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穷途末路 美日拟起用汉奸 五内俱焚 老蒋无奈何花落





  书接上回。话说蒋介石听罢美国准备启用汉奸之计后,心里恼火,却不吭声,人们不知道老蒋在想些什么。蒋经国开口道:“这件事情,表面看来很好,因为这样做法确是反共,可是再往深处想,连我们也反上了!当年这批人帮日本反我们,汪精卫也罢、陈公博、周佛海也罢,乃至黄秋岳等人也罢,他们反正是反对我们的,这些不必解释。因此我以为美、日本这个新的方案,对我们有弊无利。”一顿之后又说:“为什么呢?因为如果这件事进展得很顺利,这批汉奸眼里本来就没有我们,今后更没有我们了!他们背后有美、日做后台,不和我们唱对台戏才怪!可是如果失败呢?对我们更不利,因为由此可证,反共用上了这个最后一计还不成,反共真是不可为了,不如劝他们别搞。”

  老蒋恨道:“理他们干什么?他们瞒着我们乱搞,我们何必拆穿这个西洋镜?看他们自己下不了台,岂不更好?不过我们可要特别小心,台湾沦亡于日本五十一年,难保没有几个日本天皇的忠臣,譬如林献堂,还有那个姓辜的……”

  张群似有重忧道:“这件事真太复杂,不但在台湾,想当年在大陆,我们为了‘曲线救国’,曾有大批文官武将投敌,这批人为数不少,好多已经转移到台湾来了,这批人,一般人称之为汉奸,如果他们真的暗中接受东京指挥,对我们似乎没有好处。”

  老蒋咬牙道:“还有糟糕的,此事何等重大?可是美、日双方,竟然事先无一字通知,太不把人当人看,好不气煞人也!”张群道:“此事还有一个重大的后果,那是他们肯定了汉奸的‘地位’,把他们抬得很高。不错,那是没有办法才想出的办法,我们以前也做过,但切忌明言,因为中国的民族性就是这样:汉贼不两立!汉奸这个名词,在抗战时比瘟疫还坏。除了我们由于种种原因,不得不想想办法,给他们有限度的庇护之外,一般汉奸的下场,几乎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既然这批人的处境是如此不成话,美日双方居然寄以厚望,事先又不和我们商量,我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对于这件事情倒是少见。”

  老蒋厉声问道:“进行了没有?”小蒋道:“还没消息。”老蒋恨道:“你该整顿一下,那些饭桶少几个没关系,一定要派几个精明得力之人替我查清楚这件大事,限期汇报!”

  小蒋暗忖:这件事当然要设法制止,问题是好难明说。“汉贼不两立”,在国民党来说不过是一句“习惯用语”,当年对日本,目前对美国,虽然国民党并没有背上“汉奸”这两个字,但是凭心而论,有哪一件是真能符合民族利益?

  这当儿老蒋起立,众人以为散会在即,可以透过一口气来了,不料老蒋踱向窗边,遥望山腰,久久没有动静,一忽儿又扭过头来道:“不久以前,我们曾经盛大欢迎岸信介,想不到消息传来,连日本政府对我们都改变了看法,宁可支持汪精卫的班底,也不肯支持我们反攻大陆,来日大难,我们如不能扭转这个劣势,你们说还有什么办法?”

  张群献计道:“为今之计,不如先入为主,他们想找那批人,我们何不先去找他们?”小蒋喜道:“有道理,有道理!”老蒋道:“那该怎么找法?”张群道:“这批人,不管是北方‘维持会’时期的,或者是南方‘汪政权’时期的,乃至东北‘满洲国’时期的,和我们固然曾经交过手,翻过脸,可是不能否认一些事实是:在反共前提下,他们中间也曾有人和我们携过手、并过肩的,因此我们今天去找他们,应该比美、日两个政府去找他们更合适。”又道:“譬如阎锡山,他在中日之间所扮的角色,唱功做功更是合适。如果这中间有人已归道山,我们不妨找他们的后代和老朋友,如果还在人间,那事情更好办。”

  老蒋道:“那如何入手?总不能提倡做汉奸。你去敲锣打鼓找汉奸,不是有招摇过市的风险吗?”张群道:“我们当然要派出可靠之人、干练之人,却不谈这个古怪方案,我们希望他们登记,给他们一些好处,想来也差不多了。他们‘有奶便是娘’,我觉得先人为主这个办法值得一试。再说如果美、日双方马上进行这个方案,必然发觉我们也在办理汉奸登记,那只得悄悄收起,不能再有什么‘争’的,那太难看。”

