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谈谈妓女 洋夫人津津有味 议议台湾 叶公超苦苦争辩





  书接上回。话说宋美龄见一女子挤进了夫人们的谈话圈,她正想说什么也卡在喉咙眼里了。来人是何许人也?原来正是曾经惹她生气的那个什么杂志的女记者这当儿也挤了进来,问道:“贵国说,今天的台湾农村,是富裕极了,可是台北的妓女,十个之中有九个从农村来的,这情形使我难以解释。”宋美龄见是她,心中有气,便问:“你怎么知道台北的妓女,十居其九是农村来的?”

  那女记者不慌不忙地说:“夫人,这因为有两个原因,一个,这里的兵源,只有一个来源,就是台湾,不可能有第二省份了,是么?兵源如此,妓女的来源也一样是台湾,不可能有第二个省份了,所以说台北的妓女大都来自本省农村。第二个原因,那是因为我曾经采访过妓女,因此……”

  众洋太闻言大感兴趣,一齐要她报告访问妓女经过,宋美龄见状大急,暗自叫苦,见众人已将她拥到中间,快要挨着自己了。那女记者道:

  “这是一次并不愉快的采访,因为她们身上,散发着腐烂与霉臭。”宋美龄闻言,掏出香喷喷的手巾按住了鼻子,众洋太如法炮制,齐把鼻子掩了,听她在说:“我是想找一找台北所有的妓女,不,你们别误会我的意思,要每一个妓女都见面,那是永无可能的,何况除了公娼,还有私娼。”宋美龄不悦道:“你怎么知道台湾有私娼?”那女记者道:“因为是我自己采访的缘故,我知道台湾不但有私娼,而且为数极多,并且随着生活的变化,这种私娼的数字正在一天比一天多,而且私娼的身份,也一天比一天高起来,这里说的不是指价钱,而是说身份,例如某某机场,那里的应召女郎,有好几个都是贵国空军的眷属,当然要贵一些。”

  宋美龄怒不可遏,却又不便发作,强笑道:“这种事情,相信我所知道的,不会比来自远外的客人少。譬如那个‘军中乐园’,就是我开办的。我为什么要开办‘军中乐园’?为的是鼓励反攻大陆的士气,那些官兵,绝无可能个个都有妻子,那怎么办?不如找几个地方,集中起来,这样反而有很多的好处。”

  有个洋太忍不住笑出声来,暗忖“蒋夫人真是厉害,做买卖做到了二三十万官兵头上,连妓院都由她开!”

  宋美龄企图截断她的叙述,又道:“‘军中乐园’成立之后,四乡强奸案减少了,你们想,这不是很好么?因此说,这种由于特殊情形而出现的特殊妓院,我不以为这是错的。这好有一比,当年美军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不是每到一个地方,都有当地开设的酒吧之类,为他们解决这个么?这是一样性质。”说罢作微笑状,面有得意之色。

  想不到那女记者道:“夫人,我也曾采访过其中一个。”众洋太齐道:“好好,你先说说,你先说说。”宋美龄恨不得把她一口吞下肚去,听她在说:

  “那个‘乐园’设在一个乡村,是凡间新盖的平房,加上几间旧屋,分隔成二十几个小房,每间房间里,有一个姑娘,”女记者皱眉道:“在他们眼中,这些姑娘可能个个都是天仙模样,但据我看来,她们并不好看——特别是脸色,在过浓的脂粉下,我们不难想象这些姑娘过的是什么日子,怀着怎样悲痛的心情。”宋美龄不悦道:“你怎么知道她们的心情是悲痛而不是欢欣?”

  女记者叹道:“因为你我都是女人!”又道:“如果你和我也在这个‘乐园’里,会‘乐’吗?还是——”叶公超又忙不迭转圜道:“举这种例子,似乎欠妥。”女记者道:“在夫人面前,我不想再说些什么。我把采访的经过说一说。”叶公超道:“不必了,今天大家很快活,继续玩下去,以后看你的文章吧。”众洋太却是不依,于是宋美龄只得点上一支烟,皱着眉头听她说道:

  “我先到一间小屋,通过翻译,知道这个十九岁的吕玉英来自台南农村。她说这是非常羞耻的事情,用不着采访了,她祈求我对她不必发问,甚至不肯告诉我她父母的名字、有无姊妹兄弟、乡下叫做什么村名等等,她说只有一句话可以告诉我,她在家活不下去!把她卖了,勉强维持几个月。她家世世代代没有人干过这种丑业,但她轮到了,她说她只能抱怨自己的命运,对政府并无指责。她说她是反共的,但她从一个来自日本的亲戚那边获悉,在共区并无妓女,并且严禁卖淫嫖娼!事实上凡是可以做事的人,凡是应该工作的人都有工作,不许可有妓女出现。”

  宋美龄怒不可遏,冷笑道:“原来你在为共产党宣传,请问这是美国的意思,还是你自己聪明的抉择?”

  那女记者道:“这是我的报道,不是议论,夫人有什么高见,尽管可以找‘军中乐园’的妓女一谈,相信必有收获,因为她们固然是自由中国的国民,而夫人也正是军中妓院的主持人!”众洋太见两人各不相让,唯恐宋美龄翻下脸来,不欢而散,便对女记者道:“你说事实,少发议论,别把今天欢快的聚会浪费了。”

  于是女记者说下去道:“她连姓什么都不肯对我说,只说她叫英英。我问她,每天有多少人找她?她说大概有十几二十个。”众洋太“哗”了一声道:“这怎么成?”又听她说道:“我也问她,这怎么成?她说她认命,除了这个,再也没有什么了。她说那些官兵,是分开来的军官去的地方,兵士不能去,兵士去的地方,军官不会去。而她接的客,全部是士兵。她说她看不到现款,每个人要先排队再买票。然后关上房门。在这前后,两人都要消毒,那是一种非常简便的办法,说是非如此不能防止性病,但她们和嫖客们,性病己经不算陌生。

  “至于其他的经过,”女记者道:“因为太不雅,我不说了,反正大家可以想象,这算是什么生活。就在我去采访的那天,有十几个兵士在打架,吃醋争风,幸亏‘军中乐园’禁止带枪,否则不得了!然而有些事比打枪更惨,三天前在乐园中发生,吓得我一身汗!”

  众洋太齐问出了什么事?女记者道:“有一个妓女对我说,她忘不了那晚的情景。她几乎丧命!那晚是假日,她们特别忙碌,忽然来了一个上等兵,还带一瓶酒,一包菜,她说她那边没有这个规矩,客人不准喝酒,到那边去只有这件事,其余的一概不许。那个上等兵便到第二间房去,也不成,后来和管理人好说歹说,算是准了,但是要他等到最后一个。这个家伙也答应了。最后一个,又吃又喝,最后又央求留宿,不知怎么回事,都准了,大概他们都是外省人,有办法。可是天快明时,忽然一声巨响,把整个乐园闹了个鸡犬不宁,大家冲进房去一看,才发现两个人精赤条条,血肉纷飞,原来那男的偷偷地带了个手榴弹进来……”

  众洋太有的怪叫,有的叹息,有的摇头,有的祷告,宋美龄气得发抖,冷笑道:“夫人们,这个故事,一点不新鲜了,时常发生的,没什么奇怪。”女记者瞅了她一眼,叹道:“真的,妓院中人说,在台湾,这种‘强迫自杀’是很多的。”

  洋太们吱吱喳喳起来,一个说:“这种事情‘很多’,上帝啊,这算什么世界?试想,两个人在做梦,睡啦,想不到那人拉开了手榴弹,让这个可怕的东西在胸口爆炸,”她双手掩脸道:“这不能想象,不能想象!”女记者道:

  “据说,在各县一般妓院里,这种事情更多,蒋夫人刚才说得一点不假。我又曾采访过一个妓女,起先她不肯说,后来她开口了,因为我也是个女的,说起话来比较自然。她说了很多,重要的有两段。第一段,她说她已经不是个人了,她只是一具泄欲机器,她说她如果真是机器,那她是有福的,因为机器没有感情,没有感觉,没有痛苦,但她不幸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并且有爱人的女人—一个二十岁的少女:她说她为了家贫,给卖进娼门,她不想有什么意见,她但求速死!她说她看见‘军中乐园’的主持人在搜查每个嫖客,看看他们有没有携带手榴弹,但她多么渴望,她所接到的客人之中,真的有人携带这玩意!但她失望了,她说她希望不会失望,能够离开这个悲惨的‘乐园’……”

  众洋太无言,宋美龄拼命吸烟。

  女记者又道:“第二段,她说她问过每一个嫖客,那些兵士,问他们为什么不带手榴弹进来?问他们为什么不去反攻?她说你们真的反攻了,我们也可以透过一口气来了,至少女孩子走进‘军中乐园’的机会没有了!”一名洋太太问:“回答是什么?”女记者道:“她说他们大都没有回答,匆匆忙忙办完事就走了。有些开口回答的,却是苦笑,是‘不知道’,是‘看上面怎么说’,乃至‘老子这把骨头,没机会回大陆了,还谈什么反攻!’”叶公超怪道:“我们尊敬的记者小姐,这些话相信是无稽之谈,值不得写在你笔记本上的。”

  女记者冷冷地点了点头,又道:“‘军中乐园’这个名字太好了,因此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已给这名词用掉,剩下的是什么,我个人没有意见了。但是在这乐园以外的妓院里,我知道了更多的东西。”宋美龄闻言紧张,听她在说:“这里的妓院,名堂之多,我只能抱怨自己孤陋寡闻。大体说来,这里的妓女有四大类:明的,暗的,半公开的,以及‘合法’的。”众洋太精神大振,听她在说:

