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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金妹想了一下答道:“本来不熟,现在很熟了。”

  “你看我表姊,为人怎么样?”

  “我以前虽跟白五嫂不熟,也听人说过,她是女中丈夫,现在一熟,更觉得她真是了不起。可惜——”

  她没有再说下去,当然是一句碍口的话;赵仲华认为说出来也不要紧,便追问一句:“孙小姐,你替她可惜什么?”

  “可惜应了那句古语:‘红颜薄命’。”话一出口,金妹觉得不妥;赶紧又说:“不过,好人有好报;像白五嫂这样的人,一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将来的收缘结果,一定是好的。”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赵仲华趁机说道:“她眼前就有点麻烦,只有五太爷才能帮她的忙。”

  听得这话,金妹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切;不觉坐近了赵仲华,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也隐约的听到了,白五嫂好像有很为难的事;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有话如果她不便开口,我去跟我爹说,无论如何要帮她的忙。”

  赵仲华很谨慎;想多说而终于不敢,“我也不十分清楚。好像是李统领跟她过不去!”他说,“你何妨问问她自己。”

  “好的,回头我一定要问她。”金妹偏着头在想心事;睫毛一闪一闪地,似乎显得很困惑地。

  见此光景,赵仲华反觉歉然,“船到桥口自会直。”他安慰她说,“有五大爷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金妹点点头,而愁颜未解,“李振标这个人,我知道。”她说,“人是好人,也很正派,就是脾气强。”

  听得这话,赵仲华上了心事;照金妹所记,似乎孙五太爷亦不见得能使李振标就范。这就大为可虑了!

  赵仲华的心猛然往下一沉,失望极了!原以为只要能搬得动孙五太爷,一切都可迎刃而解;谁知不然!如果真的连孙五太爷都不能拿这件事“摆平”,他想不出扬州城里还有谁能帮得了白寡妇?

  转念及此,只觉满心烦躁,背上如生芒刺,额上微微冒汗。伸手到袖子里想掏手绢儿擦一擦汗,一摸一个空,记起在厨房里跟白寡妇谈话时用过;必是掉在那里了。

  金妹一直在注意他的神情,不明白他何以如此发急;只知道他此刻要一块手绢儿擦汗。关切之下,不暇多想,将拴在自己腋下钮扣上的一方绣花罗巾摘下来,隔着桌子递了过去;同时说道:“赵二爷,你擦擦汗。”

  赵仲华自然接了过来;心里有所警惕,自己太沉不住气,有失男子汉的气概,因而掩饰地说:“天气好像忽然暖和了,夹袍子都穿不住。”

  “‘桂花蒸’嘛!”金妹又提到白寡妇的事,“白五嫂跟李振标到底有啥叫不开的过节?我还不大清楚。”

  赵仲华想一想说道:“她跟宝山的情形想来你总知道。李振标如今回来当缉私营统领,自然要跟她过不去。”

  金妹不语,眼睛眨得很快;是用心在思索什么的神情。

  “缉私是李振标的公事,当然要让他交代得过去。不过,既然他也是江湖出身,总不能不讲江湖的义气,江湖的道理;如果他真的翻脸不认人,一定要打官腔,说什么‘公事公办’,那就太过分了。”

  这个赵仲华所提出来的看法,实际上也就是他代白寡妇提出来的希望或要求。金妹点点头说:“他不会过分的,他敢这样,我爹也不会答应他,何况还有朱三太爷、沈二太爷。”

  提到“三老”,赵仲华又比较乐观了。“三老”以孙五太爷为首;“龙头”号召,群起响应,以这样雄厚的声势,不能迫使李振标就范,似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说来说去,还是要看孙五太爷肯不肯帮忙;帮忙又肯不肯出全力?而孙五太爷肯不肯出全力,也要看金妹的态度;而自己是最可影响金妹的态度的一个人。

  这样一层一层往里想,他发觉自己竟是解除白寡妇的困境的一个关键。对于这个发现不免又喜又惊,形成心情沉重,压得他不能不说话。

  “孙小姐,”他说,“我表姊的麻烦,无论如何要请你替她想想法子。”

  “当然,当然!”金妹有些不安,以为他在说她不肯帮忙,所以极力解释了一番;最后说道,“总而言之,白五嫂的事就跟我自己的事一样!”

  这自然是一个最有力的保证;而细细想去,却又不然。一个人就是对于自己的事,也有不关心的;所以金妹应该说是“白五嫂的为难,就是我的为难”才对。

  心里是这样想,却不便说出口来;否则就不但不近人情,而且也显得自己的心眼太小了。赵仲华只是深深点头,在双眼中表示感激。

  女人一向注重所关切的男子的眼神;特别是关切之中有着爱意,更是时时窥伺,稍为有些变化,便能激起或惊、或疑、或喜、或悲的无数想象。而像赵仲华此时眼中的神色,在金妹自然是能从心底感动的。

  “说实话,”她情不自禁地说,“就是白五嫂不来托我爹;我知道了她的情形,也一定要替她尽点力量的。因为,白五嫂这个人,实在,实在——”

  何以忽然说不出口?这使得赵仲华大为困惑;白寡妇的好处很多,怎会找不出一句话来形容?

  他没有想到,就因为白寡妇的好处甚多;所以金妹无法找到一句适当的话去形容。说她“实在是好人”,这话太空泛;而且是不适当的。因为说某人是好人,意指善良;而白寡妇的好处,却决非善良一字所能包涵的。

  在赵仲华的眼光逼视之一下,金妹有些发慌,但还是凝神想了一下才回答:“实在,白五嫂这个人值得佩服。”

  “是的。”赵仲华同意她所用的“佩服”这两个字。

  “第一,我佩服她不会婆婆妈妈,小里小气;第二,我佩服她,总是先为人家设想,而且想得很周到,很体贴;第三,我佩服她真能稳得住,譬如——”

  话又中断了;赵仲华毫不考虑地追问:“譬如什么?”

  “譬如,她自己有很麻烦的事在身上,居然还能够声色不动地管人家的闲事。这一点,没有几个人做得到的。”

  “管闲事?”赵仲华问,“不知道她管的什么闲事?”

  听此一问,金妹倏地抬眼,看了他一下;脸上有嗔责的表情,同时亦有些羞态,把头扭过去不作声。

  赵仲华恍然大悟;原来她所说的管闲事,便是为他们俩撮成姻缘这件事。他心里在想,白寡妇管的并非闲事,只是她想不到其中的用意而已。

  于是,他歉然地笑道:“我一时没有想到。原是一件大事;不过在她算是闲事而已。”

  正谈得投机之时,听见有人咳嗽,两人不约而同地住了口;接着,便看到白寡妇带着莲子来收拾餐桌。三副杯筷,一副在上,两副分设左右,成个品字形。金妹知道自己会被推为上座;先就表示;“我坐在这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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