  老蒋有感而发道:“阎伯川当年反过我,这个不去计较它了。但他死守太原,却是三方面合作的结果,美国出飞机,我们出粮食,日本出人力。山西军里多的是日本兵,这个不是秘密,可是他自吹自擂,忒煞过火。那个什么太原‘五百完人’,老实说我很不开心,难道只有你阎老西在真正反共,我们和中共拼命就没有这样惨烈?而且根本没有什么‘五百完人’这回事。他要大家宁可服毒,每人还分了氰化钾,但他自己倒跑到台湾来了。他能来,我高兴,因此也就答应了他的请求,弄了个‘五百完人’的衣冠冢。其实这件事情像那个衣冠冢一样,并无其事。可是因此使我想起,美、目这个新方案对中共起不了作用,对我大大不利,我现在可以对你们说:不管这个方案他们什么时候动手,我们就来个先入为主,而且做得比他们还热闹,只是不能明说。”

  老蒋说完扭头就走,众人以为这回准是散会,不料他又踱了回来,对张群道:“你多坐几分钟。”于是众人告退。老蒋道:“真想不到有这种事情,使人气得没法,美国如此对我,已经太不应该,日本也过河拆桥,简直教人不想活了。对于反对我们的日本人,我可以置之一笑,他们是逃不过美国和日本政府那两道关的,但日本政府也目中无人,见利忘义,简直岂有此理!”

  张群劝道:“不必生气了,身体要紧。这种时势,日本政府那有不尽量利用之理?他们又何尝亲共?和共产党做生意,为的是日本自己,他们还是反共的,在联合国一直支持我们,这一点很够朋友,总统不必生气。小事情,放开点。”老蒋恨道:“这个新的花样,事先不和我商量商量,还小么?”张群道:“话是这样说,以日本政府几个人的胸襟来说,还能逃得过我们眼睛?美国是有点首尾难顾的样子,亚洲太大,它受不了,吃不消,于是找日本帮忙。日本这个甜头可是不小,如果成为事实,那美国在亚洲的一套全部交给日本,日本岂不是抖起来了?我说岸信介这一次到处跑为的是什么?原来是为了这。”

  老蒋道:“现在想起来了,岸信介这一次的访问阵容不小,而且到处注意美国在各地的做法,原来是为了这。有一次谈到了美国军事顾问团,我们有‘五·二四事件’,他们也有类似的事件,他还这样说:‘美国在亚洲的基地,如果由当地政府当家作主,那就可以减少很多很多麻烦和不愉快,甚至那些影响邦交的事情也可以大大减少,’我当时引为知己,想不到他另有所指,真是,唉!”

  张群正想开口,老蒋已经开门见山道:“我刚才想到一件事:能不能请老兄到日本走一趟?用什么名义前往?反正找一个理由就成,你代表我去,他们一定欢迎。但到了那边,我们对起用汉奸事根本可以不露声色,暗中了解了解,这件事进行得怎么样了?”张群想推辞,老蒋又道:

  “我知道出一趟门很辛苦,为这件事更没什么味道,不过兹事体大,非你老兄亲自出马不可。在东京、台北,我们当然有不少日本通,可是一来有的太不懂事,二来有的不够分量,三来有的到了东京,除了玩女人,其他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我不敢派他们去。岳军你是老马识途,轻车熟路,在那边朋友又多,你就辛苦一趟吧!”

  张群无奈,说道:“遵命遵命,不过有两个理由,可否缓一步动身?”

  老蒋问他何事,张群道:“一来最近不大舒服,叶公超比我年轻,他可重伤风重到不能办公,我比他轻些,正在吃药。”老蒋笑道:“那没有几天就好了。”张群道:“此外,行前应该弄清楚几个日本问题,这需要时间,而这几天正在写另一篇东西,还没结束。”老蒋道:“什么大文章?”张群笑道:“小文章小文章,今年是我六十八岁生日,己经过去了。我是从不避寿,也不做寿的,那天照样办公,有人问我一些问题,我告诉他‘人生七十开始’,”老蒋笑道:“你记错了吧?‘人生四十开始’。”

  张群暗忖:所以如此说法,为的是替台湾的老头儿们找到一点支持。日子一天天过去,老头儿一个个逝去,人孰无死?不过在这种窝囊的环境中死去,实在太没意思,因此故意高喊“人生七十开始”,为自己也是为老蒋等人壮壮胆。此外,张群还有一件心事,可又难对人言。他有老母住在成都,刚过九十整寿,却在香港报上刊登自己近照,呼唤儿子归去,但张群焉能归去?纵使美方认为无所谓,“张某人老了,起不了作用”,但老蒋对他可不能放过。于是以七十为“开始”,期待有朝一日能相会,却说是他新发明的什么什么,用心甚苦,独怕人知。