  “所谓明的,除了刚才所说,蒋夫人所手创的‘军中乐园’之外,便是一般所谓‘绿灯户’了。在妓院门口挂上一盏绿灯,或者是绿色灯泡,便是妓院的标志,那是人肉市场,是悲惨世界,甚至说生活在那些地方的人都变成了……”

  众洋太问:“变成了什么?”女记者苦笑道:“变成了鬼魅世界,有如鬼怪恐怖电影所描绘的。进去之后,有些地方还兼营酒食,小小几个榻榻米,客人便在上面喝酒吃东西,接着便是那回事。有些不卖酒食,客人买的是就是那回事了。那里的妓女,几乎全部都是本省人,百分之九十以上来自农村。”她瞅了宋美龄一眼,说:

  “她们都在三十以下,也有十六七岁的,官方为了人道什么的,禁止年纪太小的妓女接客,于是她们都夸大了年龄,十六七岁的变成了二十二三。在西方,女人的年龄是被视为神秘、尊敬,不能发问的,为的是我们女人大都不希望年龄增加,然而我第一次知道,台北的妓女年龄竟然是虚假的,虚假的特点在于增加而非减少,实在少见。”又道:

  “我曾经作了一次突击采访,跑到了她们的厨房里去,才知道厨房有两种,鸨母龟公有自己的厨房,妓女和杂役另外有一个厨房,我原先是想看看她们吃什么莱,结果发现了她们没有米饭——”宋美龄又不可忍,强笑道:“记者女士,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台湾是著名的米仓,她们不吃米饭,难道说吃泥土长大?”

  众洋太点头道:“对,这个米饭问题,记者小姐你看错了。”女记者大笑道:“对,是有人看错了,但不是我,恐怕就是蒋夫人吧?”众人皆惊,听她在说:“原来她们生长在台湾米仓,世世代代耕田,吃的却不是米,当然也不是泥土,而是番薯干!她们的饭,就是番薯干,从她们开始有记忆以来,一直是吃番薯干,世世代代都一样!这个发现,对我来说非常意外!于是我再找她们所吃的菜,原来是小小的鱼、酸酸的萝卜与咸咸的什么菜,还有一碗豆腐汤。据她们说,这些菜与饭,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在广大的农村中,还有一大部分农人,连这种东西都不可得。而她们为了活命,为了每天有番薯干和小鱼、萝卜吃,就出卖了她们与生俱来的身体……”

  叶公超冷冷地说:“这该是一篇最好的反政府报道!”那女记者道:“我当然不会这样报道,为了反共的原因,我应该对自由中国表示礼貌,因此也不希望人家对我没礼貌。”有名洋太太道:“那这里的米去了哪里?”又有人问:“不是说台湾的土地改革比共产党的土地改革要好,这样看来,事实不像你们政府所说的那样了。”

  台湾众多女性在悲惨地出卖肉体,宋美龄不以为苦,还加了个“军中乐园”,扩大卖淫!可是人家说到这些,就像说了她一样,气愤极了!却又不敢还嘴,“老板娘”嘛,还有什么说的?

  于是女记者又道:“米到了什么地方?这个我不想说,也不想采访,蒋夫人可以放心,我回去写通讯,一定说自由中国的农村繁荣极了,富足极了!好不好呀?”众人无言,听她又在说:“正因为农村无米,这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又找到了一个故事,当然这个我更不会写出来的了。刚才我不是说,番薯干是台湾农村的‘恩物’么?这与自由中国的政治无关,因为这从日本人统治台湾开始,就是这样的了,这不是蒋夫人他们开始的。当年的台湾蓬莱米以日本为主要销场,今天大体如此,不去理它。可是不少离岛上,到今天还没见过大米,哈,‘台湾是米仓!’”

  宋美龄、叶公超都不可忍,叶道:“记者女士去过离岛吗?那一个离岛没见过大米?愿闻其详,以开茅塞。”女记者道:“是哪,在贵国的宣传品上,台湾是宝岛,是天堂,是乐园,离岛当然也是宝岛、天堂和乐园了,可是,”她皱眉道:“如果谁不相信,不妨找蒋经国先生一问便知。”众人一怔,听她说:“这是一个‘反共抗俄青年救国团’团员对我说的,就在去年秋天,他们奉命到各离岛工作,联系当地居民的感情。他们带着米、菜、帐篷和锅子,因为在那些离岛上,别说没有房子可住,连饭馆也没有一家,同时根本没有米饭这个东西,甚至连铁锅都没见过。他们上了岸,肚子饿,找了个空地置起行军灶,准备煮饭了。当地都是高山族,一窝蜂围拢来看他们‘变戏法’,要他们解释每一样东西的名称和特点,听说米可成饭,饭可充饥,都是惊奇之至!他们瞪着眼看着米下锅,直到煮熟,个个啧啧称奇。团员们也请他们尝尝,但他们死也不肯吃,好像米饭里有毒药似的。他们还对筷子、调羹、碗等等的兴趣很大,说是他们前所未见,”女记者道:“由此可知,离岛上的生括还在十六十七——不不,还停留在一千年前!”

  众洋太闻言兴奋,说;“那他们吃什么?”女记者道:“据说他们茹毛饮血,连调味品都没有,什么也没见过,也说不上什么出产,可是话题又要扯回来,这些高山族之间,都出产妓女!”众人哗然,听女记者道:

  “正因为她们太苦,有时侯根本像上古时代一样,因此本地人把她们拐到市区,玩够了,就卖掉,变成娼妓。”

  女记者道:“我们的话题,越扯越远了。”众洋太齐道:“你尽管说,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女记者道:“台湾有高山族,分成七个部落,有七个名字,但有一个共同遭遇,那就是人口越来越少。他们有的在山上,有的在平地,据说日本统治台湾的时候,对他们采取绝种政策,希望他们慢慢地消灭,当时的人数从二十几万减到十四万,现在,高山族的人口不会增加,因为母亲太少了。”

  众洋太不解,听她说道:“一个是山地少女给勾引到平地的问题,很多山地小伙子找不到妻子;一个是山地太苦,疾病丛生,日渐淘汰,性病问题也越来越严重……”众洋太道:“我们不听高山族问题,你说的那个娼妓问题,却是有趣。”女记者便道:“真的扯得太远了,我刚才说到‘明娼’时还有一个地方没说,那就是酒吧,‘吧女、吧娘、吧花’什么的,莫名其妙的叫法很多,总而言之都是妓女,她们已经到达公开的程度,甚至就在兵士们的膝盖上,”她皱眉道:“不说也罢。”又道:

  “一般说来,凡是‘明’的,大都是低价的,可是暗娼都是高价么?也不尽然。我访问过一个女人,当然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她一个人住一套房子,现代设备俱全,出入有自己的汽车,你以为这是哪儿来的富婆?或者是哪一位院长的外室?错了,她只是一个妓女,一个暗娼!当然,她的收入是惊人的,但她的支出也是惊人的,我替她计算过,她每天的开销,相等于一个八口之家的一个月生活费用,从她的‘保护人’以及各种有关的开支,凡要在她豪华的香闺里住一晚,时间是从夜间十点钟到第二天上午,代价便是一个部长阶官员两三个月的全部薪水,还不包括赌钱的输赢数字。

  “可是另外一种暗娼,却不过是一包香烟的代价,甚至还不到这个数字。她们被视为渣滓,个个有病,不但病情严重,而且疾病丛生,可是大风大雨也要出门拉客,否则就会俄肚子。她们往往在暗淡的路灯下,冷僻的小巷里活动,一方面躲避台湾警察,同时却又要向他们缴纳保护费,她们住的地方,又臭又脏又小又矮,因此有些没钱的嫖客,就在人家门后、梯间、甚至露天……”

  宋美龄冷冷地说:“美国也有这种妓女。”女记者继续说下去道:“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暗娼,但还不能包括全部暗娼,有些低级官员、低级军人的眷属,干暗娼的为数很多,特别在各个空军基地附近,不少自由中国的空军眷属,也搞上了这一行,而且整个暗娼之中,又分为两类。”

  宋美龄冷冷一笑道:“你对这一行,倒真是滚瓜烂熟呵!”那女记者道:

  “暗娼分成哪两种呢?一种是有后台,而且是好大的后台,可说是通了天的,连警察都不敢碰,即使‘碰’了连官司都没法打。原告往往还没出庭,已经忙不迭申请撤销控案,‘在外和解’了。这一种暗娼,往往有一个契妈,而这个契妈,大都四十上下,而且是神通广大的人物,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交游广阔,这些都不必细说。最有趣的,她们除了契女,还有契仔。契女便是高级应召女郎,大家可以猜得到,可是那个契仔,大家就猜不到了,他们一不是幼稚园里的小宝宝,也不是十几岁上下的青少年,而是比她们年龄高出一两倍的达官贵人。”众洋太闻言一怔,接着大笑道:“那是怎么回事,那还成什么样子哪?”

  女记者道:“真的,有一个熟悉内幕的人告诉我,这些契仔非常有趣,他们年龄最小的,也相等于契妈的兄弟,之外更是不必说,有些相等于契妈的父亲,有些相等于契妈的祖父!”

