也即是特务。毛万里于一九四七年冬天回国,马上发表为浙赣路警备处长。这是一个肥缺,一般人都以为是他哥哥毛人凤的关系,特务机构中人则明白此乃毛人凤老婆向心影所“赠予”,这使不明内情者十分奇怪,说穿了也不过如此:毛人凤畏妻如虎,而毛万里与嫂嫂之间又极“别致”。

  这个中情形不必细表,而且这一对兄弟并未因此翻脸,旁人更用不着多管闲事了。但毛万里却唯恐天下不“知”,有一次闹了个大笑话。

  那是当他就任浙赣路警务处长不久,蒋介石发表周岩为浙江省主席,汤恩伯便郑重其事写了封介绍信,说凡有关浙省之事,请周多找毛万里帮忙。周岩于是大请其客,盛筵招待,把毛万里敬为上宾。毛万里那份高兴真是不可形容,绍兴酒几斤入肚,更加飘飘然起来,两眼发红,胡言乱语,这还罢了,末了却透露了与他嫂嫂之间不可告人之事,说“毛人凤夫人是我的亲嫂子,亲嫂子对我又如何如何好法”,闻者骇然,却又莫不大笑,你笑得越高兴,他说得更详尽,座上客俱皆国民党中有地位之人,而毛人凤又不是好惹的,周岩之窘窘到有如哑巴,手足无措。在一片哄笑声中周岩只好找人把毛万里扶去休息,想不到这个贵客又呼呼大睡起来,伏在桌上推不动、喊不醒、拉不起、抬不走,所有客人无不大笑,周岩好生气恼,又难发作,草草收场,而军统之人,却把毛万里恨透了。

  你道为何?原来为了扩充地盘,军统旧人在汤恩伯等人支持之下,准备在浙江省较为“肥壮”之处,要周岩给他们安置二十三名县长,周岩已经答应了,如今见毛万里闹了这场大笑话,暗忖毛万里还是个军统中的重要人物,却教全体客人连牙齿几乎都笑了出来,如果二十三个县长比他还糟,那我老周不是请他们帮忙,而是请他们拆台来了,于是马上变卦,那二十三顶乌纱帽只“发”了四顶,军统旧人到口肥肉忽然飞去,气得毫无办法。

  军统中“浙江三毛”的大致情形如此,但军统“浙江派”的首领并非内中一人,而是龚仙舫。龚搭戴笠专机失事之后,毛人凤乃正式成为浙江派的首脑,但军统的“好日子”已经过去,真正的特务首脑已集中在蒋家父子身上了。

  与“浙江三毛”相对,军统中当时另有一个派系,“湖南三李”:李人士、李崇诗、李肖白,但“湖南派”首脑也不在三人之中,而是张毅夫,最后又落在唐纵手里,可又“中看不中吃”,还不如毛人凤哩!

  “湖南三李”的解体还在抗战胜利那年,那当儿国民党官员和巨商豪富纷纷归去,但长江航运费时甚久,空中机票你争我夺,如与军统无关之人,或者不识得军统之人,想买一张机票就非出高价购黑市不可,当时重庆盛传“一根金条一张票”,此话非虚,毛人凤着实捞了一票。

  那当儿,湖南派首脑张毅夫认为时机已到,便妥密布置,搜集材料,将航空检查所所长受贿的情形作了报告,结结实实干了毛人凤一下,以为那机构受毛人风管理,如今出了这些乱子,必能随喧腾山城的“一根条子一张票”而闹张开去,毛人凤“不攻自破”。不料对方也有一手,有关此事的大大小小“文章”全由航检所去做,到末了所长撤职查办坐班房,而毛人凤依然置身事外。但此事岂能就此算了?没多久毛人凤回敬过去,只见张毅夫调任湖南站站长去也,名义十分好听,此乃“实权肥缺”,事实则是贬谪。可笑这个军统内部的“湖南派”首脑,真正到得湖南,人事各方面却一筹莫展,毛人凤所派“直接通讯员”又处处跟踪,弄得他毫无办法,变成了军统罕见的傀儡站长,上不上,下不下,此后虽兼长沙绥靖公署中将参议,却又是张冷板凳。“湖南派”这一记闷棍挨得甚惨,首脑后继无人,“三李”之中不是被派出国,就是尽往外调,阵容不整,“浙江派”便以毛人凤为首掌握了这个特务机构。

  而毛人凤获得蒋介石的信任,则是“经济汉奸案”。蒋介石回忆这个继戴笠而死去的忠狗,当戴笠既死,郑介民继任后却在北平与美方打击中共,进行什么“军事调停”,毛人凤的巴结程度连蒋介石也属罕见。蒋的私心极重,对军统这种机构,他以为若非自己亲信,绝对难以驾驭。他那一套恐怖统治便无法实施,而如要亲信干部,又非从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学生之中甄拔不可。因此没有军校籍而想充当军统局长,便难如登天了。而在军统本身的“正统分子”,对一般非军校出身的高级干部已大加攻击,自更不容许“外人”来领导他们,毛人凤看在眼里,记在心头,一天到晚打算抓住机会,露他一手。

  话说活该有事,胜利后南京国防部军法局办理汉奸舞弊事件,乃是一门大肥缺,肥在哪里?便是“接收”后在上海等地以逮捕汉奸为名,行敲诈勒索之实。内中有个姓林的人,在汪记政权时曾经营铅皮等商业,被军统局人员视为“经济汉奸大财神”,说他以五金资敌,应判死刑,同时耍开老办法,放出风声,要林妻献出每根十两重的金条五千根,便可无罪释放。列位,这数目委实惊人,在某些人并不以为“昂”,但在不少落水之人身上,却实在嫌重了点。林妻没办法,单枪匹马到南京找门路,希望“打折扣”。她住在中央饭店,由间接关系认识了国防部军法局的副局长。几经商酌,“官方”答应以五万美金“成交”,那个副局长一口许诺,全案由他包办、其夫可获无罪,事情进行得极为秘密。

  林妻胆敢单枪匹马去南京,自有她的主意,她去那边也有一些亲友做她的“参谋”,当时提醒她小心遇见骗子,林妻道:“这个人不是普通角色,乃是军法局的副局长,官儿不算太小。而且他想的办法也妙,他准备收到五万美钞之后,堂而皇之办一通公文到上海法庭,问他们要这个人。说林某在沦陷时期以五金资敌,等于拿军用器材送给敌人,此案属于军法范围,应改由军法局办理,要上海原经办法庭将人犯案卷一并押送南京,等到那个时候,下文如何也不用办了。”众“参谋”闻讯叹服,认为国民党官儿在这方面真是“天才”,如此这般,“以毒攻毒”,林某确能无事了。