  却说张群回答老蒋,“七十”并无错误。老蒋大乐,扯了一阵,过些日子又邀张群商议对日问题,作为访日准备。

  张群道:“何日前往,尚未决定,要再看看局势再说。不过今天日本的主要问题,不该是加速整军,而是谋求适当的经济出路。可是不幸的是,据说今年夏天岸信介访美四天,和美方首脑举行会谈的结果,有迹象看到美国正在将东南亚的美国那一套,逐步交给日本‘料理’的意思,据今天一早未经证实的消息,甚至连中华民国的美援运用,都要发生问题,这问题在于美援可能逐步停止,而今后中华民国的经济建设改由美方个人投资形式处理,并且逐渐由日方处理。”蒋介石一听,顿时又瞪大了双眼。张群苦笑道:“在我们来说,隔靴搔痒,当然日本不如美国,可是就美国来说,他们也有无法解决的问题。譬如美日那个交还日本基地协定,就出于无奈,美国何尝愿意这样做?他们商定在三年之内,将日本境内五个空军基地交还日本保管使用,而且允许日本空军自卫队和美国空军共同使用另外五处空军基地。表面上看,美国做出了一种姿态:把防卫日本的责任逐步交给日本自理,其实不然,美国将有事于东南亚其他地区,也说不定会反攻大陆的。”

  老蒋一怔,问道:“谁说的美国要反攻大陆?”张群明白,这位老朋友、“大总统”,任何事情只能由他独占,不许他人插手。今天和美国往返,除了他不准第二个集团和美国接触;当年和日本议和,除了他也不准第二个集团秘密谈判。如今退到台湾,却也不准第二个集团大喊“反攻”,为的是生怕削弱了他的领导权,甚或“反”掉了他的领导权。此刻闻“反攻”而紧张,谅必是老毛病发作,怕美国真有此举,甚至真能占领中国大陆,然后抬出一个“领袖”来,老蒋就只好困在台湾,“待上帝吩咐”了。

  张群笑道:“倒不是有这方面的消息,因为中共坐大之后,东南亚已成多事之秋,连美国对共党都没办法,其他地方的共党或者其他势力,就因中共的抬头而抬头,美国兵力有限,不能不重用日军,替他分担。”

  老蒋“哦”了一声,忽发奇想道:“岳军,话说到这里,我可是想起一件事倩来了,大陆弃守之前,不少人曾和日方谈过一个问题,那就是中日合作消灭共党的问题,后来不知怎的没了下文。今日之下,美国既有事于东南亚,日本也因韩战而吃得很肥,军火工业生产无法罢休,不如趁此时机,解除中美有关对大陆中共用兵的协定,来一个三管齐下,美、中、日三国合力反攻大陆,我想如能做到,中共不难望风而逃,到那时全国收复,后年我们就可以在南京过元旦了。”

  蒋介石初则叹气,续即有气道:“岳军,实不相瞒,上月有人密告,说美国的极右派和日本的极右派有个计划,准备美日两国出兵剿共,答应事成之后把东北送给日本,娘希匹这个王八蛋真会做好人,为什么拿我们的土地,他去作生意?”