  有名洋太太说:“还有一类暗娼,是怎么样的呢?”女记者道:“那是没有后台,没有撑腰的,她们完全硬碰硬,尽可能躲开警方,避不掉,就吃官司,没有任何秘密。她们没有多余的钱买通官方,也没有这种路子。她们干这一行,极少数是为了性的饥渴,极大多数为了生活。她们的丈夫几乎都是老老实实的各行各类的从业人员,包括公务员和军人,因此她们死亡的机会也特别多,一旦暴露,捉将官去,既不容于翁姑,也见弃于丈夫,更难堪是她们的子女;于是……”

  众人无言,听她说道:“在温泉陪客洗澡的妓女,那就明明暗暗都有,有枪的人早已发现这是一条财路,因此嫖客们所付的钱,并非全部落入妓女口袋中,而有相当大的数字落入警方人员手里,比例大概是三分之一上下。譬如一百元新台币,妓女们所得最多三四十元,其余由旅馆和警方平分。但是这里所指的妓女是所谓‘自由身’,如果这是有鸨母、龟公控制的妓女,她们的收入就完全不同,有些从那个数字中得到一半,有些占这数字的二三成,有些欠债欠得多的,就一文钱都没有!”

  众洋人唏嘘道:“那不如我们美国的娼妓,我们美国的娼妓,待遇似乎比自山中国的好得多。”女记者苦笑无言,又开口道:

  “现在,该说到第二种‘半公开’的了,我很难为她们划一条界线,因为她们既像是明娼,又像暗娼。可是既非明娼,又非暗娼。譬如在一些我们美国机构里工作的女职员,一般来说台湾籍的较少,来自中国其他各省的最多。此外还有在洋味较浓的公司洋行中做事的女职员,像这一类女性,光看表面,无疑是非常高贵的,然而你们只要问问我们在这里的文武官兵,就会知道一是这批懂得英语的女郎,内中竟然有干这一行的。她们这半年是亨利的临时妻子,下半年则是乔治的临时妻子。”叶公超皱眉道:“可没有这种事。”哄笑声里那女记者道:

  “部长先生的名字,普通极了。‘乔治’之在欧美,相等于阿猫阿狗之在中国,是么?陈纳德的老朋友王文山,现在是民航公司的负责人了,他的名字叫派比,他的儿子叫小派比。有一年他们住在台北的时候,隔邻养了一条牧羊狗,也叫派比。有一天下大雨,牧羊狗没回家,主人急了,就撑着雨伞,叫着派比的名字出门寻找。台北的房屋大都是日本式,墙很矮,可以望得到里面,‘派比、派比’之声传到了王家,父子两个不约而同从自己的房里打开窗子,问外面找他们干什么,结果找的是牧羊狗。”于是又引起了一阵哄笑。”

  有名洋太太道:“你别打岔,说完它。”女记者道:“好,那些女职员有的这个月是他的临时夫人,下个月又变成另外一人的短期太太了。她们不是妓女,但是事实说明,她们符合‘妓女’一字的真正涵义。但是她们既不挂牌,又没花招,我没有办法为她们下个定义,因此只能说她们是‘半公开的’。

  “这些半公开的女郎,既不陪酒如吧女,也不陪喝咖啡有如咖啡座中的妓女,也不同任何一类的妓女,她们独来独往,趾高气扬,为的是她们有一个洋人做临时丈夫。一般的妓女都怕警察,独有她们,却是警察怕她们怕得厉害。为的是她们的临时丈夫大都佩有枪支,外加一对又大又粗的拳头……”

  众人皱眉道:“那我们的丈夫,以后可不能放他们一个人到福摩萨,这里有着这么多的妖精鬼怪!”宋美龄道:“男人嘛,没办法,只有上帝保佑了。全世界都一样,何独是福摩萨?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些故事,就在手挽手参加宴会的时候,曾经有个外国朋友,把他太太往赌钱的屋子里一搁,自己在附近一间楼房里,和一个本地女人‘交际’起来了,因此我说,对于男人,你盯得再紧也没用。”

  众洋太对她的“故事”毫无兴趣,在礼貌上给予“捧场”之外,催着那女记者讲第四种“合法”的妓女。宋美龄已经气得扭过头去、和叶公超东指西点,不理她了。

  但洋太们却仍然围住了女记者,听她在说:

  “那个所谓‘合法的妓女’,是有语病的,因为我所说的那批人,她们事实是不是妓女,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她们和妓女是一样的!她们依靠与生俱来的肉体维持生活,乃至维持一家几口的生活,其他无所事事。

  “她们,便是台湾众多的妾侍!台湾是个表面上主张一夫一妻制的地方,其实满不是那回事,明的妾侍固然不少,暗的妾侍那就更多。我们不能说每一名自由中国的官员都要负担一名或者一名以上妾侍,那并无其事,但应该承认在自由中国有着好大一个数字——妾侍。

  “各位之中,一定有人读过社会学,知道妾侍问题的来源,那么应该特别注意自由中国的那些‘合法的妓女’,凭器官过日子的一大批人,她们反映了自由中国的一个严重问题。而这些问题,一如刚才我所说的一大堆一样,总的来说是一个问题;自由中国的经济情形非常贫乏,使人担优。”

  宋美龄其实在旁听得一清二楚,马上笑着走过来道:“真是高谈阔论哪!可是对于你的结论,我不以为然,妓女问题——如果嫌这个名词不雅,就说是应召女郎问题吧,这个问题的存在,对自由中国无损有益!有如这个问题之在美国、英国、法国以及日本等地一样,对他们也是有好处的。例如日本在投降之后以迄于今,他们每年不敷的外汇赤字,几乎有三分之一以上取自日本的应召女郎!你们想,美国官兵的那个问题解决了,日本女子的失业问题解决了,众多的日本穷苦家庭生活问题解决了,日本政府巨大的外汇赤字解决了,这有什么不好?自由中国的应召女郎问题,远不如日本的广泛和别出心裁,这一点各位谅必已经目击,因此在这个问题上,自由中国还不算怎么,记者女士这种说法,显然歧视自由中国,这是我们所难以同意的。”

  女记者笑道:“听蒋夫人的口气,自由中国的应召女郎还不够多似的。自由中国的应召女郎,还没有为贵国政府赚够外汇,那夫人可以大声疾呼,大力提倡,不过不知道在座的各位夫人,是不是欣赏这个态度而已!”

  宋美龄怎能忍得住?正想开口,叶公超强笑着过来道:“各位夫人,今天这么难得的一个盛会,可不要给‘应召女郎’这个无谓的课题占去了太多的时间。”有名洋太当场摇手道:“不,部长先生,这问题是个问题,既不无谓,也不无聊,可以谈谈,不知道部长先生有什么高见?你赞成么?”另一名洋太笑道:“据说,他们男人对这问题兴趣最大,很少听说有人反对的。”叶公超笑道:“那倒是出于误会,或者是属于冤枉,我并不赞成这个,可是也没有办法反对,因为这些都是事实,只能因势利导,不能硬性禁止,为的是禁而难绝,不如弄一套办法,既减少了社会问题,又增加了国库收入。”

  那女记者笑道:“那是拥护派。”叶公超道:“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的国家和你的国家一样。”宋美龄心血来潮,想起了“尊重女权”什么的,笑道:“我们在检查身体,防止性病,尊重女性地位,保护女性权利各方面,是做了一些工作的。”女记者闻言失笑,暗忖凡有妓女的地方,便是那个地方和政权之耻。妓女越多,这个政权越成问题,这连西方学者都是这样说的。而这位总统夫人却沾沾自喜。如果揭穿,想来又是一顿吵,不如由她算了。却又忍不住,说道:“不过据我们所知道的,台湾的妓女固然过着非人生活——请原谅我的直率,我知道夫人可能不能同意这种说法,但事实说明,一个女性要她在一天之内,和毫无感情的、各式各样的异性发生很多次性行为,这种女性实在使人同情!并且也为全世界的女性带来了侮辱和痛苦。现在问题扯回来,台湾除了妓女,还有连酒一起出卖的酒女,以及为数惊人的养女!这都说明了保护女性并不理想。”

  宋美龄一听假眉倒竖,可是对方的话无法回击,只能恨恨地瞅她一眼,忽地又笑道:“以美国为例,那就不但女性受侮辱,男性又不是一样?美国的同性恋严重,并且和日本一样,出现了众多的男妓,请问这个现象,是不是对男性都侮辱了呢?”女记者犹未启口,一名洋太已经在说:“看来这是个学术问题,我们暂时不谈,否则到得明天此刻,大家还在……”她“咭”地一声笑道:“化装舞会该开始了,大家休息半小时,化好装上前面玩起来吧。”于是一窝蜂散了。并且无人理睬宋与叶,宋美龄指指那女记者的背影道:“如果她是本地报纸的记者,我早把她当共产党办了!”叶公超陪笑道:“夫人,这些人,还是睁一眼闭一眼为妙,今天能到自由中国来的,绝无一个是左倾,不必把他们得罪了。”

  于是趁这当儿宋美龄悄悄离去,在车中恨恨地说:“乔治,你亲眼看见的,这些人,也是美国人,特别是那个女记者。我知道,她代表了一些人的看法,反映在对华问题上,就是对我们没有礼貌,口出恶言,他们眼睛里没有自由中国,也没有我们这批人,只有这个大岛!你说,如果不努力争取,听其自然的话,将来还得了?如果没有战争,我们的骨头也要烂了;如果战争来到,纵使最后胜利是我们的,那么我们能不能够像从前一样,也是难料。”她越想越急:“我恨不得马上起飞!我恨不得马上到白宫,到议会,到五角大楼,到美国朝野任何一个地方去作证,去呼吁!”她右手紧紧捏住:“把我们已经头去了的拿回来!”

