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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两一个,四两一个!”营门口,王辅臣部下的一名小校,扯开嗓子在招揽买卖,“交银取货,老少无欺。要买趁早啊!”

  看的人多,买的人少;米文信有些拿不定主意,手里紧紧捏着五两银子,只踮起了脚往营盘里张望──进营门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有无数布口袋;口袋虽是一样大小,而看起来的形状不一,有的直竖,有的横摆,有的蜷成一团。那里面是甚么?米文信这样一自问,顿觉身子里面有股气力在向外顶;趁着这股子劲,从人堆里冲了出去。

  等冲到营门前才看清楚,十几双眼睛都盯着自己的脸,米文信顿感气馁,但想到有更多的、同样的,彷佛在等着看把戏的眼,他才知道自己是处在骑虎难下的窘境之中,除却向前,别无可以解消窘境的路,于是强自镇静,踩着从容的步伐,走向设在营门旁边的,用门板搭成的一张条案。

  条案后面或坐或立地有五、六个兵,其中一个迎面笑道:“嗨,小白脸!你是找妈还是找媳妇?”

  “他是找姥姥——”

  “你们干甚么!”为头的一个出面干涉,“做买卖就做买卖,别乱开玩笑!”

  等交上了四两银子,有人带着他去“领货”。走得远了,米文信赶上两步,叫一声:“总爷!”接着把一两银子塞了过去。

  那人楞了一下,旋即会意地点点头:“我让你自己挑一个!可是准摸不准看;一看,我们这个买卖做不成了!”

  他们所卖的是从甘肃一路掳掠来的女人,有老有少,有俊有丑;每人一个布口袋,口子密密缝住,四两一个论袋卖,好坏各凭运气。如果可以看一看,年轻貌美的抢着买,既老且丑的没人要,那不是生意经。所以就这“准摸”,也还是一两银子的功效。

  米文信自不免失望,“总爷,”他说:“你指点一下子,行不行?”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谁好谁坏?反正你自己去摸吧!”那人接着又说:“也罢!看你这样子,怕是从没有碰过女人;我教你一个诀窍,你摸两样地方……”

  “啊,啊!”米文信被提醒了,上了年纪的女人,腰肢臃肿、脚如猪蹄;若能摸到细腰纤足,自然青春貌美──就算貌不美,只要年轻而又细腰纤足,也尽值四两银子了!

  拜谢受教,米文信喜孜孜地隔着一层布去摸──纵然是隔着一层布,上手已令人心痒痒地浑身发麻;他心跳气喘,口中发干,不断咽着唾沫,以致喉中嘓嘓有声,好半天才能使心境略微平静。

  到此地步,手中才有分寸──胸部是摸不到的;都用双手环抱在胸前挡着;有那泼辣的,竟从口袋中一拳捣了出来,打得他的鼻子又酸又疼,学个乖,只摸腰为妙。

  连摸四个,都像老母猪。摸到第五个,人是跪着的;米文信先从后面去摸她的一双脚,估量三寸有余、四寸不到,心里在想:这下有点意思了!于是往上摸了去,丰臀而细腰;米文信的呼吸立刻就困难了,这是个像花朵开到盛时的少妇!

  正想开口说:就是她!口袋中格格地笑了起来。

  “别那样子乱摸,摸得人怪痒的。”

  这算是甚么路数?米文信正在发愣,只见口袋一扭有一小块地方微微发亮;定睛细看,方始了然,口袋上是小洞,凑在洞口的是一只眼睛。

  “嗨!傻瓜。”是打情骂俏的声音,“还发甚么愣?快把我扛了出去嘛!”

  陪在旁边的那个兵对米文信笑道:“是看上你小白脸了!怎么样,要能过得去,你就要了她吧!”

  “对了!你听了这位总爷的劝,包你不吃亏,我白天替你洗衣服做饭,晚上伺候得你舒舒服服。错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别愣着了!”

  原来有些心动的米文信,听着她这话反倒诧异,“姑娘!”他问,“你是干甚么的?”

  “我呀!我甚么也不干。良家妇女还能干甚么?”

  “喔!”米文信连连倒退,“是,是良家妇女,我不敢无礼!”

  口袋中急叫:“噢,噢,你回来,我有话说!你听我说嘛!”等米文信不理她,那声音可就变了,“你个瞎了眼的穷酸小短命!有福不会享,真是讨饭的命!去你娘的──当了你娘的裹脚布来买老婆,你还想怎么样?想娶个公主啊!……”

  * * *

  终于摸中了一个,细腰一捻、纤足一握;摸她身上时,不言不语,只是退缩,可想而知是个举止稳重,谨守礼法的好女子!

  “你带走好了!”那兵向米文信说:“口袋不能在这儿打开,不然哭哭闹闹麻烦。我劝你出了营门也别打开;要跑了你没有地方去找人。扛回家赶快‘成婚’,生米煮成熟饭,她就死心塌地跟定你了。”

  “是的。”米文信欣然受教,把口袋扛在肩上,出了营门。

  营门外那么多人在看,米文信要过这一关真不容易;鼓足了勇气,红着脸低头疾走。好在客店还不算太远;到了那里,进门是最后一关,过了这道令人难堪的难关,以后就是“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日子了。

  “米大爷,恭喜,恭喜”刘二迎门作揖。

  “别取笑了!”米文信尽量装得洒脱地,“还不知道人怎么呢?”

  “一定是个大美人儿呢!”刘二说:“米大爷,我替你扛进去!喔,”他自己在额上打了一巴掌,“这得米大爷自己费劲!”

  围着看的人都笑了,“请吃喜酒啊!”有人高声嚷着。

  “当然!当然!”米文信只求脱身,不顾自己身上只剩下两把银子,满口答应着,“请各位喝一锺。”

  说着,把口袋扛到西跨院,在北屋炕上放倒,深深喘了口气,心里在想,得先有两句话交代;同时,也不能让新娘子一眼就看到自己的狼狈样子。于是一面拿冷手巾擦一擦,把身上的衣服扯一扯平整,一面在打“开场白”的腹稿。

  “小姐!”他用很温柔的声音说:“这是天赐良缘!我姓米,名叫文信,文件的文,信义的信。家住三原东村。你嫁了我,眼前的日子苦一点,不过是‘书中自有黄金屋’,我将来一定挣一副一品夫人的诰封给你!客中不便,诸多简慢;患难之中,不讲繁文缛节,只要情真意诚心好就够了,你说是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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