  碰到这种场合,张群只有唯唯诺诺份儿,忽地老蒋恨道:“你没听清楚这个计划的弦外之音吧?”他急不可待,挥舞着右手大声说道:“那又是个掘我祖坟的办法!你们想,美国极右派和日本极右派的好主意,两方面勾勾搭搭打共产党,为什么不能和我们商量?旁的事我们不便说什么,总不能不让我们反攻大陆!再说目前时机未到,并非等于我们放弃反攻大陆I如果美日有些密商,更应该把我们算进去了,可是他们却订了这么一个口头上的东西:奉送东北!”蒋介石大叫道: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不相信日本极右派不心动!他们真的干起来,你们想、你们说,把我们放到什么地方去了?老实对你说吧,如果此事不假,那不但东北无端端不见了,台湾也有问题!一个东北,一个台湾,日本极右派怎会不要?东北好比鱼头,台湾好比鱼尾,他们以前吃过,娘希匹真好滋味,现在吐了出来,心有不甘,有机会再吃,不但解决了日本人口的爆炸问题,而且解决了日本经济出路问题,是么?到那时我问你:我们到何处去?”蒋介石胸脯急剧起伏,久久迸出了一句话道:“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张群屏息凝神,听他的声音又高又尖,又急又气:“日本吃鱼头鱼尾,美国吃中段了!可是我们吃什么?你说:我们吃什么?”张群不好回答,只得沉默。蒋介石又说道:“我们熬了九个年头,没熬出个名堂来,华盛顿有人说我是在为自己打主意,可不知道我是在和大家打主意!如果真像那个计划说的那样,我们之中,谁也没有办法下台,不相信我们试试看!”蒋介石气喘吁吁,继续说下去:“既然有人这样恶毒,居然要掘我的祖坟,我们应该显点颜色给他们看看!”张群猛一听,还以为蒋介石可能来一个向左转,和北京携手了事。因为北京早已宣布过,今日之下,御侮第一,如能摆脱美国拨弄,蒋介石愿留台湾也罢,愿去国外也罢,愿回溪口也罢,无论想到何处决不勉强,此外且无任何条件。如今情状如此,老蒋似无退路,有可能来一下惊人之举。而这一举不但国共间的恩恩冤冤一笔勾销,渴盼返乡之人,也可以透一口气,回家团聚,这正是台湾的外省人一般心理。可是想不到老蒋这样说:

  “既然美国慷他人之慨,我们自己为什么不能来?岳军你此去务必密切注意,看看此事是真是假?据我看倒是真的,因为这两个人不是旁人,日本和美国,”蒋介石咬牙道:“正是我们的‘盟国’,哼!难道我们猜不出来!”

  张群知道,在这情况之下,蒋介石话匣一开,如洪水泛滥,没法住口,自己不便再插嘴说些什么,只有洗耳恭听了。只见蒋介石脸红脖子粗,瘦小的拳头在厚大的玻璃柜面上擂鼓似的敲击着,声嘶力竭地说:“我们还有什么考虑余地没有?没有啦!这好比有人还没断气,旁人却代他分起遗产来,这真岂有此理!我们还没断气,轮不到他们瞎操心,可是居然慷他人之慨,要把我们的东北拱手送人了!我还没死!我还不能死!”蒋介石歇斯底里地嚷着:“有一次我不舒服,在家休息,医生刚走开,于右老来了,问我病况如何?我就对他说,无论我的病怎徉,反正不能死,死不得!我如果两腿一直,你们想、你们说,该怎么办才好!我没有死,他们已经动起东北的念头来了,我如果真的死了,他们不是连我的祖坟都要掘光了么?”蒋介石喘了口气,接着又道:“我不怕……不怕共产党,为的是明来明去,反正隔着一个海,就是这么回事,可是我怕透了这种王八蛋,当面哈哈笑,背后一把刀!孙立人的事情过去了,吴国祯的事情也过去了,乱七八糟好多事情过去了,又耍起这么多花样来!”蒋介石恨不能大哭一场:“我们到底作了什么孽,替美国做了不少好事,替日本做了不少好事,到头来却没好报!”张群见他如此激动,怕出乱子,好说歹说,劝他休息,约期再谈,这才散去。

  话分两头,那一日小蒋闯进陶希圣办公室,见他正在正襟危坐,忙翻书籍,笑道:“又有什么大文章了。”陶希圣见是“太子”,焉敢怠慢,起立让坐,忙了一阵,小蒋道:“最近日本有无消息?”陶道:“哪方面的?”蒋道:“随便什么都无所谓。”陶道:“想打听些什么?”蒋在陶面前不便提到“汉奸”二字,便说:“风闻东京白宫酝酿一个新花样,说是要重新登记当年汪政权时期的中国文武官员,作为今日反共之用,可有此事?”

  陶希圣闻言脸不红气不喘,笑道:“并未听说。如有此事,想来并无用处。”小蒋道:“此话怎讲?”陶道:“这个道理很简单,这批人马,如非留在大陆,也必流落海外。留在大陆的,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即使年纪不大,请问还会有什么作用?流落海外的更没用了,他们有些早已正式为美、日两国办事,早在反共,今天即使登记,还有何用?再说大陆,中共最恨汪政权中人马,他们今天埋名更姓都来不及,远避隐居的也不少,怎会坐在那里,静待人家去登记?”