  叶公超最初以为她是有点激动,但迅速发觉乃是颇有醉意了,便安慰她道:“夫人放心,夫人所失去的,中国所失去的,一定都能要回来!”宋美龄边要司机“开得慢点”,顺便骂了几句,说太不注意路面,又对叶公超说道:

  “今后美国文武官员的眷属联欢,不论采取什么方式,反正要注意参加者的身份,像那个什么杂志的女记者,就是莫名其妙,欺人太甚,老实说我到此刻还没有平过气来,一定要整她一整,这样才能叫她今后不可目中无人,你劝我别理她,话是不错,可是乔治哪,你再想想,不理也不对,你不理她还以为我们好欺侮,那还有完么?我说明天你一早把她找到部里,要她道歉!”

  叶公超心头一沉,暗忖人家已经是这副嘴脸,你还想拿一个“道歉”来修理门面?却又不能拒绝,翌日设法把那女记者找到部里,再与她“共进午餐”,上天下地扯得差不多了,就转弯抹角表示:宋美龄为她的几句话好生气恼,希望她能访问一下“总统夫人”,让她“不再误会”才好。

  那女记者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部长先生要我去道歉,是么?”叶公超忙说不是,记者笑道:“你一定认识我的同行游金斯女士,她来过好几次,对KC吴的印象不错,对蒋夫人也马马虎虎,为什么你们对她都不错,独独对我有这么啰嗦?如果真要我去道歉,那么我必须交代两件事,一件是问蒋夫人;我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一件是回到美国之后,我一定会公布其事。”

  叶公超一身汗道:“那绝无其事,我从无这个意思,说是找你道歉去,我只是想请你和夫人做一个好朋友。”

  那女记者闻言失笑,低声说:“部长先生十分明白,蒋夫人在美国,有的是朋友。不过这些朋友,绝不像我那样,他们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不是大官,就是大富,她才不想和我交朋友哩,你别……”

  叶公超忙陪笑道:“不不,蒋夫人为人随和,怎会瞧不起你?特别是你们这一行,蒋夫人最喜欢和你们来往了。”女记者道:“听说她和儿子都不能相处,怎会和我们交往?部长先生有好久没到美国去了,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内幕新闻,美国现在最感兴趣的打赌,乃是她和她儿子谁能继承你们那位总统先生的问题。有人以一比三押蒋夫人,认为一旦她丈夫去世,她自己纵然不能控制局面,但她有一个班底,足以代她管理,并且驱逐她儿子的势力。可是另外又有人以一比四买小蒋,认为一旦这一天到来,小蒋必然是继承者,这一种看法的根据,在于他掌握了特工系统的实力、全体部队的实力,与此相反,副总统却是没什么的。是么?”叶公超犹未开口,她又在说:

  “而且有人说,——我指的是中国问题专家,他们认为蒋宋当年结婚,乃是没有恋爱过程、没有爱情的婚姻,为了美国的利益,从另外一个人的身边,硬把她拉了过来,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笑道:“我刚刚出世。可是今天的情形不同,今天,他们两口子在很多问题上都有了不同的意见,甚至是严重的歧见,夫人更能代表我们美国‘激烈主战派’的意见,而她的丈夫,却更能代表他自己。”她“咭”地一声笑:“你不要否认,部长先生,是么?”

  叶公超暗忖:“你倒是厉害,浑水摸鱼,顺手牵羊,到我嘴里掏起‘内幕’来了。”便笑道:“你所说的事情,给我带来极大的震惊,因为我在这里,却是毫无所闻。”女记者大笑道:“你真是一个标准的部长先生,我不准备再向你要求什么证实,我只是顺便问问。”又道:“而且你可以感觉到:为什么今天的美国对蒋夫人如此……”忙不迭改口道:“分明双方之间有了歧见,你想:夫人的希望在于美国出兵攻打中国大陆,而这笔帐又很难以计算,如果可以这徉做,高丽之战不会半途而废。但问题的严重还不在此……”她狡绘地一笑:“我们之间没有交换条件,我不说了。”

  叶公超心头痒痒地,强笑道:“有,当然有交换,问题是你先说,看值不值得。”

  那女记者笑道:“当然值得,部长先生大可放心,好,记得要‘交换’哪!我先说:蒋夫人在美国的声望一落千丈,大不如昔!以前二次世界大战的几年里,为了共同的敌人,我们美国人真的很欣赏她,但是因为她在美国的财产太多,多到大出人们的意外,官方当然管不着,民间却引起了大反感。”叶公超强笑道:“这有什么反感的?”客人道:“美国人认为她和她的官员,赚钱未免赚得离谱,像她夫妻俩的收入,即使活一万年,也赚不了这么多!”

  “错了,”叶公超道:“这是共产党的诬蔑!共产党为了推翻国民政府,在美国进行了许多活动,诽谤蒋夫人便是其中之一。”客人闻言而笑道:“那我可以告诉你,今天反对蒋夫人的,恰巧是几个最最反共的大员!”叶公超佯作不解,问她,她道:“美国民间反对夫人及其丈夫,为的是他们的钱太多,可是办法太少;美国官方反对你们的总统先生或者把夫人也牵连在内,却为的是怕他们这个样子统治台湾,台湾也会变了颜色,因此十分着急。”

  叶公超道:“你说夫人在美国的声望直线下降,可有什么具体例子?”客人道:“当然有,例如在以前,夫人在美国有些什么活动,美国朝野就会帮助她,像帮助一个老朋友一样,可是上次夫人到美国去,任何事情都得不到帮忙,走一步路都得自己花钱,想演讲什么的,还得自己掏腰包付租金,后来她没有办法,就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捐款,然后由对方定出时间地点,算她属于被邀之列,给她一点面子,其实完全不是那回事。因此她又有一段时间没到美国去了,按照她在美国的投资和财产来说,她应该时常到美国去。”女记者道:

  “而且还有更坏的发展,据我们那边的人说,如果夫人再去,恐怕像上次那祥的待遇都没有了!除非她花更多的钱,做更多的‘善举’、送更多的活动基金,否则决无人理。部长先生可能不愿相信这些事情,我当然不想勉强。”

  叶公超谢过她的“内幕”,声明“保留”对她所说的内容批评,却追问美国内部在对华政策上的矛盾,究竟以何者为最?客人道:“情形非常简单,今天的对华政策,不外乎两个问题,一如我们在白宫采访时所知道的,对中国大陆而言,是一个什么时候发动攻击的问题;对台湾而言,是一个用什么方式才能使台湾永远为美所用的问题。”

  叶公超“嗬嗬”一笑道:“真不愧是当今美国第一流的新闻记者,有人说赫金斯女士怎么了不起,我看你比她更了不起。”客人道:“你提到了她,对了,有件事情顺便问问,那是她去年来这里时,有一次跟你们的游击队出发,几乎出了问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公超道:“其实没有这么惊险,那是夸张,夸张,在某些时候不能避免的手法,志在使这件事更热闹点。例如赫金斯女士,她去采访游击区,目的在于使自由中国的游击战举世闻名,因此在她笔下的自由中国游击战,虽然那次她并没有参加,甚至没有看见双方开火,但她凭她的想象,就把这里的游击战写了个如火如荼,这是她的夸张,我们非常感谢她这个夸张。至于她在我们船上的生活,一早从基隆出发,中午在离岛吃饭,晚上又在渔村赏月亮,她当然是新鲜的,同时又不习惯的,因此这边便把她如何紧张、如何手足无措,甚至几乎跌落大海,也都夸张地为她渲染了一下,这是友好的夸张,因此她这次冒险,说穿了其实没什么花样。”

  女记者笑道:“如果是我,我才不肯半途而废,我们都在笑她,说她等于没有采访。”叶公超道:“那倒不然,游击基地,她去过了;游击战士,她见过了,可惜没听到枪炮声、冲锋呐喊声,当然更谈不上俘虏和战利品,但她无论如何有了一次不平常的旅行。我知道美国朝野非常重视她的这次访问。”

  女记者皱眉而笑道:“因此美国对自由中国的游击战更加什么,请问,今天你们的基地在哪里,游击队员又在何处呢?赫金斯虽然没见到很多东西,但和我这样的人比起来,她看到的已经很多了。”叶公超道:“你是不是也想去看看?”客人忙道:“我应该说实话,我感谢你的邀请。无奈现在我们都没有兴趣了。倒不是为了今天已无游击基地,更不是为了危险,我们干这行业的人,字典上就没有‘胆怯’这个字,问题是我发觉没什么,一如她在美国告诉我的,连船上的人都无法和游击基地联络,找不到方向和目标,更谈不上使用电报或者无线电话,那只是瞎摸。赫金斯为了缴卷,自不能不捏造许多事情,反正死无对证。例如她说她曾描写过欢送队员出征的场面,事实完全不是那样,她说美国军事顾问在那边也闷得慌,更怕人家摸过来,人家摸过来之后不一定非死不一可,但自由中国的游击队员,那些以前中国大陆三山五岳的江洋大盗什么的,很可能给他一粒子弹。”

  那女记者笑道:“你想,这些游击队连自己的长官和美国顾问都要这么搞,我一个外国女人,更没有勇气到那荒山野地,汪洋大海中去了。”

  叶公超叹道:“话说到这里,那我就对你说。这些游击队,的确是沿海的江洋大盗,在以前,国民政府曾经剿过他们,几十年来一直没有绝迹;政府退出大陆之后,共产党无论如何容他们不得,他们有些已经投降,有些已经死亡,有些便逃了出来,这就是这支水上游击队的简单情形。他们和共产党不共戴天,可是就在这一点上,政府和他们态度一致,也就化敌为友,打起共产党来。可是正因为他们的出身如此,老实说很难对付。比你们开发西部的初期情形还难对付。”