  事情也真的按照这位副局长的设计进行,上海法庭接到南京国防部的命令,除了遵办焉敢说个不字,当真将人犯案卷一齐送到南京。而林某到达之日,那副局长为了显点颜色,当真将林某交保候讯,进一步将宣布他无罪释放。至于具体办法,乃是示意他的爪牙如军法承审员之类,对林案避重就轻,先是录下口供,附上一张签条,说林某所犯资敌罪案,尚无确切证明,似属无罪。这类签呈,依照国民党机关行文程序,乃先由承办人签办,再送到科长处,接着由秘书而办公厅主任。军法局并无办公厅主任,就落在副局长手上再呈局长判行,便完成了这趟“公文旅行”。同时又以该案性质是否重要而作区别,轻一点的可由办公厅主任或副局长代行,因此就林案而言,显然应由局长自己判行,但到那个副局长手中时就判了个“如拟”,那承办人奉命判予无罪释放。“如拟”者乃同意无罪释放之意,林某“按理”可以逍遥法外了,结果出了毛病。

  “毛病”出在何处?该先说明军法局本身的矛盾,原来该局即“军事委员会军法处”的后身,蒋介石在抗战胜利后为欲加强控制所有武力,除在各部队由特务控制外,另想在各部队中建立军法统治的一套,当然这个还是特务组织,不过披上了一件法治的外衣,图置几百万官兵于其自创的“法网”,供其驱使。因此国防部一告成立,军法处即扩大为军法局,戴笠当时见这机构非同小可,乃推荐老牌特务徐业道出任局长,徐业道当然十分舒服,原来那个军委会军法处处长心中则万分难堪,此事出此冷门,他虽升为副局长,那口气委实难消。

  于是上任之后,彼此心中有数。可是军法局虽系新招牌,内中人员却是军法处老人马,在人事上面而言,副局长比局长胜了一筹,徐业道当然也看到了这一点,当职务发表时也曾表示“不敢问津”,后由他的谋士范墨君策划一番,才走马上任去也。

  根据范墨君的意思,“新官上任”之初,不妨宣布人事依旧,以安人心。除了由范出任办公厅主任。之外,其余一概不动,这一手表面上是新官“买”旧官之“帐”,让这个屈就为副局长的前任处长心里痛快,以为徐业道不敢与自己为敌,其实是徐业道正在养成他目空一切的自大作风,促使他跌个大筋斗。那副局长不知是计,忘记了那个办公厅主任正在旁边等着他的错儿,于是极有把握地包办了林案。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那林案既经批决“如拟”,又一次公文旅行即告开始,按照上述“路线”倒退回去,即由副局长交与办公厅主任,然后依原序倒退到原签办人拟稿宣布,问题便出在范墨君这道关口了。他暗忖;“如此重大的一件公案,为什么不待徐业道批办,内中定有毛病。”便不动声色,把案卷交与徐看,当下两人认为时机已到,干掉这个副局长,他们的油水即将更肥,便派出特务追踪林妻,果然发现她购买大批礼物雇汽车到那副局长公馆,案情相当明显,二人又将该案详细经过报告了保密局,郑介民正在北平搞军调小组,毛人凤以副局长执行公务,大感头痛,徐、范二人一再恳求,毛人凤勉强答应,派出专人调查,用不了三两天,这件案子也就真相大白了。徐、范忙着要公布,毛人凤以为不可,认为并无确实证据,不便打草惊蛇。徐、范再一商量,便展开了另一攻势,由范墨君将所扣公文保留原底稿后发出,再由范墨君派出两辆汽车另行布置。

  那副局长住在南京碑亭巷附近相府巷,是夜八时,林妻果然携黄皮箱一只盛装而来,范墨君那两辆汽车一先一后,走在前面的进入狭窄的相府巷时假装抛锚,林妻的车子便夹在两车中间,进既不可,退又不能,正欲下车设法携箱通过,前后两车上面的特务,便把她连人带车一齐绑走,毫无呼救余地。

  与此同时,范墨君又进入中央饭店林妻所住房中,将她日记本上所写电话号码等等一齐拿走。林妻业已置身保密局中,毛人凤这当儿已无顾虑余地,如将此案办妥,蒋介石闻之,说不定会嘉奖一番,于是命徐、范夤夜审问。范墨君一肚子鬼主意,纵使林妻如何精明,也经不起他欺吓诱骗,只得吐实,终于一一供出,可是那个副局长还以为“袋袋平安”,正垫高了枕头做他的好梦哩!

  蒋介石听毛人凤报告有此一事,岂有不办之理,他自己贪污没人敢“告”,他手下贪污睁一眼闭一眼算了,可是舆论大哗,不得不办,如今该案送上门来,正是他表现“清廉”的好机会,因此对毛人凤此举大为高兴,要他重办,但要看看证据。

  毛人凤指指卷宗道:“证据都写在上面,有那个女人的日记本,上面每天记着她和副局长接洽的要点,什么五万美钞、大批送礼、送的什么东西等等,都有。而且还写明黄皮箱里装的是三亿法币,是送给各承审签办人员的。”

  蒋介石喜道:“这很好,要重办!你事先没听说过什么风声么?”毛人凤这下子可有了机会,编了一套,说什么林妻曾托人找过他,愿意送他十万美妙,但他因感于老蒋多年培植,不愿出此,那个女人这才转移了目标。如果不是徐业道告状,他也不可能知道。又把全案办理经过的筹划都归了自己,没提范墨君半个字,于是蒋介石对毛人凤深信不疑,还对左右说:“毛人凤很不错,不要钱,办起事来很认真。”没多久又在他有关该案的呈文上批了个“如拟”,这也“如拟”,那也“如拟”,但情况大异,原来决定的是:扣留该副局长,重新办理林案,最后改判无期徒刑,林妻向公务员行贿罪判三年,副局长判死刑,但他跑得更快,先抢在前面走了宋美龄的路线,改判徒刑十年,军法局中所有那个倒霉副局长的爪牙,参与该案者判刑的判刑,撤职的撤职,一下子牵涉百余人之多,范围极广。那个军法处的势力从此在军法局中一扫而空,徐业道安心做局长,安心贪污,而范墨君更甚。