  小蒋暗忖,陶希圣究竟是陶希圣,颇能体会“前汉后汉”的心情,为之失笑。

  陶希圣不知小蒋为何失笑,却也十分得意,倚老卖老道:“主任何事好笑?”小蒋怎能对他明说?便道:“也没什么。”却问:“何以当年汪政权中人物,今天对自由世界没甚用处?”陶希圣暗忖:“我可很有用处,怎说没甚用处?谅必说的是留在大陆那批。”便道:“他们留在大陆,很难活动,一动,也就漏了底儿,谁也不敢惹祸,我可以数出来几百个名字,他们当年文文武武,都有来头,日本投降以后,抓的抓,跑的跑,弄到手的几个钱,也就花完了,”他缩掉了国民党接收人员“五子登科”的那一段,苦笑道:“财去人安乐,这是老话,可是在他们身上,财虽去而人不能安乐,因为仍有人在打他们的主意,于是他们只好背乡离井,埋名更姓,这批人已经失散,别说岸信介找不到他们,即使找到,也是无兵司令,没甚用处。而且这批人到今天为止,究竟活着的还有多少?也是难说。而据我所知,他们同本党之间,误会极深,岸信介即使找到他们,华盛顿即使重用他们,与本党却难合作。在这情形之下,就可能出现两种情况:

  “正因为他们和本党有成见不能合作,那么反起共来很是吃力,甚至是对立的,分明我们都是中国人,却彼此在对消实力,这是一其次,他们既然不容于我们,或者我们不容于他们,子是除了反共这件事还在异途同归,算是一致之外,请问还有什么是相同的?不但不相同,美、日或将重用他们甚于重用我们,这又是一个什么局面?因此我对于这件事不抱乐观,其理在此。”

  小蒋道:“有理有理,不过除了留在大陆的之外,凡能跑出来的,那一定有点用处罗?”陶道:“那也不尽然,先说共产党对付他们的态度,以前当过汪政权财政部次长的严孟繁,乃是安福系人,以前也做过广东的财政厅长,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日本投降以后,这个人很特别,一不托人疏通,二不脚底抹油,我们轻轻易易把他抓进了提篮桥监牢,有人向他开口,因为他是部长级,数目不太少吧?可是他说他只有老命一条,此外并无金条,我们一查再查,才知道他真的没什么,这倒是伤脑筋,把他枪毙吧?比他厉害的都没死,好像轮不到他,把他放了吧?可又不甘心,拖了三年多,老头儿只剩皮包骨,他的儿子是银行老职员,确实没几个钱,到后来还是把他放了。没多久,共军进上海,有个朋友劝他逃难,他说他当年都不肯逃,现在更不逃了,一来没路费,二来他实在想不出应该逃到那里。”小蒋道:“这个名字听说过,后来共产党对他如何?”

  陶希圣道:“听人说:上海对他不理不睬,他倒是心犹不甘,和派出所的人聊天,说他当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志在为中国人保存元气。那派出所的人说,这种理论很难讲得通,希望你能够明白,背叛民族国家便是错误,你能悔悟当然很好,但如坚决以为过去没有做错,那就大错特错。过去的过去了,共产党不再判你的罪,为的是你已停止犯罪、以前还进过几年监牢,但并不是说你以前是对的。你到今天还有这种想法,说明当初你并没有受到教育,你们好像只认识权力与金条,这很可悲。现在你老了,人民政府从来没找过你,并不是不知道你,只是因为你已经没有罪行,又需要休养,因此没有找过你,你今天来找我们,那么我们只有一句话:对你的子孙说清楚你的错误,要他们更加热爱自已的民族国家,对你来说,已很够了。”陶希圣道:“事后他对朋友说,这件事使他很受感动,他说他活了一大把年纪,几乎是在尔虞我诈的日子里混到老的,现在才明白人家的确有办法,有一套。像他这种汪政权的旧人,据说都给共产党感化,不可能有些什么名堂了。”

  小蒋皱眉道:“听说此人已死,可是真的?”陶希圣道:“那是另一回事。是在前几年吧?有人告诉我说,严孟繁有一天到女儿家里吃饭,好像是他生日,那时光上海的黄包车还没改掉,听说现在上海旱就没有这种落后的交通工具了。他捧了几只花碗,雇了一辆车子,一直拉到女儿门口,车子停下来,黄包车夫准备扶他下车,没想到孟繁已经断气,可是奇怪,一只碗也没打碎。”

  小蒋心烦,问道:“那除了他这一类,总该有些不甘寂寞的人吧?”陶希圣道:“当然有,当然有。汪政权时期,那位文化界有名的、绰号‘老和尚’的仁兄,就一直干到现在,当然,当年他是反对本党和共产党,现在独沽一昧,专反共党了。他的逃亡,倒像一部电影。老和尚长得又肥又胖,日本投降后,戴笠第一批抓的名单之中就有他。想不到他早已作了准备,将财产转移到香港,自己化装成为牧师,偷偷地从南京到北方,摇身一变,埋名改姓,做起洋和尚来。一方面放出空气,说老和尚早已死去,这么着过了三两年,我们快忘记这个人,而这个人却太太平平到得香港。等我们要对付他时,大陆已不可为,我们急忙向台湾退却,自顾不暇,于是老和尚算是天下太平,今天恐怕又讨了第三个姨太太了吧?”