  女记者道:“那一定是充满了神秘与幻想,一切都是很原始。”叶公超道:“或许如此。”客人道:“赫金斯曾经对人说过,说她那次访问游击队,说穿了非常笑话,她说如果不是美国顾问给她壮胆,她就不敢去的了。美国顾问给她壮什么胆呢?竟然是‘根本没有战争’一句话,因此她就去了,到了一个地方,她已经忘记了那个难以上口的名字,反正据说是一个交界处吧,她化成男装,藏在舱里,捧着望远镜,眺望远远的共区,但是根本看不见有共产党。”她笑道:“当然,共产党脸上不会划字。她的意思是不但看不到解放军,而且看不到民兵,都是老百姓,有些打扮得像渔民农民的祥子,背了支枪,据说这就是民兵。赫金斯很失望,却又高兴。失望的是想象中在高丽战场能够使我们没有办法的解放军,竟然没有看见;高兴的是,正因为这样,她才能连胳搏带腿回到了美国家里。”叶公超闻言失笑,皱眉道:“未免把他们描绘得太厉害了。”又听说她道:

  “可是赫金斯发现了一个特点,那就是这个地方不像前线,倒像是个墟场,人来人往,好像对方的人跑过来,这边的人跑过去,根本没有火药气味。她就提出了这个问题,你们的官儿就说这确是前方,但是为了并无进攻命令,因此双方都没有动静,于是这个小地方呈现了一个使我们美国人非常吃惊的现象:他们是中国人!不管是左是右,反正中国人便是中国人,自由中国的正规军和游击队,分明受美方援助,打击共军,可是事实上赫金斯闻不到战争气息,她说她把这情形对某些负责人说了,人人认为严重,不由自主打寒噤,因为他们想得很多,而最突出的一点是‘反攻大陆’更无下文!”

  叶公超倏地扯回话道:“据你的看法,美国对反攻大陆这回事,真的已经失望了么?”女记者道:“对于这个问题,他们有这种观察,认为美国对反攻大陆是失望了。但自由中国对反攻大陆已经绝望了!”叶闻言失色,强笑反问道:“真是这样悲观么?”

  女记者笑道:“今天所说的,希望到部长先生耳朵为止。”叶道:“一定遵命。”客人道:“据美国在台北的调查统计,就反攻大陆课题而论,几乎是‘○’分。他们的情报说,自由中国是叫嚷反攻大陆最最响亮的地方,事实上却是最最不能反攻大陆的地方。美国在台某一重要官员,曾经为这个问题与自由中国一位高级官员深谈,得到的结论却是一句话:‘我们都是郑成功’!”

  叶公超无法强笑,忙问;“真有此事?那人是谁?”女记者道:“那人是谁?连我都不清楚,但我相信我们那位大员的话。特别是他引用的乃中国历史人物,更使人深信不疑。不过我们对这方面的常识太差,希望部长先生有以告我,郑成功是个明末清初的台湾民族英雄,据说他有个日本母亲,究竟他是怎样的一个悲剧角色?”

  叶公超食不下咽,又道:“郑成功的故事说来话长,简单来说,他矢志抗清,没有成功,他死后儿子继任,给他父亲的部将施琅渡海来攻,终告灭亡,台湾也因此归入清朝版图。拿事实来说,郑成功是一位民族英雄,我们也正在鼓吹郑成功精神,但拿意义来说,”叶公超苦笑道:“的确不详,的确不详。”

  “但是,”女记者道:“我们认为问题不在这一点上。郑成功无法反攻,完了;自由中国根本没法反攻,将要完了,这是悲剧但不是新闻。我们认为严重的是,自由中国用什么眼光看施琅其人?据我们的那位官员说,你们那位官员竟这样反问他道:‘我们在做郑成功,这是没办法的了,但郑成功的灭亡在于施琅的一击,来日我们这批郑成功,特别是当他的儿子继位之后,又是谁来充施琅呢?可笑,我们认为这施琅不是中共,而是自由中国的盟邦!为的是盟邦的舰队己经渡海,甚至入驻台湾,只等有朝一日下令进攻,对自由中国的三军便像摧枯拉朽,你们是不是同意这个看法?’”女记者喝了口酒道:“部长先生,你不认为此话蹊跷吗?”

  叶公超暗忖:“几乎吃了亏,想不到你真是比赫金斯厉害!”便说:“关于这件事,希望你把它放在‘言论自由’这一角度上去看;什么叫做言论自由呢?就是大家对着某一个问题,作不同的估计或评论,不管这些言论是对是错,反正反映了一种态度:对‘施琅’其人的不能安心。我如果说不知道这些事,或者说我从未听说过,那是说不过去的。我确乎听到过这些牢骚,特别是‘孙立人事件,和‘台北事件’发生之后,这个‘施琅’问题,几乎在每一个人的心上烙上了间号。当然,我必须声明:并非人人都有这种想法,而这个想法的由来,正是我刚才对你说的,它确乎有产生这种想法的背景,想不到这种想法已经传到了你们耳朵里,”叶公超苦笑道:“今后又有新的麻烦—不不,现在恐怕已经发生。”

  钻对,”女记者道:“正在酝酿的停止美援问题,就是最最具体的问题了。”叶道:“我不相信这个过激的意见会被你们的总统先生采纳,自由中国的美援如果真的停止,那你就想想它的严重后果吧。”客人笑道:“如果进一步了解到军援不停停经援的话,问题就不会这样严重吧?”叶道:“如果这样,同样严重。”客道:“部长先生如果进一步了解到用其它办法代替经援的话,也必发觉这个问题并不怎么严重了。”

  叶公超道:“我想今天来谈这个问题,似乎为时尚早。我想告诉你的是,那个‘施琅’问题,正说明了自由中国朝野的一种情绪:人们在悲观失望,‘郑成功做定了’,可是谁担任灭亡郑氏王朝的角色?是中国施琅还是外国施琅?那就各有看法。因此落在你肩上的责任,看来相当重大,你应该利用这次机会,回美国后就这问题呼吁官方支持自由中国,以改善中美之间的关系,杏则削弱了反共的力量。”叶公超低声说道:

  “既然我们谈得很是投机,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情,那就是这里有一位地位非常重要的官员听说:美国是反共的,和自由中国共同反共,为时已久,但是美国近来好多做法似乎不是反共……”女记者皱眉道:“不是反共,反什么?”叶道:“是呵,你猜!”客人道:“我明白了,一定有人说美国在反蒋!”叶道:“也不尽然,贵我邦交不恶,我们不相信贵国会反蒋,但是拿好多问题来看,却是奇怪!例如台湾的地位问题,既非反共问题,也非反蒋问题,但贵国有人一直认为台湾的地位未定,这似乎说明贵国在反共反蒋之外,还在反华!”

  女记者一怔道:“反华了这怎么可能?”叶公超苦笑道:“为什么不可能?”客人道:“我们反的是共产党,怎能说是反华?”叶公超道:“有人说,事实上却是那样。试问,台湾属于中国,此乃天经地义之事,雅尔塔、开罗两次会议,并无异议,日本投降之后,我们就来接收,这些都是事实。如今美国与英国等地,不断传出消息,说台湾地位未定,说台湾或将交给联合国托管,总而言之一句话,台湾不属于中国。请问我们有学问的朋友,台湾如不属于中国,那就属于哪一国呢?美国么?英国么?日本么?还是韩国?那当然是个笑话,但在中国人听起来,这就不是笑话,而是侮辱,比什么都重大的侮辱!自己的领土忽然不是自己的了,这算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你可以明白:谁以为台湾地位未定者,谁就是反华,而不是反共,也不能说是反蒋。为的是台湾属于中国,并不属于一个人或者一个政党,它属于每一个中国人,当然也包括了台湾本省人民,谁要把它吞没,或者驱之于中国版图之外,这不是与全中国的人过不去吗?这不是反对中国吗?我们可以不谈这是反对‘中华民国’或者反对‘中华人民共和国’,但是可以肯定——这是反对中华民族!”

  女记者举杯笑道:“想不到部长先生如此慷慨激昂,我们那边也有人说,这是自由中国官员基于‘无路可退’的表现,只剩一个台湾了,如果连这个地方都要独立,都要托管,那就只剩下跳海了。”

  叶公超苦笑道:“也不是为了这个,总之这是反华的表现,人不分男女老幼,地不分东西南北,如果说是台湾地位居然成问题,凡是中国人,都会跳起来的,那就不是个国共问题或者一个省的地位问题了。”客人闻言,心头一沉,笑道:“部长先生,我们说的是仅供参考的话,不会外传,因此我斗胆问你:如果将台湾明确地交由联合国托管,这有什么不好?最低限度,共产党就来不了!”

  叶公超苦笑道:“既然我们无话不谈,而且保证决不外泄,那么我也可以告诉你:有关保存台湾的办法,我们比你们更急,为的是我们只有这么一个省,一旦台湾不保,再也无地安身了,因此我们实在不能丧失台湾。如果交给联合国,办法是好,问题是联合国中,由谁来统治台湾?是一个国家、或者由一个以上的国家成立一个机构,专门统治台湾?”

  女记者失笑道:“那倒是真的,很成问题,很成问题。”叶公超道:“是么?这不仅是国民党或者共产党的事,而是全体中国人的事了。一旦台湾托管,那就等于一九三一年的日军进攻东北问题,那是一个民族问题,不是反共不反共的问题,请问美国有些什么好处?”女记者道:“如果对这个问题这样看法,你以为如何?喏,北京对台湾问题并未放松,这是一面。你们绝对不愿意共产党来到台湾,又是一面。而美国也极力反对中共占有台湾,你们的能力却又没有办法维持台湾,在这些情况下干脆由联合国托管台湾,对你们岂非有利无害?”