  原来范墨君也是老军统,曾任甘肃省敦煌县长,曾亲自入千佛洞盗取佛位及佛像,与马志超交情极深,担任过交通警察总局军法处长兼第三处处长。他对林案出了不少气力,使毛人凤突破了蒋介石“用人之道”的顽固堡垒,因此对他好极了。南京、上海解放之前,范墨君曾携所盗藏经佛像到上海求售,上海古董商为之轰动,一致鉴定此乃“真货”,却无人能识藏经,也无人有若大一笔钱买他的,一直没有成交,如今这批东西如果不在台湾,可能卖给美国人了。国宝流失,曷胜浩叹!这些闲话,按下不表。

  话说毛人凤因为该案莫定了蒋介石对他信任的基础,另外因“马汉三案”而把郑介民轰下台来。该案上文已简略说过一句,乃是串通俞济时“里应外合”,这才成功的。

  马汉三,此人在抗战胜利以迄一九四八年几年之中,他在军统中的地位超过了毛森。军统除了在各省、专员公署、县三级之间设有谍报人员,构成严密的特务网外,其他重要城市如上海、南京、北平、兰州等地都有特别设置,例如毛森在一九四六年至四八年间,他所主持的“东南特区”,便包括宁、沪在内。

  但马汉三当时这个军统华北特区的主持者,所辖地区自平津以迄东北,其为广大,锦州、长春、沈阳固然有站,胶湾、平津又划作特别站,他自己则在北平。当时那儿有一个警察训练班,又由他兼过班主任,总计直接指挥的军统特务逾两千人之多。马汉三心地谲诈,且形之于面,只见他的眼睛本来既斜且细,看起人来又喜作斜睨之态,双颊削尖,择人而噬之状溢于眉目。当时派往北平的公开名义是北平警备司令部稽查处长,旋调警察局长,一下子又升为市政府民政局长。国民党人除了极少数是“凭本事”升官之外,绝大多数如非亲友关系,便是大拍马屁,而马汉三的马屁工夫更是数一数二。而对上猛“拍”者,对下一定猛压,马汉三也不例外,鱼肉善良,恶名大著,有“华北特务王”之称。

  军统未垮时,在各重要城市为了弥补正式情报之不足,同时暗中使当地特务机构有所顾忌,设有“直接通讯员”这名堂,但对华北区却失了作用,原来马汉三为要发展私人势力,极力打击这种直接通讯员;军统局本部如有新的直接通讯员派出,他很快知道,先用财色作攻势,军统特务谁又能过得这一关?过不了,便受他收买,即有过得了的,那他就采取种种方法予以打击,也就立不住脚了。

  监视马汉三而变成为马汉三效劳,到郑介民上台时,军统局派出直接通讯员之前还得先行电询马汉三,问对某人是否同意等等,马的炙手可热程度可见一斑。但此人在北平碰过一次钉子,损失五根“大黄鱼”,在他看来数目极小,可是狼狈极了。

  香港不少人汽车被窃,司空见惯,环绕着一辆小小的汽车,有多少古怪在那儿发展,颇为有趣。马汉三当然有汽车,并且有两辆,却还不满足。“军调部”成立后,美国老爷们多的是流线型新车,在北平开来开去,威望之至,这个“华北特务王”实在眼红,一时可又没有买到。他成日价叮嘱司机想办法买进一辆新型汽车,有一日司机喜滋滋告诉他有个外国人即将返国,留下一辆流线型香槟车求售,要马自己决定,然后议价。当下马汉三十分喜欢,驱车北京饭店,在门口果然见到那辆新车,瞧见那样儿他就赞不绝口,马上决定买进。司机把他送到办公室之后便去找人议价,回报道:““这辆车于是外国人的,有人说是美国人,有人说是犹太人。”马汉三急道:“管他是什么地方人,我买的是车子,他要多少?”司机道:“他开口七条,说是回国心切,急于脱手,五条便够了,可是一个也不能少。”马汉三当即把“五条”之数付了,要他马上买来。

  司机道:“不如过了户再说吧,保险点。”马汉三不耐烦道:“我是民政局长,一辆汽车过户手续,有什么了不起?人家又是外国人,外国人的车子还会有假的?快去把车开来!”司机想想有理,飞车而去。到得北京饭店,刚停下车子,那个外国人和一个中国人已经迎了出来,告诉他说:“在这里成交不好意思,咱们到冷静一点的地方去吧。”于是两车各赴附近路边,那司机先把马汉三的车交与岗警看管,着他拨电话找到他的朋友将旧车开回,自己再过去一手交钱,一手收车,马上回去,好不喜欢。

  那边厢马汉三正在民政局召开会议,下午又要车子,通知司机去接,那司机正是“人逢新车精神爽”,早已手痒急不可待,把车子开往环城马路兜风一番,正洋洋得意,忽然背后警车“呜呜”地响,接着美军吉普出现,一头一尾,把那新车夹在中间,不由分说,警察将那司机拖拉离车,当着美国人连掴几下耳光,打得那司机七窍生烟,还没顾得说出这是马汉三的车子,警察已经在抹汗道:“好小子,美国军事代表团上午丢了一辆车子,害得我们好苦!现在人贼俱获,瞧你这个偷车贼往那儿逃!”那司机才知上了洋人的当,没口叫冤,要他告诉美国官兵,这车于是马汉兰在上午花了五根条子买来的,美国军官不肯买帐,问对方要证据又拿不出来。警察可是不敢过问了,于是那司机给押上吉普,被带到“代表团”去。

  话分两头,马汉三在民政局散会之后,等着试坐新车,不但新车没来,连旧车也不见影儿,着人找那司机,也不知司机那儿去了,一肚子气回家,到晚上警察局才来通知,马汉三大惊之下,只好怪自己当初不听司机的话,如果先去过户,五根金条便不至于长着翅膀飞了。但金条事小,开罪美国人事大,当下设法将司机保了出来,反而告诉他千万别在美国人面前提到车子,不如把那个卖车的洋人找来,告他一状,也出了口气。于是司机领着若干便衣先找到介绍人,再辗转找到他所住的一家中下级旅店,才知道此人确已在当天中午上了火车,转搭轮船返国,至于他究竟是哪一国人、真名真姓又是什么?做何营生?可笑每天前往中下级旅馆“查店”的军、宪、警竟无一人查过他的护照,想追他回来是办不到的了。华北各地对马汉三中计事盛传甚久,却嫌他损失太小,按下不表。

