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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玉笑珠香的旧院,与江南人才登龙之地的贡院,隔着一条秦淮河,遥遥相对。所以每逢子午卯酉的年份,秋风桂子的季节,秦淮风月为少年秀才所占尽;豪富子弟,自然赁居河房,次一等的下榻客栈,客栈亦多在秦淮河一带,聚集之区名为“状元境”。陈銮因为孑身一人,短期勾留,因而在“招贤栈”租了一间小房住。

  试期还有一个多月,赶考的举子却已络绎而至;一个个意气如云,为了预酬“场屋”之苦,正好趁囊中富裕的时候,选歌征色,先成就一段才子风流的名色。其中唯一的例外就是陈銮;“退亲如命”固然做得痛快,而“隆仪奉璧”却欲归不得。场期已近,若是不能及时赶回湖北,便是三年蹉跎;而且拖的日子愈久,欠的房金愈多,就更难脱身,因而陈銮急得坐立不安,不知计何所出。

  “可是陈大爷?”忽然,门口出现一名鲜衣俊仆,手持一个小红封套,含笑相问。

  “是的。”陈銮答道:“敝姓陈。”

  “鄙人姓史,从溧扬来。想奉请陈大爷一叙。”说着,双手奉上那个小红封套。

  “不敢,不敢!”陈銮接过封套,抽出内中的一纸小梅红笺,只见一笔极漂亮的“灵飞经”小楷,写的是:“七夕未刻买舟候教”,下面具名:“溧阳史仲怡拜手”。

  陈銮倒懂这方面的规矩,“买舟”之舟指秦淮画舫;是史仲怡请吃花酒。一则无此闲心情;二则要一笔开销,唯有“不扰”。

  于是他也取了张红笺,写上“辞谢”二字,具了姓名,封入原来的封套,连同请柬一并退还,另外取了二百钱作为“敬使”的“赏力”。

  这下倒提醒了他,坐困愁城,莫要闷出病来!不如到花街柳巷去走走。

  入境问俗,先得找客栈的伙计来打听一下。“小二,”他坦率问道:“旧院是甚么规矩?”

  “喏,”店小二指着钞库街说:“那里就是旧院。你老要找怎样的人?”

  陈銮无非隔溪看花,无力作问津之想,只是不便明言,反问一句:“有些甚么样的人?”

  “有本帮、苏帮、扬帮。”店小二答道:“从利涉桥到武定桥的河房,‘好货’很多;再要好些的,就是钓鱼巷到水关一带,那里地方比较僻静,人也比较雅致。”

  “好!”陈銮点点头说:“我就到钓鱼巷走走!”

  店小二一听这话,不由得就重新把他打量了一番,衣衫不见光鲜,行李不见得齐备,连个书僮都没有的穷举子,想不到还是非钓鱼巷不逛的阔客!

  陈銮不理他,却知道他神态说明了些甚么。心中暗想,再住下去要难堪了,趁身上还有够搭便船的钱,就此溜了吧!

  欠他的房钱,只好“容后补报”了。打定了这个主意,便先唤店小二预备热水,关上房门痛痛快快洗了个澡,从里到外,都换了干净衣服;开箱子把剩下的三两多银子都带在身上,将零星杂物都归在箱子里,写一张纸条放在桌面,说明“箱笼行李,暂且寄存;积欠房金,容另补偿”,然后轻摇纸扇,飘然往钓鱼巷闲步了去。

  3

  四目相接,各自一惊!陈銮讶异地在想:风尘中居然也有这样子一尘不染,清秀绝俗的女子?脚步不知不觉地就站住了。

  而那女子,心头却有一种没来由的酸楚,看他憔悴的脸色,倒像见了落魄归来的亲人似地,要流眼泪,却又不愿让他发现,迅速扭转头去,跨进门坎,身后的黑油双扉,随即被莺儿关上了。

  一门之隔,如阻天涯,她泛起一种莫可究诘的恐惧,“莺儿!”她急急喊道:“开门!”

  门一开,他仍旧站在外面;第二眼相看,觉得他憔悴之中别有英爽之气,“这个人,是一时落魄!”她这样在想,“可不知道他叫甚么名字。”

  心里在想,口中竟把话漏了出来;玲珑剔透的莺儿,立刻就向门外含笑招呼:“大爷,请进来坐呀!”

  “喔!”陈銮微微一惊;欲待回身而去,无奈脚步不听使唤,自然而然跨了进去。

  “大爷尊姓?”莺儿迎门福了福,这样请问。

  “我姓陈。”

  “陈大爷!”莺儿指着身后说道:“这是我家姑娘。”

  “是的!”陈銮抱着扇子拱手。

  “客来,泡茶,端果盘!”突然间,陈銮听得这样在喊,声音很尖,又有些模糊不清,听去很怪;仔细一看,才知是一只绿鹦鹉在说人话。

  陈銮笑了,露出雪白的一嘴牙齿,“鸟犹如此,主人可知!”他又抱拳,“打扰不安,还没有请教芳名。”

  “我叫小红。”

  “小红!”陈銮立即想起姜白石的那句诗:“小红低唱我吹箫”;心头一阵荡漾,脚步便轻飘飘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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