  叶公超闻言苦笑,说道:“表面上看起来,你所说的很合逻辑。而且在这之前,已经有好几位美国的大人物,把这番意思对我们的总统先生说过了。他一直没有同意,便是最好的回答。”客人作不胜诧异状:“那是为什么?”叶公超叹道:“这些,又不是你通讯里的材料了。如果真是那样,台湾已非中国所有,请问从他以下,我们这批人的国籍,岂非成了问题?反攻大陆便宣告正式破产,我们所有口号,所有赖以作为努力目标的东西,全都垮了,如果你是自由中国的官员,设身处地,将何以堪?”

  女记者“噗嗤”一声笑道:“其实你们自己已经以郑成功自居了,这个变动,看来不会给你们带来更多的困窘。”叶公超惊道:“你对我这样说,不会有什么;如果在一个公开的场合,你这种说法,必会带来极大的骚动!”客人抿嘴一笑道:“我才没有这样傻。”她叹道:“不过我却同情起我们的那些大人先生们来,他们在对华政策上的一番心血,看来不可能有什么酬劳的了。”

  紧皱眉头的叶公超道:“而且,你们不但在台湾地位问题上反华,并且在其他场合反华,老实告诉你,这些都是很不聪明的做法,虽然这是你们的聪明人的杰作。”客人道:“还有什么,我们又做错了?”叶道:“那么‘两个中国’的问题,还不够说明么?”客道:“此议正在酝酿,尚未成熟。”叶道:“但是敲锣打鼓,已经够热闹的了,英国拼命响应。更是好笑。”客道:“据我看来,这正是西方帮你们大忙的地方,如果出现两个中国,或者一中一台,这该有多好呢?既阻止了共产党对台湾使用武力,又维持了你们在国际间的荣誉,一旦战起,又可以摧毁那个大陆中国,实在是妙不可言。”叶公超闻言失笑,反问道:“还有什么?”

  女记者失笑道:“一时想不起来了,总而言之,‘两个中国’也罢,‘一中一台’也罢,对你们大有好处,不必拒绝。更谈不上是什么反华,那是共产党用的名词,你们何必也这样说?”

  叶公超苦笑道:“正因为共产党在这方面不肯退让、不会退让,我们因此更加紧张,否则给人这么一个印象;共产党倒真不含糊,对中国的属地寸土必争,独有我们将台湾拱手让人,改名换姓,变成了一个国家?岂不是授人以柄,声望堕地么?这是就一般情形而言,此外还牵涉到好多好多问题,总之万一台湾变成了一个国家,情形就会非常滑稽。因此我说,美国的主观意图是帮助自由中国,客观效果却是伤害了自由中国。到那时候,‘反攻大陆’的口号势必正式取消,请问连这个目标都告消失的话,我们将会产生什么后果?”

  女记者道:“部长先生不妨估计一下,到那时候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叶公超道:“那还用得着问吗?很多很多来自外省的人,到那时会自杀、会疯狂!很多很多本省民众,到那时会痛骂我们出卖了台湾省;他们甚至暴动,责备我们为了自私的缘故,双手送掉了台湾省!他们不会同意的,他们会揭竿而起,而把所有的矛头集中在我们的心口!他们即使也恨美国,但他们的矛头势必对准我们的政府,到那时会胜过‘二·二八’,因为那年我们还有部队可以调动,从上海赶得来,而如今情况不同。”

  客人笑道:“如今更方便了,你们精心训练的二十几万士兵,难道不能把任何事变平息?”叶公超苦笑道:“那要看什么事变了,像刚才所说的,那这些队伍只能火上添油,因为他们十之七八是本省人,台湾人不愿将台湾脱离中国版图,他们难道会赞成?别忘记他们的父母兄弟姊妹等等,全部都是台湾人,”

  客人伸伸舌头,试探道:“那还有我们美国兵!”叶公超苦笑道:“那也要看是什么事变,如果是刚才所说的,那一支外国军队为了赞成台湾独立而战,不就变成了台湾人的众矢之的吗?不但如此,大陆的反应必然完全一样,那你想想这件事的后果吧!因此说,这种两个中国的主意,拿我们的角度来看,一非反共,二非反蒋,同时两者都有,真实就是反华!”

  客人闻言失色,喝了口酒,想了想道:“中国真是一个神秘的国家,中国人真是一个神秘的民族,有些时候我感到我能了解,有些时候就感到难以理解。”

  叶公超叹道:“其实中国并不神秘,而是你们把我们看得太神秘了,”客道:“其实‘两个中国’对你们有利,又为什么——”叶道:“实不相瞒,是有一些人赞成的,但不是台湾人,也不是我们之中的多数。我们为什么不赞成?举几个例子就成了。而在举例之前,又有一个事实,无法打通,因此不能赞成。”客问:“什么事实?”叶道:“那便是中共。”客问:“中共如何?”叶道:“中共一定反对!”客笑:“由他们反对好了,你们赞成,不一样么?”

  叶公超叹道:“你们太不清楚了,中共一定反对‘两个中国’,而且这个态度,不但大陆民间人人都有同感,即使在这里,也必引起个个叫好,当然这是‘心声’,人们不可能形诸于色。问题是:既然这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态度,更加证明了你们的这个办法,乃是百分之百反华。中共既然反对,我们怎敢赞成?否则仗还没打,我们输局已成,岂非太笨?中共反对台湾脱离中国版图,而我们赞成把台湾拱手让人,请问我们难道个个都是疯子?如果这样做了,别说对子子孙孙无法交代,甚至无法对今天的台湾人,今天的在台外省人交代,而且无法对自己交代,因此你们那个好主意,千万不能接受,其故在此。”

  女记者沉吟道:“那我算是懂了,你说还有一些例子,可以对我说么?”叶道:“当然可以。如果不计较刚才所说的,我们己经变成一个‘台湾国’或者什么‘国’了,中国必然被邀参加联合国,如果他们真的参加,我们当然很窘,如果他们不参加,我们更窘!”客问:“那又为何?”叶道:“可以肯定,中共是不会参加联合国的,因为在代表中国这个资格问题上他们坚持应由他们出席,因此如果碰到我们也有代表,他就退出。”客人笑道:“好呀,那不是便宜了你们吗?”

  叶公超搔搔头皮道:“这种便宜货,看来以不惹为妙。你再想想,一如中共在联合国所表现的,一如那年伍修权的演说,我们说的都是实话,实在应该估计一下他们不肯参加的那个影响,影响实在太大!连台湾这个地方,都有不少人在称赞中共骨头硬的,因此设若一旦中共被邀参加联合国,相信他们也必坚持前议:不但赶走我们,甚至抨击你们美国,说你们在操纵联合国,说你们在意图侵吞台湾,以及这个那个,到那时相信下不了台的不是他们,恰巧是贵我两国,又该怎么办呢?这些都是事实,以前已经发生过,今后也会发生。好,不管他们,我们‘吾行吾素’又如何?”

  女记者道:“是啊,你们不管他们怎么样,又有什么困窘?”叶公超苦笑道:“多着哩!以前也曾发生过,还不够瞧的么?譬如那几个国际性运动会,分明要我们参加了,又要中共参加,你想想,这不是让我们受罪么?我们受罪的地方,倒不在于运动场上和他们的选手作比赛,他们绝对不会这样做。我们可以宣传说,中共之不出席这些国际性的比赛,为的是处处技不如人,样样输我一着,因此不如藏拙;而事实真相如何?那就绝非如此,他们各种体育活动确有好大的发展,他们不参加完全为的是政治——反对两个中国!”叶公超摊摊手道:“瞧!人家无论如何,是为了一个国家的版图完整问题着想,因此不参加,或者宁可缺席,甚至当场放弃!一般来说,这些行动必予人以反感。然而不然,人们对中共的不参加和临时退出,却给他们以崇高的致敬,说他们硬骨头、骨头硬!”叶公超苦笑道:“好,他们是硬骨头,我们是什么?也不用问了。我们参加之后,有时候不准以‘中国’名义出席,有些地方不准以‘中华民国’名义出席,有些地方干脆不许我们提到一个‘中’字,而只能以‘台湾’名义出席,老实说这是很窘很窘的,我们有几个男女选手,为这件事偷偷地哭泣,也不敢发言。我们的各种体育水平不高,因为没有钱,在国外的生活也很苦,如今再加上这个政治的影响,就把本来糟糕的成绩弄得更糟糕!至于职员和选手在比赛期间和比赛地点所碰到不愉快的事情,更是多得不可计数。他们的胸前有个青天白日徽,本来这是国家的象征,到处应该受尊敬,特别是在体育活动的范围之内,可是我们的选手只要挂着那个国徽出街,就会受到讥笑,因此选手们出街,很少再有人佩戴这个东西,请问‘两个中国’这玩意,带给我们的究竟是些什么?”

  女记者见他牢骚满腹,骇然道:“部长先生,我们美国,总以为帮了自由中国好大一个忙,我们是自由中国的唯一支持者,出钱出力,花了好大的气力,然而给你这么一说,好像我们的努力与收获,并不是一加一等于二,内中有的是古怪!请允许我再问一声:如果美国坚持‘两个中国’,你们又该如何?会反对吗?”