  话说郑介民继任军统局长之后,又在北平搞“军调小组”、威风十足,马汉三那番恭迎不消说得,把他接离机场,陪他上自己家中,说:“已经打扫装修,请屈驾小住。”

  郑介民心中有数,也就住进了马家,知道他必然待以上宾之礼,好吃好住之外,不免送礼。却想不到到得马家,竟如“接收”一般,另有“女子”、“条子”这还不算,马汉三又送与他大量股票、珍珠数百颗、钻石几枚,上等老山参十斤,这份“厚礼”使郑介民都为之吃惊,于是奖勉有加,而马汉三也以为菩萨上门,这把香烧得不坏,也就加倍敲诈勒索,营私舞弊,走私包庇,要捞回更多的“利润”来。

  此事在军统之中“不算过分”,但因戴笠既死,派系之争到了短兵相接地步,如今马汉三如此做法,传将开去,那里瞒得过毛人凤?暗忖干掉马汉三,此时不动更待何时?当下集中浙江派全力搜寻证据,居然在郑介民与马汉三私人信札中找到了实据,一个开列“礼单”,一个“照收不误”,总以为本身是“此道中人”,不怕有人拿去作为凭据,没料到却出了乱子。

  话说毛人凤得到证物,如获至宝,与俞济时一商量,如此这般,便在老蒋面前把状告了,却说是人家的密告。蒋介石着实吃了一惊,军统头子如此贪污勾结,并且到闻于外,那还了得?一方面将郑介民明升暗降,同时命令毛人凤将马汉三押解南京,把他枪毙。

  那毛人凤正中下怀,心想兹事体大,看来非亲自出马不可了,当下安排一切,飞到北平,说是办理机密要务。马汉三还是搬出老一套,机场亲迎不在话下,“如法炮制”,说“请局长下榻寒舍”,总以为对方必然答应,不料毛人凤却作抱歉状道:“我已在六国饭店定了房间,并且有人在等我,盛意多谢了。”马汉三不疑有他,心想将“五子登科”送上门去,还不是一样?接着定期欢宴,毛人凤一口答应,到那日这份排场之大,也不必提了,毛人凤作十分高兴之状,谈笑自若,“宾主畅谈甚欢”。到得翌日正午,马汉三忽然接到毛人凤的电话,说:“马局长吗?我是人凤,因为召开华北工会会议,请你来吧,明天我回南京,没有时间了。”马汉三不知是计,立即飞车前往,到得六国饭店,果见几名军统人员,问毛人凤在何处?回报说请他到卧室先谈几句,马汉三还以为有什么“特别差使”,欣然前往,进得房中,只见毛人凤一人在内,心是暗喜,毛人凤对他如此亲热,升官发财眼看就来了。不料坐下没几分钟,话也没说几句,卫生间房门忽然自行开启,冲出两条大汉来,一个掏出手枪,一个掏出手铐,要他别动,可把马汉三吓坏。

  当下马汉三急道:“毛局长,这不能开玩笑。”毛人凤道:“谁在开玩笑?老实对你说吧,我就是奉命专门为你来的!你干得好事,连领袖都在生气,你还有什么说的?”于是历数他的罪状,说他怎样贪污、怎样勒索,有多少人在南京告状等等,甚至把郑介民“调升”实情都说了出来,两人来往信件的照片也掏了出来。马汉三这才明白对方筹备已久,存心要他跌下台来,但以为贪污乃国民党中家常便饭,了不起丢了差使,不会丢了脑袋。

  于是一干人等又往南京飞去,将马汉三关在宁海路五十四号,派人审问。而一些和他有仇之人、特别是以前曾吃过马汉三苦头的人,如今便抓住这个机会递上“状子”,要什么罪有什么罪,于是看样于是非死不可的了。

  那囚所附近,便是军统局的研究所,所长姓刘名绍复,乃是一名老军统,曾留学德俄两国,专习军事火药,马汉三也曾托人求援于他,但毫无下文,其他距离远一些的同学之类,根本连封信都寄不出去,遑论营救?没多久便告枪决,军统人员无不震惊,总以为马汉三了不起是终身判囚,或者永不录用,结果不免一死,从此对毛人凤“刮目相看”,认为此人十分辣手。而“浙江派”的威风自不消说得,“湖南派”也就销声匿迹,没多久湖南湘乡人周伟龙出任交通警察局长之后,似乎又有抬头模样,毛人凤对这个后起的湖南派首脑颇有戒心,因为此人乃黄埔四期出身,曾任军统嫡系部队,如抗战末期的“忠义救国军”总司令、“别动队”总指挥等职务,一九四八年春又继吉简章为交警总局局长,在军统中乃是“大亨”之一。此人发脾气时,满脸横肉抖动得厉害,使人汗毛直竖。上海沦陷时他奉命潜伏,戴笠要他们杀死陆连奎,周伟龙等便在五马路中央饭店把陆干掉。事发被捕,挨了一顿毒打,连眼睛也打瞎了,逃出陷区后戴笠给他装了一只假眼,有些人恨他凶蛮,传出去这只眼睛乃是狗眼,于是人们在背后管他叫做“狗眼睛周道三”。道三是他的号,假眼倒不一定是狗眼,但他杀人的残酷程度却深为戴笠所赏识,而好色的程度也不亚于戴笠,这些按下不提。却说国民党在徐州蚌埠大败之后,解放军开展了扫荡津浦南段之战,周伟龙当时兼任津浦南段护路司令,在蚌埠浦口之间布置了四个交警总队的兵力,待解放军扫荡开始,周伟龙越想越害怕,连忙将那四个总队撤退,汤恩伯大不高兴,周伟龙说保全交警实力一样重要,打仗最好由正规军去打,汤恩伯气得肺都炸了,当下与毛森一商量,便想到了一个主意。