  小蒋道:“那老和尚此刻到底在干什么?”陶希圣暗忖:“你知道的比我多,却还装模作样。”答道:“我和他从无来往,不过听人家说,他的日子过得可真不错,还弄了个什么资料室,一天到晚晃晃悠悠,好像很有办法,今年还去过一次东京。据说他的一只眼睛,已经从这里搬到了头顶上。”他问:“像这种人,他们是在反共,可不是为本党反共,而是在为日本政府反共,也可以说是在为美国总统反共。”

  小蒋急问:“为日本政府反共,此话怎讲?”陶希圣道:“详情我也不知,不过日本嘛,右派的反共姿态并未取消,但是他们并非为本党反共,而是继承东条英机的遗志,他们这批人,有个根深蒂固的看法,认为日本如要发展,非占领中国的东北和台湾不可!非如此不足以谈大和民族的明天……”小蒋忙问:“此事我们早有所闻,但目前既有古古怪怪的流言,我们自该加倍警惕。东北的事情不提,谈到台湾,那是你我的立脚之地,如果这批极右派真有这一手,试问我们又该何处去?”

  陶希圣叹道:“前些日子,曾经向总统报告过,说这批东条英机的继承人,在香港台北等地,就有好几个情报机构,他们分别隶属于陆军、海军、空军,乃至专门的特工部门。他们收集大陆的消息,也认集我们的消息。”陶希圣作“以明心迹”状道:“有人从东京来,也曾对我说过,他们的参谋本部,还有继续不断拟订进攻大陆和进攻台湾的计划,而且每年不断变换,这批日本人,实在是可怕之极!”

  小蒋冷笑道:“如果有机会,希望你对日本方面说一说:我们对他们的做法,感到非常遗憾!你想,大家都在反共,可是日本民同却在亲共,而且越来越厉害,这是什么意思?他们的内阁全体在做梦?而且老实说,攻打大陆也罢,垂涎台湾也罢,这算是反共还是反我?分明这不是反共,但他们乐此不疲,是何居心?再说根据日本的民意测验,日本人根本不想打仗,他们过去这一仗,打得还不够瞧的么?今天如要出兵,美国会点头么?何况日本民间又在反美?连日本政府都对老百姓没办法,今后这台戏怎么唱法?特别是连一个‘反共’都反出了这么多花样,你说今后中日两国究竟如何相处?”

  陶希圣见他激动起来,便问:“那应该对他们说些什么?虽然我人微言轻,对这批东条英机的继承者,恐怕起不了什么作用。”小蒋背手踱步,转了一圈,又在他对面坐下道:“你可以对他们这样说。”

  陶希圣见小蒋心情沉重地说道:“说归说,做归做,他们能否尊重我们的意见,老实说无人胆敢担保,求其在我,如此而已。”又道:“目前,有几件事情值得一提。想当年日本投降之后,特别是我们退到台北之后,中日双方比较知己的人只要见面,便会谈到一个共同的意见,那是从‘七七’抗战那天开始,我们都走错了路。在东京,他们不该和本党为敌;在南京,也不该联合共党反日,而是中日双方就该把延安彻底消灭!可是悔之已晚,今天双方真是噬脐莫及!因此今后的情形是,我们不希望这段历史重演,我们希望日本政府放弃对东北、台湾的那种想法,也放弃对共党幻想的做法,切切实实反共,唯有这样,中日两个政府才可以谈到真正合作,并且对双方有利。”

  陶问:“那么如果他们问起来:这个样子的合作,对日本有些什么好处,我们怎么答复?”小蒋道:“这个,当然既不能见之于文,更不能公之于世,不过你可以这样告诉他们:只要日本政府能够帮助我们反攻大陆,帮助我们回到南京,那今后日本有什么困难,我们愿意承担全部义务,包括日本的经济出路。,以及日本人口的爆炸问题。可是这个不能成为明文,否则一旦外传,那举国哗然,我们的处境势必还不如汪精卫当年的情形。”