  叶公超苦笑道:“如果美国真要坚持,事实上已经在这样做了,我们可能不开口,也可能开口,但无论怎么说,”他叹道:“恐怕贵我双方,都有点不愉快吧?”

  那女记者佯笑道:“且不问贵我两国愉快与否,希望部长先生可别不愉快才好。我们知道,部长先生受知于蒋夫人,感恩知遇,你对我在夫人面前的不礼貌,想来早已不愉快的了。”叶公超骇道:“我与蒋夫人,一如其他文武官员之与蒋夫人,并无别情,这一点,就我个人来说,比国家大事更加重要。”客人闻言失笑,举杯道:“找们也没有其他意思,还是国家大事重要。”二人相对强笑,客人又道:

  “今晚在我来说,了解到自由中国对‘两个中国’的看法,乃是最大的收获。”叶道:“其实这件事已经不怎么新鲜,我倒想请教,美国在这种情况之下,会改变这个做法么?”客问:“什么情况?”叶道:“中共坚决反对,国府也不能赞同。”客人笑道:“白宫如何表示,我不得而知,但按照权威方面的意思——你懂得,那是指足以影响白宫对华政策的集团,此事殆成定局。”

  叶故作不解道:“中共坚决反对,国府也不赞成,美国何故非如此不可?”客人皱眉道:“从伦敦的活动看来,特别是从印度的做法看来,美国是有顾虑,因此才委托他们就这问题放手做去的。美国所以坚持‘两个中国’,无非是怕台湾变色。”

  叶故意问道:“此话怎讲?”客道:“我也不怎么清楚,不过我们心头都有这个感觉!依靠自由中国反攻大陆,已经没有希望,更加谈不上收回大陆。而且即使收回大陆,蒋介石总统这个班底,能不能挑起这副担子?事实证明绝无可能。大陆问题既然非美国自己动手不可,那么自由中国之在美国出兵时间表上它只尽了碍手碍脚的作用,于是问题就落在台湾本土,今日之下,连你们自己的高级官员,对台湾究竟如何过得了日子都没把握,遑论其他?因此如何改变台湾面貌,也成为我们的一项工作,从整个对华政策看来,保全台湾的最高标准在于‘退可以守,进可以攻’,而如欲达到这个目的,也只有‘两个中国’。”

  叶公超叹道:“你回国之后,对这问题可以郑重提出:最低限度别与自由中国发生正面冲突,一如在很多地方所表露的,你们有地位的人只要强调‘两个中国’,中共和台北必有反应,而且是内容大致相同的反应,这又何必?”客人抿嘴一笑道:“因此美国有人怀疑,台北和北京在某些问题上,走的是同一路线,意味着美援之于台北,是一种浪费。”

  叶公超瞅了她一眼,暗忖:“要我在你这个黄毛丫头面前跌跤,未免贻笑大方了。”便道:“这真遗憾,台北也有这种感觉:认为中国人对美国很够朋友,但美国却有这么多古怪,因此就中国人来说,对美国那番感情,才真正属于一种浪费。”客人笑道:“包括部长先生今夜这顿可口的晚饭。”叶公超苦笑道:“那不同,我们完全是私人友谊,当然希望通过私人友谊,为中美的邦交发生些好的作用,有如你所知道的,中美邦交并不怎么融洽,报纸上的当然属于另一回事,我们的总统先生和夫人,时常为这个问题伤脑筋,而我们办外交的人,也就——”他摊手耸肩道:“你以为这个关键在什么地方?”

  女记者道:“部长先生其实是明白的,不过我们谈得很有意思,不妨多谈些。我想请问,部长先生可曾留心美国的舆论?可曾发现我们美国内部的争论?”叶道:“很不幸,由于职务上的缘故,使我非常清楚你们的争论,并且感到痛苦,我指的是对华政策问题。”客人道:“对,以你的处境,你想不感到痛苦也不成。在我们那边,有些集团主张早一天对中共大陆动手,有些则否。”叶道:“对!你回去之后,就可以写第一篇报道,就说对付中共像伐掉房里那棵碍手碍脚的什么树,趁它根基不稳,树身细软,又矮又小的时候一斧头砍过去,事情就解决了,你要等它十年八年乃至几十年再动手,到那时根基牢固,树身结实,又高又大,你又如何砍得掉呢?’

  客人笑道:“你真是蒋夫人的得力助手,瞧你这个譬如,都是她曾经说过的。遗憾的是,美国不少大员的看法和她不同。例如费正清,他曾在你们对日战争时期,做了几年美国驻华新闻处长。”叶公超笑道:“这在我们也大出意料,他是个清史专家,应该承认他在‘中国对西方的反应’,‘东亚:现代的转变’,‘东亚:伟大的传统’,‘中国沿海的通商与外交’,‘美国和中国’等等书里,他对中国清代的法治制度、文化传统和社会环境各方面的史实有相当功夫,因此他在美国也有‘中国清史专家’之称,如今的中国情况大异往昔,你们怎可以因为他的观点,而影响了对华政策?”

  女记者道:“不错,费正清是中国清史专家,但应该承认他对几十年来的中国政治问题,是有不少了解,今天的中国是昨天中国的延续,今天中国的变化是昨天中国所播下的种子,怎么可以割裂来看中国问题,因此你们说他对中国的问题多作武断的评论,在白宫等心目中,却以为他有他的道理。”

  叶公超道:“据我们的专家意见,费正清的研究一无是处。”客人笑道:“这是可以理解的,在我们的专家看来,你们这里的专家研究,也是一无是处。譬如说你们研究中共如何如何不成,这个不成那个不成,还不如你们统治大陆的时候,可是,”她“咭”地一笑:“我们无意抬高中共的身份,但你们专家的研究不切实际,也是事实。”她问:“费正清的研究,你们这边根据什么说他不成?”

  叶公超道:“我们发现他对中国问题有严重的偏见。例如在他‘中国对西方的反应’一书里,他研究的是一八三九年到一九二三年的中国历史,是他研究清史的得意之作,材料真不少,可是他研究了什么?他把两个中国人作为代表,一个是林则徐,一个是孙逸仙博士,他认为林则徐引起的鸦片战争和孙博士领导的反清革命,都是中国人在近代受到列强压迫的反应。”客人笑问道:“部长先生以为他的结论是错了么?”

  叶公超道:“这个结论,不应该说是错的。”客人笑道:“那不得了?”叶摇头道:“不不,费正清还这样说,今天毛泽东领导的革命,乃是自林则徐、孙逸仙之后,传统中国的继续,这一论点,我们就不能同意了,否则我们等干承认了中共。”

  女记者笑道:“然而,这是事实。”叶道:“即使是事实,也不能这样说。”客问:“那应该怎样说?”叶道:“应该说中共是在莫斯科指挥下的活动!”客人又笑道:“那就错了!昨天我们有个内部消息,莫斯科和我们的邦交越来越好转,甚至赫鲁晓夫派出他的亲信大员,在我们高级人员之前,重申美苏之间永无战争的愿望,以及重申天下大事由美苏两国集中处理的愿望,而这个态度,却是中共所坚决拒绝的,请问部长先生刚才的论断,又怎能站得住呢?”

  叶公超道:“那你们上赫鲁晓夫的当了,这个家伙是最最圆滑的,他对西方另有一套,别以为他不执行共产主义的路线,因此就把他放过了。”客人闻言大笑,说:“部长先生,赫鲁晓夫如能对西方另有一套,而这一套与共产主义完全无关的话,岂不太好?这是多好的倾向哪!这意味着第一号共党国家对共产主义的遗忘乃急转向西方,这不是天大的好事么?我们为什么不和赫鲁晓夫表示友好,你们为什么不这样想?在美国来说,那简直是不用流血的一场大胜仗,是历史上所没有的!”

  叶公超皱眉道:“你们对共产党总是抱有幻想,司徒雷登大使当年在南京的等待,以及今天你们对莫斯科的期望,看来你们又会失望。”客人道:“对中共来说,我们的一厢情愿是落了空,但这没有关系,再过几十年,大陆的下一代,就会像今天的赫鲁晓夫一样,不但极可能变成美国的朋友,甚至极可能由共产主义国家来消灭共产主义!而对于苏联来说,今天的情况几乎是铁的事实那样,给予我们以莫大的信心与鼓励!”

  叶公超苦笑道:“请问人生一世,活到一百岁,算是长命了吧?”客道:“一百岁?当然是不容易的了。”叶道:“那我可以代表总统先生和夫人告诉你,我们反对把推翻共产党的时间表,放在他们第二代人的身上,我们都等不到了,这个太开玩笑了!”

  女记者笑道:“这倒是真的,别说你们的总统先生和夫人看不到,你我又何尝有把握?问题是今天没法动手,我们已经说过几千几万次,当年在高丽战场所讨不到的便宜,今天在大陆更加困难!因此必须研究对策!而一如部长先生所知道的,美国对付中共的准备,从一九四九年到现在没有一天停止过,而且战略战术的具体研究,是在与日俱增,只是不能马上动手。”

  叶公超叹道:“因此对于你们那些所谓大陆问题专家,我们是越来越担心了。再拿费正清来说,他有关论到共党本质时,老是万变不离地坚持这种论点,我们当然相信他是反共的,但以一个反共的人,其学术研究竟然产生如此严重的偏见,实在使人难以理解!例如共产党的好多做法,无一不是违反中国固有传统道德,但他却说中共如何如何,这就更加不知所云。而且事实证明,中共比苏共越来越正统化,请问我们又怎能对他不抨击?”