  汤恩伯不无顾虑,因为他与军统中的“大亨”都有交情,周伟龙虽然不听指挥,还要他受气,但在这个乱糟糟的当儿,设若使周下不了台,说不定对方会给他一记更难受的。汤有自知之明,自己的“痛脚”太多,随便给人抓住一条,就吃不完兜着走了,当时颇有难色。那毛森一来为投汤之所好,二来他要“湖南派”尝尝“浙江派”的厉害,献计道:“不如如此这般便了”,汤恩伯也就同意。

  话说周伟龙忽然接到毛人凤一个电话,说是请他第二天上他家便饭,并无他人,完全是“老兄弟好久没有畅谈,瞎扯一阵”罢了,也就不知是计,翌日安心赴会。到得毛人凤家中,只见餐厅中并无请客准备,主人却在笑道:“楼下人杂,来来去去人多不方便,不如在楼上你我对饮一番。”周伟龙道:“到底有什么事情?”毛人凤邀他上楼坐了。与女眷们寒暄过后。两人就真的瞎扯起来。毛人凤道:“我在外面听说不少有关你的事情,特别是关于女人的,因此咱哥儿俩谈谈,希望你玩够了也算了,万一传到‘先生’耳朵里,老实说老朋友也没话说。”

  周伟龙起初以为有关汤恩伯的事,如今闻道是女人的事,也就放下心来笑道:“我现在没什么了,你听说什么?”

  毛人凤道:“有一天我在路局,听说你就任交警总局局长不久,有一天黄昏,忽然你闯到南京下关车站,迎接上海来客。京沪路警务处京锡段警务办公人员,也不知道接谁去了,一个个十分紧张,恭迎如仪。各路警务处人员,当时是由你交警总局派的。他们说你到了之后,正赶上这班火车误点,你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便拍台拍凳大骂起来,对警务人员无不挑剔痛骂,骂了个狗血喷头,他们总以为你迎接的是个大员,想不到后来车到,你所接的乃是两名十分漂亮的上海小姐,你的脸色马上和缓过来,把她们两人立刻送到下关国际饭店,并且一连三天没上班。”

  周伟龙大笑道:“这些事情早过去了,那两个女人,我早忘了。”

  毛人凤作婉劝状道:“可是人家还在说,你最近对一个女画家发生了兴趣。你对她说你还没结婚,她不相信。你向她求婚,她问你的太太呢?你说你的太太死了,可是你电务室里那位潘小姐,事实上已经成了你的太太,而且人家也当面叫她‘周太太’,这是好久好久的事了。潘小姐对这个女画家当然大不痛快,有一次她去找她,说她就是你的太太,那个女画家不相信。”

  周伟龙把手一摆,恨恨地说:“人凤,你说这个干吗?娘里娘腔的。”

  毛人风也笑道:“老朋友聊这个特别有意思,你听我说完它:当时那个女画家把你的话一五一十、从头到尾背了个够,并且相信你不会骗她,你是没有太太的。”周伟龙急道:“行啦行啦,如果真有其事,姓潘的还不找我晦气?”毛人凤大笑道:“瞧,你承认啦!潘小姐不告诉你这件事,有她的道理。”“什么道理?”“她怕你。”周伟龙闻言默然。这倒是真的,如果她真敢找他发脾气,那她准会死在他的手里。

  两人又扯一阵,周伟龙有七分醉意了,但神志还很清楚,两点钟告辞之前忽然问道:“人凤,今天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做主人的踉跄起立道:“喝酒、谈心,其他我想不起了。我们太忙,难得欢聚,倒是你有什么事要说么?”周伟龙笑道:“既然没事,那我走了,改天我约你。”毛人凤送到梯口,说:“那我不远送了。”周伟龙一步一步下楼,经过客厅,却见毛森和四名彪形大汉立在那儿,便问:“找人凤吗?”毛森也不打话,把手一挥,四名大汉便将周伟龙绑了个结结实实,周厉声喝道:“干什么!”毛森将他一推,喝道:“听着!”当下掏出汤恩伯的手谕,大声念道:“奉总统电谕,周伟龙骄横跋扈,图谋不轨,着即扣留。”周伟龙一听酒意全消,抬头向楼上大叫:“人凤!人凤!”喊了几声,那有回讯,另说毛人凤,连鬼影都没一个,于是周伟龙便给脚镣手铐,送到林森中路上方花园五十号,那地方本是军统局的一个什么国际站,后改为临时监狱。为了这个人神通广大,而“浙江派”又非置之死地而后快,于是把他关在一个特别地方,用小圆木柱钉成一屋,长仅丈许,宽约六尺,严禁与外界来往。周伟龙当然也想尽办法,包括向守卫者索取笔墨纸砚,“上书总统”及俞济时等求援,但这几封信也都给毛森没收。到上海解放前,有人说已给毛人凤用毒纸烟毒毙,也有人说系由杭州监狱转送台湾第八监狱,反正已做了军统内部又一名勾心斗角的栖牲者了。

  可是抄家结果,那笔横财并未落入毛人凤手中,周伟龙的一百五十三根大金条,一大箱袁大头(银元),以及业已写好“情书”准备送与那个女画家的五克拉钻戒一只,全部由汤恩伯“袋袋平安”,而毛人凤为军统“整顿家风”,蒋介石又感到“有厚望焉”!

  然而,毛人凤如今死了。

  蒋介石又想起了有人攻击毛人凤“爱钱”,起先他不大相信,因为有好几件他经办的贪污案,都足以说明毛人凤并不爱钱。而如果真正爱钱呢?蒋介石也绝对“眼开眼闭”,只要不出漏子便是,而蒋自己是永远“廉洁”,无可“怀疑”的。