  陶希圣心中暗笑,作兴奋状道:“我一定转告,只是如今东京方面,希望加强双方贸易,以及日本电影能在台湾增加放映的机会,作为一种中日亲善的表现。”

  小蒋皱眉道;“话说到这里,有一件事情顺便请你向东京解释,那就是要命的民族意识。当年为什么我们之间下不了台?为什么东京南京都愿和谈可是谈不下去?无非是民间的民族意识作怪,这种影响很大,于是出现了今天这种局面。还有,如果日方还要对东北和台湾有兴趣,我可以保证:一定又会出现第二个‘七七’局面,为的是民族意识如此,简直是天意难违!因此日本的各式各样东西到台湾来,也该注意到中国的民族意识,我们政府毫无问题,问题在民间,甚至在部队里,你现在应该充分懂得我的意思,我们不是不欢迎日本货或者日本片,无奈有这么一条无形的界线,你只要超过这根线,民族意识就会让我们下不了台,譬如那次台北的日本货展览会,为了会场高挂一面太阳旗闹了个满城风雨,几乎出了乱子,你想,是不是该三思而后行呢?”

  陶希圣作不胜惋惜状道:“当年汪政权,又何尝不为这个问题所困?我和高宗武,当年在南京就看到了,也和汪说过,心所谓危,不能无言,譬如国旗,有人主张更换新的,有人主张请东京的美术家设计,那怎么可以?岂不是显得‘人头儿太次’了?最后决定仍用青天白日旗,旗上稍微加了一点东西,说起来没几句话,而这经过可以写一部书,为的是什么?还是为了你刚才说的民族意识?这东西冷了不能当衣穿,饿了不能当饭吃,可真是实在麻烦!此外,很多地方、很多事情都牵涉到这个,双方嘴上不说,心里可真别扭,还几乎闹起架来。有一次,我忍不住,便对那位太上皇将军说:日支同文同种,如今又共同反共,没说的,可是南京政权成立乏后,日支感情固然不错,却也有不妙之处。何以不妙?就是对待外界的那种印象。什么印象?那就是别让中国人看到:在中国,主席姓汪,但真正的主席却是皇军,这样对皇军不利,因为这样伤害了中国人的民族自尊,他们就会不满意汪先生,也不满意大和民族君临中国的现象。”

  小蒋好笑,暗忖:“陶希圣的论调真有他一套。”便问:“那日本人不恨你?”陶道:“开始他有点惊愕,好在我和他是老朋友了,一说就通,没什么。我说:就拿今天开会的情形来讲,汪先生是主席,他应该坐主位,全场数他最大,可是你的位子摆得比他更大,你变成了太上皇,这祥下去,我们南京这台戏就没法唱。人家会说:瞧,这是什么什么奸,什么什么政权,真正作主的是日本顾问,不是汪先生,你想,这样对汪先生固然一钱不值,对皇军似乎也没什么真正的好处,汪先生领导的中国人会越来越离心,到头来各奔前程,那不是危险之极么?皇军扶助这个政权,目的何在?他听了大为感动,就要我做他的参谋,做‘顾问的顾问’,我说不必,反正你们大日本皇军只要记得一句话,就可以治中国!一句什么话呢?其实蒋总统早就在做了,这就是蒋总统伟大的所在?你说这是什么?就是强调民族意识,不管我们和美国之间的关系如何,美国对我们的态度如何、中美之间的条约订得又如何,反正要强调民族意识,当时那个日本人听了大声叫绝,还拉我喝了一晚花酒,哎,你说是不是?今天这问题又重新提了出来,”陶希圣摇头三叹:“我看我们还得好好地和他们谈一谈,不论是白宫或者东京,都要他们重新注意这件大事:有限度允许我们发扬民族意识!”小蒋闻言色变。

  小蒋何以色变?原来他们父子两,早已看到了这一点,如欲在台湾立得住脚,必要抓住军队,取得兵权,“没脚蟹”的日子可不好过,这个他们明白。但光凭这个还嫌不够,必需强调“反攻”,强调“民族意识”,一天到晚骂“中共是苏联附庸什么”的,说是“汉贼不两立”,借以对美国侵台这一铁的事实作掩饰,如今陶希圣却视为至宝,献将上来,拆穿西洋镜,他是在把“汉奸”这顶帽子、往蒋家头上戴,这样可以显出当年他干的并非坏事,他自己当然更不是什么“汉奸”了。