  女记者点头道:“话是这样说,无奈历史是在往前走的,你所说中共对中国固有传统的抛弃,这一点你对一个八九十岁,不问时事的人来说,极可能引起共鸣,为的是他们的世界是不能变,变不得,也变不出来;可是在美国,美国已经改变了多少传统习惯?而且就在台湾,又改变了多少统传习惯,这些事情,部长先生又该如何解释?要改的就改,你们女人缠脚风气,男人的留辫子,不也是传统么?但是你们把这些传统掷掉了,这有什么问题例如你们攻击大陆的新婚姻法是破坏家庭,可是大陆的婚姻却是绝对严格的一夫一妻制,这又该如何评论?”

  叶公超“哦”了一声道:“这样说起来了,阁下也是对中共好感之人了?”客道:“当然不是,中共和你们的关系影响所及,只有一个台湾省!中共和我们的关系,影响所及,就不是一个台湾问题了!他们的那一套,不但足以影响台湾内部,乃至影响亚洲、非洲、拉丁美洲乃至全世界!如果举世的美国基地受到影响,你会估计到这将使美国变成什么模样?因此我们要正视中共、正视事实,要不然牛头不对马嘴,对美国可没有什么好处。”

  叶公超皱眉道:“相信这个观点,就是贵我两国之间的最大问题。你们主张弄清楚共产党再动手,我们主张先动手消灭它之后再说,因此越来越感到,你们专家的意见,真的是牛头不对马嘴,使人惋惜。”客道:“还有什么具体例子?”叶道:“刚才对你说的,只是一部分,譬如费正清,他们还有很糟糕的地方,例如在‘东亚:现代的转变’一书中,他竟然认为中共是中国历史的产物,是中国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化身。他认为‘中共承袭中国历代统一政权的伟大传统……一九四九年后毛泽东的中共集团是中国数千年来累积经验所形成……中共的一切作为是为了国家,其采用的新方式,……’”叶公超忽地无言。

  女记者诧道:“部长先生何以住口?”叶道:“为的是我越想越好笑,费正清竟把毛泽东的做法说成是‘综合近代梁启超倡导的公民理想、孙中山的民生福利,和蒋介石的国家荣誉’。”叶公超苦笑道:“他还说中共具有古中国泱泱大国的特征,也不同于苏俄这种共产主义国家……”客人道:“部长先生,你们其实应该感谢费正清才是,为的是他花了好大的气力,把共产主义‘消灭’了,有如你刚才说的,他几时肯定中共是个共产主义?梁启超、孙中山等等当然不是共产主义,至于蒋介石的什么国家荣誉,部长先生应该佩服费正清的天才,他的真意是在痛骂中共不可能为中国带来荣誉,如若不信,你且想想,蒋介石为中国几时带来过荣誉?”叶公超失笑道:“哦,还有这么多鬼怪!”

  客人笑道:“你想,费正清分明在把中共说了个四不像,你们又何必和他们喝醋?你还看不出么?以这种论说为代表,我们是有一些人,既不喜欢国民党,也不喜欢共产党,而是把希望寄托在第三种人物的身上,难道你们看不懂吗?”

  叶公超喃喃地说:“第三种人?”女记者道:“像你刚才所举的例子,其实应该感谢费正清他们,分明已经把中共说成个四不像了,你们还不高兴?”叶道:“不高兴的地方还有的是,譬如费正清说中共在实质上充分显露了中国固有的特质,甚至进一步企图以中国的历史传统为中共辩解,例如关子中共盛行的坦白,他说这源出于孔夫子‘反省’的理论。又说中共对民间的那一套,乃是中国历史上保甲制度的重现,或者是差不多的东西。他在‘东亚:伟大的传统’中说:‘中国古代保甲制度,在一家之中,每个人对彼此行动负责,在社会上,每一家应彼此负责。’这不是开玩笑吗?”

  客人笑道:“部长先生又在为这些反共理论生气了,这真是好笑。你想,把中共的种种说成古已有之,这不是抵消他的影响是什么?中共以为是新的东西,当然还有很多很多,部长先生还来不及举例的东西,无一不是古已有之,无一不是并不新鲜,请问,这是反共呢还是拥共?当然是反共,其真正的意图在于把他们说成一文不值,可笑你们听不懂美国专家所唱的曲子,居然喝起倒彩来。”

  叶公超道:“你们这样想,我们不这样。譬如你们对他那些理论,又该怎么解释?费正清他们肯定地认为,中共政权已经稳定,并且已成为世界一大强国。他们说:‘民族革命和工业革命正在建立一个强大的中国,但它不是我们所谓民主的国家。’又说:‘目前,没有理由相信北京政权有崩溃的可能’,这些都在他“美国与中国’一书中说的。他还承认中国大陆有反美浪潮,但他认为这是传统中国与西方接触的必然反应。他说:‘爱国的中国人憎恨近中国的不幸遭遇,一九四九年,这种憎恨心理达于高潮,中共即把“美帝”当作中国苦难的主要根源’,这是他在‘东亚:现代的转变’一书中所说的。”叶公超越说越气:

  “而且,他们还进一步地认为:如果没有中共存在,中国人民也将是反美的,一笔抹煞中美两国人民的传统友谊。而你们,反而欣赏这种谬论!”

  女记者忍住笑道:“部长先生,今天,我们的会晤实在有意思。我先问你:‘五·二四’这回事,发生在大陆还是台北?当然是台北,这不说明中国人即使没有中共也在反美吗?”叶公超摇手道:“那是另外一回事。”客人道:“可以这样说,地点是两回事,反美是一回事,反正你们反的是我们美国,哈哈哈哈,我自己是美国人,但我感到应该承认这一事实。”

  叶公超正想开口,那女记者又道:“我想,在我们之间,那个反共问题有一个很大的不同。你们认为中共不堪一击,我们认为中共已建设成为一个强国,这个分歧,看来没什么,其实出入很大。特别在你们无法反攻这一点来说,把对方说成一塌糊涂,不是个聪明的办法。你们老是强调明年反攻或者后年反攻,结果变成了国际间有名的大笑话,甚至联合国中也曾闹过笑话,西方少数朋友,把那些徒托空言,口惠而实不至的称之谓‘蒋介石反攻’,你瞧你们的做法是不是太有问题了?这一年你们虽然不再强调‘明年反攻’什么的,但此事已经传将出去,名气很大。”

  两人相顾而笑,叶公超道:“这一点,你们可以理解,我们如果不这样喊,岂非把大陆忘了?”客道:“无论如何,你们要了解这个关键,作客观状,作公正状,乃至作捧中共状,只有好处而无坏处,因为基本上我们是在反共,怎能混为一谈?拿我们津贴的那些报纸,我是指中国人在海外出版的反共报纸,他们拿多少津贴,当然不可能完全相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是拿津贴最多的反共报纸,它的言论也是最好的报纸,是一张骤然视之人家会认为是‘中立’的报纸。”叶公超皱眉道:“我当然懂得,无奈有些地方不适宜这种做法,有些报纸则不懂得这个做法。”客道:“你该记得,有一个时期,特别是中日战争的八年之中,我们把中共称之谓农民改革者一样,其实是在企图冲淡它共产主义的影响,当年如此,如今也一样。”叶公超烦恼地说:

  “现在这个问题比什么都重要,费正清正在展开一个攻势,他主张美国对中共,不应该采取敌对政策,他在‘美国与中国’一书中说:‘一俟美国人在心理上能适应的时候,我们要与中共和平相处。承认中共的存在,并不是外交的承认。……必要时要采取“两个中国”的政策。’”叶公超道:“你想,这么一来,对中共不是变成一种鼓励,而对我们,不是变成一种沉重的打击了吗?”

  女记者摊摊双手道:“部长先生,你们异口同声指责这一点,实在无此必要。为的是如非‘两个中国’,难道承认一个?一个什么?台湾,但是以今天的国际形势来说,台湾无论如何对付不了,因此也只有把中共抬出来,我们唯恐他不来,而你们唯恐他来,唉,很好笑。”

  听人家说这个“很好笑”,叶公超叹道:“其实一点也不好笑,据我们看来,这‘两个中国’的问题严重极了!美国在高丽战争中对中共无可奈何,终于想承认中共,不管你怎么说,什么‘非外交的承认’等等,反正承认就是承认,这又说明了什么?这不是合了一句中国的老话,叫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女记者呵欠连连,失笑道:“话说到这里,就不能不对你说个明白,否则辜负了主人家一番好意。”便道:

  “在贵我之间,存在着两个不同的看法:你们以为中共是不堪一击的,我们则否。这大概是你们忘记了一九四九年之前的内战经验,同时又缺乏高丽战争经验所致。你们的看法简单,而我们的顾虑太多。你们但求反攻大陆,我们却考虑到全盘得失。你们由于执政者的年事已高,恐惧于看不到明天怎么样,我们则国策已定,无论谁当总统都一样:必须在全世界维持基地、开拓基地,因为事实上这就是对共党的打击。把中共团团围困起来,造成他们的孤立,然后选择时间,选择地点,给它一个冷不防,问题于是解决!”

  叶公超长叹道:“实不相瞒,我们懂得这个。正因为懂得,于是更加恐惧,这个‘明天’实在太慢,我们回不了家乡,见不了爹娘还在其次,眼看大陆中国已经灭亡:而你们又愿意承认红色中国,我们除了祷告上帝,便没其他办法。”

  女记者闻言连声叹息,认为实在与这位部长谈不拢,思想僵化,眼光短浅,却仍位居高官要职,可悲至极。她只好起身离座,推辞说另有采访之约,道声“谢谢”,再说“拜拜”,便飘然离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