  第一个为钱和毛人风伤了感情的人,是陶一珊。

  熟悉军统内幕之人,对这句话颇难同意,因为军统之中,只有陶一珊对“上上下下”最和气,从不开罪于人,怎会得罪毛人凤呢?陶一珊所以“一团和气”,并非他的本意,乃是他太熟悉军统内情了。他知道在那个鳄鱼潭中,得罪了任何一条鳄鱼都没好处,“鳄鱼报仇,十年不晚”,到那时谁又能安度余年?便“一团和气”起来。毛人凤升任保密局长时,陶一珊是上海警备司令部稽查处长,闻道毛人凤已迁入环龙路一幢巨宅之内,并且恰逢他“荣升”后第一个生日,众喽啰便为他既庆“乔迁”,又祝“寿诞”,三贺“高升”。那是国民党中最典型的热闹场面,这三者任何一项都得送礼,何况三件事情一齐来?到那日环龙路上端的是车水马龙,厚礼似山。陶一珊岂能例外?他先着副官送去五百美钞,这数字以其时其地而言,约合港币三千之数,足够一个人口简单的木屋家庭,作一年生活之需了。礼物送到毛人凤手里,他倒没有表示什么,但向心影接过一看,却大为生气,要门房将那副官追了回来,把礼当面退了,还尖酸地说了声:“厚礼心领,你拿回去还给陶处长吧!”又作轻描淡写之状,对四周一大堆客人道:“陶处长现在搞得很好,很有办法,名利双收,谁都知道,瞧不起人凤这个老实人了,他送的礼我们实在不敢受。”那边厢陶一珊正在气得没法说,当然也用不着去贺他了。而向心影那番话,贺客之中有人又当夜转告了陶一珊,陶咬牙道:“这下子,我的面子丢得太厉害,连转弯都转不过来!”于是也就不想补救之道,马上暗中寻找新的后台。

  毛人凤何以对向心影的退礼不加阻拦,因他与陶也确有“心病”,原来当郑介民上台时,陶一珊曾投入郑之门下,作为郑系一员大将姿态出现!毛人凤深记在心,与之决裂,存心要他“好看”。于是陶一珊也就另找门路去了。可是陶一珊在上海所作所为,毛人凤也早已有所调查,他知道警备部第六稽查大队大队长戚再玉其人,号称陶一珊的“运财童子”,于是派人盯住了戚再玉,没多久当真抓住了他的一条大辫子,待证据确凿;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戚逮捕,控以贪污之罪。陶一珊闻道戚某入狱,他是知道毛人凤“辣手”的,吓得魂飞魄散,当下派人疏通狱卒之后,与戚再玉见得一面,好言安慰,嘱咐他坚决不可将陶一珊拖累在内,此事已由陶写信到南京想办法,保证他平安无事。戚再玉也明白陶的背景,而且国民党的贪污案本是司空见惯,听他一席话,有如吞下定心丸一般。

  于是无论你毛人风派人怎样审讯,戚再玉“守口似瓶”,不牵涉陶一珊半个字,任你怎样敲打逼供,戚再玉总以为陶一珊身为郑介民手下大将,必有办法,因此一切与陶无关,毛人凤见没什么可以追的了,终于下令枪毙,临刑之时,戚再玉才知道上了大当,反供也来不及了,问狱卒要纸笔写遗嘱,文中多的是“代人受过”字样,陶一珊逃了一命,丢了上海警备司令部稽查处长那顶乌纱,还算侥幸。之后与毛人凤一起逃到台湾,也曾来到香港“公干”,但俞济时撑他的腰那根棍子并不很强,因此在台湾也不大“得意”,这是后话,按下不提。

  与“毛人凤要钱”联在一起的第二个人,便是周佛海。周佛海落水后充任汪精卫的“理财专家”,之后于一九四六年九月间移囚南京老虎桥监狱,当时还有罗君强等几个。在抗战末期中,周佛海与戴笠之间确有联系,因此当国民党接收上海时,周曾以“第四方面军地下工作人员”身份出现,自以为“功在党国”,没有问题,他妻子也在外为他奔走,就是这当儿,毛人凤敲了周佛海一记竹杠:六十根金条。

  毛人凤派人向周献计道:“如今你们给关起来的人,有一些己经获释,为什么如此迅速?还不是每人花了几十、几百根金条!你老兄当年与戴老板有往来,不巧的是他已死了,不能为你出头,不如花上一百根条子,让我来为你撇清,只要我们出一张证明,到那时别说你的罪名没有了,还可以说你是戴罪立功,哈哈,你老兄便能冠带俨然,活跃在政治舞台上,岂不是好?”周佛海正愁没有办法,有此妙计,何乐不为?只是声明没有多少钱,一百根大条吃不消,于是讨价还价结果,这个事情便以六十根“成交”,而周佛海在狱中每天写日记,对于这件大事,免不了写上一项:“某月某日毛太太取去黄金六十条”。

  列位看官,在那老虎桥监狱中,那是国民党若干官员的“油矿”所在,防备何等严密?周佛海等“一流油矿”的一举一动,又几时逃得过他们耳目,毛人风系统的特务人员有一日看见周佛海日记本上有此一项,忙与毛人风说了,听得他浑身是汗,魂飞天外。暗忖这几行字如给“湖南派”发现了,那他还有命么?一不做二不休,毛人凤忽然在一个夜间出现于老虎桥监狱。一般人总以为这个局长真是辛苦,孰不知他的着急有难以言喻者。

  周佛海不知此人为何而来,笑道:“此事承蒙贵局长成全,六十根条子也早已由尊夫人如数取去,难道内中有假的不成?”毛人凤闻言苦笑。

  毛人凤当下一脸笑道:“这件事情,已经时过境迁,周先生安心等待好消息便是。今日兄弟前来,一方面为的是周先生与我们戴故局长是朋友,如今情形如此,特来趋候。”周佛海忙说:“不敢当,不敢当。”听毛人凤道:“另方面,兄弟今天转达委员长一番意思。”周佛海听说蒋介石有话对他说,暗忖这六十条黄金真有功效,不但毛人凤来了,而且连蒋介石都有好脸看,“有钱使得鬼推磨”,旨哉斯言!便问:“有什么指示?”

  毛人凤作严肃状道:“委员长知道周先生是理财专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实在是个人才!委员长又知道周先生每天必写日记,他是最崇拜曾文正公的,曾国藩当年也是每天必写。委员长听说周先生每天在日记上有所发挥,谅必有很多好意见,好议论,因此要兄弟特来探访,对周先生的日记先睹为快,你可以给我拜读拜读吗?”周佛海一听浑身浸在温泉一般,好生舒服,喜滋滋把一大堆日记本捧了出来,献宝似的献了过去道:“百无聊赖的东西,不登大雅之堂,局长可别。见笑才好。”毛人凤拼命翻寻代付出六十条黄金的记载,无奈太露形迹,不便着急,略为翻了翻,摹仿蒋介石频频点头,连呼好好,就向狱卒要纸包好,挟在腋下道:“兹事体大,兄弟不在其位,难谋其事,不如迳自呈与委员长观看,待委员长将周先生高见直接批与有关单位,岂不是好?”周佛海听说还要进呈“御览”,岂有反对之理,于是由他携去,高兴不在话下。