  小蒋岔开话题道:“想起一件事情来了,我们强调民族意识,此计甚妙!不过近来莫斯科与北平之间,好像有些什么风声似的,那些苏联问题专家,本来一口咬定北平是莫斯科的孙子,北平对莫斯科除了无条件服从,就是服从到无条件的地步,据说毛泽东那篇文章,却显露了一些迹象,乃是北平有北平的一套,不一定以莫斯科的马首是瞻,而美国的苏联问题专家,却发现赫鲁晓夫的政策正在向西方靠拢,因此总统有点困惑,他不知道事实是否如此?因为一旦北平不能听命莫斯科的话,那我们就不能骂北平没有民族意识,不能指斥北平那个长,这个短了。”

  陶希圣笑道:“这一点可以放心,共产党的事情,还能瞒过我们的眼睛?前天有人从东京来,说是他在莫斯科亲自听到一个内幕消息,千真万确。”小蒋忙问是啥?陶道:“他们说,第一批苏联专家前往北平前夕,斯大林曾经设宴饯行,席间斯大林要苏联专家做到两件事,他说中共的成就不得了,比苏联建国的条件要艰苦得多,因此中共对马列主义的运用,必然有新的发挥和创造,死抬着教条万难成事,因此斯大林要苏联专家向中共学,而且要虚心地学,这是一件。还有一件,斯大林对专家们说,中共新建国,百废待举,生活必然比不上苏联,因此他要求他们和中共的人员一同生活,不可摆出优越感,更不可骄傲胡来,让人家不舒服。他们在中国所受待遇,希望不要超过同级的中共人员,如果专家们的收入减少了,那斯大林会让政府按月补足。总而言之,这个内幕故事说明了斯大林对中共的关切,更证明了中共对苏联非乖乖地服从不可,否则中共无法过活。”

  小蒋问:“赫鲁晓夫上台之后,他会不会改变斯大林对中共的态度?”

  陶希圣有个毛病,乃是以“万宝全书”自居,自以为什么都懂。便道:“赫鲁晓夫上台之后,到现在为止,看不出有什么地方和斯大林不同,他们是共产党的祖宗,只要是共产党。不听他们的那可不成,老实说,共党内部,纪律之严,比本党严得多了,因此莫斯科咳嗽一声,北平就会伤风,这是谁都知道的。”小蒋道:“话如此说,本党其实和共党一样,也重视无条件服从,重视下级服从上级,只不过本党同志没有做到而已!”又道:“我们所担心的,不是北平会不会服从莫斯科的问题,那是不成问题的。问题在于,北平会不会将无条件服从改为有条件,那就麻烦了!要知道赫鲁晓夫其人,无论就哪一点来说,他不能和斯大林相比。”

  陶希圣边笑边摇手道:“你放心,一定是无条件!一定是毫无还价的无条件!你可以翻开中共的历史,中共几时对莫斯科说过一个‘不’字?你可以翻开苏共的历史,苏联几时改变过他的决定?对,阁下还是留俄的,对莫斯科的作风,总该还记得吧?”

  小蒋道:“实不相瞒,我们只怕赫鲁晓夫控制不了他们。”陶道;“那你放心,世界上绝无可以出现这种情形,那简直不能想象!本党攻击北平是莫斯科的什么什么之类,还是可以运用,而且永远可以使用,北平什么也没有,怎能不听莫斯科指挥,那绝无可能,绝无可能,本党还是可以强调民族意识,还是可以攻击北平仰人鼻息,绝无问题,绝无问题。”

  见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小蒋微笑,扯回本题道:“这样说起来,日本对于这方面的合作,希望能够转达,别让我们难过才好。”陶希圣唯唯,暗忖此事来得蹊跷,“太子”志在刺探,不能不表示态度,便堆下一脸笑道:“重用汪政权时代人员一节,我们既有所闻,空穴焉能来风?内中必有原因,我想我应该马上写信,打听打听。如系传闻,那就算了。”小蒋摇手道:“此事如此重大,设计如此周密,怎会传闻?”

  陶希圣道:“如果真有其事,想来也没什么了不起,这个道理刚才我们已经说过。此外还有一点,那就是民族意识,我们既在宣传这个,那件事就不会成功的。”小蒋喜道:“对,我们不妨马上展开一个运动。”当着他的面不便多提“汉奸”,便说:“表面上是反共,实际是攻击以前那批人物,都是些死去了的,例如汪精卫、陈公博、周佛海之类……”陶希圣一听暗叫苦也,如此一来,他又该躲在家里,不敢出街。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