  那毛人凤回到家中,闭门关窗,与向心影逐本、逐日、逐行、逐句、逐字仔细看了,除掉那六十两确实“载之周史”外,幸无其他有关他“不要钱”的纪录。两人透了一口气,商量对那批日记如何处置,直到金鸡三唱,犹无是处。

  另一面,“湖南派”也已风闻其事,张毅夫召集手下,誓言“报仇雪耻”,群向周佛海的日记打主意,因为这是铁也似的凭据,只要拿住这一行“痛脚”,毛人凤连地板缝都没法钻得进去,可是好不容易“打入监狱”之后,却发现周佛海的日记已经全部给缴了械。这种勾心斗角既不能使当事人知道,也不能使毛人凤晓得,张毅夫还想收买毛人凤身边之人作为内线,偷窃“周史”犹未入手,却闻报周佛海的日记已全部不知下落,当下急得双脚乱跳,

  毛人风拿着这堆日记,也在苦于无法安排,如果仅仅徐去那一行,或者撕掉那一页,都不是好办法,还给他决不可以,留在身边也是祸根,最后终于淋上汽油,一根火柴,把它烧了,周佛海还以为蒋介石正在“欣赏”他日记中的“理财大计”,好不得意,那一日忽然他妻子入狱探访,流着眼泪与他说了件“大事”。

  那“大事”确乎大得可以,周佛海听他妻子说道:“张毅夫派人找我,说你已给毛人凤关在监牢里,又给他敲了六十条竹杠去,这已经够了,可恨他为了消灭证据,又假冒一姓蒋的名义、亲自到老虎桥骗走了你的全部日记。如今他……”周佛海一听不妙,忙问:“如今他怎么啦?我的日记呢?”他妻子道:“听说烧了。”周佛海还以为自己耳朵有毛病,待弄清日记下文,这一气非同小可,他妻子道:“张毅夫对我说,毛人凤实在不是东西,人家辛辛苦苦写的日记,又不犯王法,怎可以一把火烧了去?不如告他一状!”周佛海急道:“还要命吗?别随便说话,弄不好我们状子还没写,毛人凤可动了手!”他妻子道:“张毅夫也说了,他说此事极端秘密,不可先露风声,只要一个状子告进去,到那时他就毫无办法,如果还想动手反而给人窥破他有毛病,张毅夫说别怕他,又说毛人凤的太太这个那个的,总之他们要我们采取行动,说只有这个办法可让你恢复自由,同时出来之后,我们的生活问题也可以由他负责。”

  周佛海思量再三,又说不妙,因为什么证据也没有了,他妻子道:“这一点,他们也考虑过了,认为日记虽毁,但人证俱在。你活着,我也没死,你是当面同毛人凤谈过的,毛人凤亲手拿走了你的日记,又亲口说过此事系老蒋差遣,监狱里的人拿过纸头绳子包扎日记,这些都是证据,而且他除了敲诈、灭迹之外,又有一个‘欺君之罪’!”

  终于周佛海决定告状,但此事怎能不泄于外?毛人凤一听两眼发直,与老婆商量来商量去,兀自找不到一个好办法。如果把他灭口,但此事已传将开去,显然做贼心虚,如果由他告状,那还得了,纵然无凭无据,但自知树敌太多,“好事多磨”,到那时说不定冷锅烧热栗,在加油加醋之外再给加点证据,甚或牵出其他“德政”,那还下得了台么?

  当下毛人凤夫妇再三思量,终于找到了一个好办法,那是闻悉自从周佛海入狱之后,周家只剩他妻子在外奔走,而与她感情最好之人,是一个姓严的湖南小姐,这“小姐”年纪也不太小了,只是并无丈夫,在姊妹堆里便以“小姐”目之,一经叫开,于是在他们这个“上流圈子”里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小姐,却不详她的来历与名字。向心影设法找到了她,知道她虽是湖南人,幸非张毅夫的“湖南派”,放下心来,今天送礼,明天请客,第三天说有要事相商,将那事儿说了。

  向心影道:“严小姐是有名的热心肠,我与人凤目前正有一件伤脑筋的事情,想请帮忙。”对方失笑道:“你们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别寻我的开心了。”向心影叹道:“不瞒你说,实在有件过不了关的大事。我们知道你和周佛海太太杨淑慧是好朋友,现在这件事正与杨淑慧有关,而如要找她,非你不可。”当下把那件事情说了一遍,对方听说是这个,双手乱摇道:“对不起对不起,杨淑慧和我无论怎样要好,这种事情我毫无办法。”她骗她道:“这种事情非同小可,她也从来不对我说。我们的交情这样深,这六十条却对我瞒着,你看我是不是可以办到,真是毫无把握的了。”

  向心影知道她是不肯帮忙的了,但此次有求于人之事,恁说也不敢瞪眉瞪眼,情急之下忽地立了起来,到她面前真挺挺跪了下去,对方见她矮了半截,哭哭啼啼的,也不知说了多少好话,暗忖如再回绝,不欢而散的后果堪虞,便算是答应了,但能否成功却不敢说,向心影知道她如答应,等于办成,便欢天喜地而去。

  杨淑慧并没有答应她的请求,严某叹道:“我知道你是不会答应的,但人家既然跪了下来,我不调解也不成了。”

  两人谈了一天一夜,把各种因素、利害得失反复研究,第三天严某便出现在毛人凤家里,那夫妻俩把她当作观音菩萨似的,“重金礼聘”了一名湖南大师傅,做了一顿丰富的湖南菜,主客只有三人。严某把杨淑慧如何不答应,她又如何用尽心机的经过说了,在一片道谢声中,她又转达了杨淑慧的要求道:

  “不过周太太有两个条件,毛局长如能做到,事情就了,否则她不能答应。那两个条件,一是还给她六十根大条,二是还给她那些日记、”毛人凤夫妻一口答应,第二天当真送了一袋金条,数一数只得五十四条,严某诧道:“不是说六十根吗?怎么少了六条?”向心影愁眉苦脸说了一大堆,句句离不了“困难”二字,说所欠六条请以一月为限,必能补偿。严某只好收了,再问日记,向心影道:“至于那些日记,倒是不大容易,因为全部已呈蒋委员长亲自过目,人凤没办法在这时候拿回来。”严某说:“不是烧了吗了”向心影指天誓日说并无此事,实在是既已呈奉“委员长”,一时便难以领回,对方于是连金条带口信一齐交与杨淑慧,两人再商量好久,认为毛人凤已经跌了个大筋斗,再逼下去,说不定狗急跳墙,会出乱子。再说毛人凤在她们面前虽然是个“矮子”,但人们仍然生活在他的统治之下,与其作对到底,不如适可而止。

  于是毛人凤便逃过了这一关。“论功行赏”,向心影当然是“第一功”,她虽向严某下了一跪,但到手六条金子,赚得太多。毛人凤欠下周佛海六条“大黄鱼”的“来生债”,在她眼中还是欠得太少,按下不提。话说向心影从此对严某好得不得了,无话不谈,有如姊妹一般。那一日透露她的“知心话”道:“不瞒你说,人凤年纪太大,又不便向人家要钱,我若不趁时弄一点,局势这样坏,将来不堪设想。有了钱,美国也好,香港也好,到处都方便,也有人愿意跟自己亲近。”那位湖南小姐闻言心惊,暗忖“白相人嫂嫂”上海有的是,但像她那样却不多见。在她那段话里,显然有几种意思:局势不行了,国民党中的“有势力人士”都想逃,这是一。没有钱逃不了,向心影抱怨毛人凤刮得太少,因此要亲自出马,大捞一票,以便逃亡,这是二。有了钱,即使流寓在外,也不怕没有小白脸,不致寂寞孤裳。列位看官,这并非说书人存心刻薄,向心影此人确是如此。她“爱财若渴”的结果,把那位湖南小姐也“吃”了,严某才在姊妹堆里骂她“忘恩负义”,牵出了那段周佛海夫妇没有打成的官司。而“也有人愿意跟自己亲近”这一“癖好”,她的湖南女朋友后来就用“湖南上海话”骂她“真勿要面皮”,例子确是不胜枚举。

  那向影又名向心影,自称四川人,一九六四年该有五十四岁了,生过五、六个孩子,军统中人都知道她最喜欢打扮,相貌平常并没什么,内中不免有鬼了。她曾经“亲近”过的男子为数之多,颇难统计,上自国民党部长、院长,下迄军统局汽车司机,军统中人称之为“救苦救难,普渡众生”,内情不言而喻。他原是国民党时代一名陈姓富家的姨太太,远在殷汝耕酝酿华北事件时,戴笠已与之勾搭,她便参加了军统,是军统中的老资格。之后便与陈某分手,跟随戴笠,被戴笠以极为巧妙的手法,介绍给殷汝耕做妾,也不知怎的殷对她十分宠爱,所作所为,对她也不隐瞒,好多秘密也不避她,因此殷汝耕在做些什么,戴笠像吃了萤火虫一样。

  待戴笠认为时机成熟,命向杀殷,用的是置毒方法,向心影也照办了。殷汝耕有个习惯,每晚临睡吃“宵夜”,总是一大碗面条,他的枕边人便动了这个脑筋。戴笠给她的毒药无色无味,极难发觉,向心影那一日特别殷勤,亲自下面,暗中混入毒药,又双手递与他吃,这台戏似该完了。不料有客来访,而且是急不可待。那时光殷汝耕正在“呼风使雨”,闻道有人夤夜来访,便把端在手里的那碗面,连同筷子一齐放下,转身上客厅密淡去也,把向心影急得什么似的,守着那碗毒面一筹莫展。那毒药虽是无色无味,但时间一久,怕它出事,向心影盼来客早点离去,想不到殷汝耕要她见客,而两人足足聊了三小时后,殷汝耕嚷着吃面,女佣回报说面已“坏”了,向心影吃了一惊,殷汝耕不吃宵夜无法上床,瞧了面碗一眼,见“面”色大变,他也面色大变。此人何等狡绘,断定已给放了毒药,当下命人前来检验,果然获得证实。殷汝耕又命人将向心影绑了,捆了她几下耳光道:“我对你不薄,你怎么这样下起毒手来?你背后一定有人指使,快快招来!”

  向心影便大哭大吵,左一句冤枉,右一句冤枉,寻死觅活,苦苦哀求,殷汝耕冷笑道:“人家是专家,说这种毒药无色无味,给混进面里已经有几小时之久,这才变了颜色,也是我命不该绝!你这贱人还想抵赖!我问你:如果这毒药是别人放的,那么这碗面恰巧是你自己下厨做,又双手递给我的,平时你没这样做,我吃了面也没有死,今天你忽然讨起好来,这碗面便出了问题,如果不是有人为要事找我,此刻我早已在七窍流血,一命呜呼了!”殷汝耕越想越气,上前踢了她几脚犹难解恨,而向心影仍是矢口否认下毒,把什么“爱”呵、“情”呵搬出来,折腾到天快亮了,殷汝耕实在疲乏,同时又吃不消她的那套“做工”,也就免她一死,命令扣押再说。

  第二天继续“审问”。向心影仍然矢口否认,一口咬定是他人所为,而“他人”之中,也只有三两个厨房佣人了,殷汝耕十分清楚,此事与女佣无关,但第三天有个女佣平时与向不睦,害怕给她反咬一口,迳自不辞而去,于是向心影更加振振有词起来,但殷汝耕仍认定是她,可又不忍杀她,也不想覆水重收,于是下令囚入“优待室”,到什么时候释放,可没一定。

  向心影到此心头放下一块大石,便设法与戴笠暗通消息,戴笠要她等待,说此时引起殷汝耕密切注意,不如静候,反正不会死的了,于是在两个多月之后,戴笠知道殷汝耕的防范已经松懈,便买通内线,将向心影偷偷释放,逃回军统局里。这下子向心影可“抖”了起来,军统中人称她为“老大姐”,向心影好不得意。

  迨抗战开始,“复兴社”结束,蒋介石的特务机构分为“军统”“中统”,这二统之间有如水火,陈立夫陈果夫兄弟与戴笠之间更是冤家一般。戴笠生怕二陈在蒋介石面前取得“专宠”,除了派人打入中统,又动了二陈的念头,那一日把向心影找到跟前“个别谈话”道:“你那次毒殷未成,名满天下,实在是个可造之材,干我们这一行的,非牺牲色相,不能拿到第一流的情报,现在,又有一件大事与你商量,希望你担任下来,并且相信你能够胜任愉快。”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