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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阿琴!”王锡爵问道,“你可知道表伯的来意?”

  “不知道。”

  “他是来给你提亲。不,应该说是求亲;表哥你是见过的,人稍微轻浮些,不过这也是富家子弟的常情,将来只要你多劝劝他──”

  “爹!”

  这突然的一喊,让王锡爵注意到了女儿的神色有异;一目失明,看人比较吃力,凝神细看,才看清琴娘双泪交流,不由得大为惊诧。

  “你哭甚么?”

  “爹!女儿命苦;苦命人自己要认命,我老早盘算过不知多少遍了,我总算还有一双手,还有娘教我的一点本事,靠一张绣花绷子,我奉养爹爹到百年以后,那时小弟也成人了;白衣庵的当家师太答应过我,到那时候替我祝发收容我,今生已了,修修来世。”

  这一番话说得太急,王锡爵心里虽也感到凄楚,却不以为她是谋定后动,绝不可易的打算。当然,他也知道她是为了戴研生;年纪轻,不明事理,钻到了牛角尖里,须得加以开导。

  “你起的是胡涂心思!”他慈爱的责备,“男子生而有室,女子生而有家,都像你这样黄卷青灯了此一生,那里谈得到五伦?我也晓得,你一片痴心,都在研生身上;不过你要知道,虽是生离,等于死别。何况祸起不测,你又没有负他;为他苦了这几年也够了,要为自己一辈子打算。”

  “我那里还能有别的打算?”琴娘哭着说:“爹,请你不要逼我。”

  这一哭把一家人都惊动了,如意和敬熙不敢进来;老胡妈不同──她是晓得这件事的,便也走来相劝。

  “老爷说的是好话。”她说,“太太临咽气的时候也说,不放心的就是你!”

  提到死去的母亲,琴娘越发伤心;但只是不停地哭,却是甚么话也没有。任凭王锡爵和老胡妈怎么劝,她咬定了将来要出家修行。

  “唉!”王锡爵叹口气说:“随便你吧!只不过叫我对你表伯,不好交代。”

  他的猜测错了!范慕希听他说明隐情,大为动容,竟是肃然起敬的神情。

  “这是贞女!可敬之至。我绝不敢勉强。”

  “表哥,”王锡爵自然感到意外,“你真的体谅?”

  “我几时有过戏言!”范慕希说:“保全贞女的志节,我责无旁贷。劝她不必出家,是将来的事;此刻倒要让她安心,如今她最大的志愿,是期望敬熙成人。不必让她为此操心。我原带了些钱来,本来打算助她添妆,现在有更好的用处了。老弟台,你就带了去。这是我额外送阿琴的,有此备而不用的一笔款子,她以后才能过宽心的日子。”

  说着搬出二百两银子来,当面交付。王锡爵辞既不可,受则有愧,唯有拜谢而已。

  * * *

  在范鼎华看,他父亲做的事迂腐不通,同时也觉得受了屈辱,自己那一点不如戴研生?竟碰了这样一个大钉子!

  最令人难堪的是,他自以为这头亲事十拿十稳,早就掩抑不住心头的兴奋,在他那班同为纨袴的朋友中间,将琴娘形容得绝世无双;人人知道“范大少爷”的新夫人是他的表妹,早则年内,就要大办喜事。如今好事不成,落个话柄在外,教自己怎么有脸做人?

  因此,一连十天不曾出门;有朋友来访,一概挡驾。但却挡不住一个人──这个人姓汪,行三;天生是个“蔑片”,由于身分不高,所以跟范鼎华的书僮小丁,私底下也算是称兄道弟的朋友。

  “你来干甚么?”范鼎华心绪极坏,所以一见面就这样恶声相向。

  “听说你范大少病了!我特来请安。”

  那副油腔滑调,在此时只有引起范鼎华的厌恶,于是一瞪眼下了逐客令:“讨厌!你替我请。”

  “好,我走。不过我放句话在这里,明天你要求教我的时候,再来找我,就拿大红帖子来请,都请我不来!”

  “去你娘的!那个倒了八辈子的霉,要来求教你!”

  “不错,你没有害相思病,自然用不着求教我。”

  范鼎华的气焰消失了,定睛看着,彷佛要从他脸上找出那“相思病”三个字的解释来。

  “如何?”汪三笑道,“看样子,你也是害相思病的模样。”

  “是便如何,不是便如何?”范鼎华的声音不再是那样粗暴了。

  “不是便不用谈。是嘛,我就是专治相思病。”

  “你倒说说,怎么个治法?”

  “‘你倒说说!’”汪三作出好笑的神气,“你倒说得容易,我费了三天三夜的工夫,挖空心思想出来的一着棋,那能随随便便就告诉你?”

  范鼎华让他引逗得心痒难熬,不由得又要开骂;转念一想,用人之际,且先忍口气,“你说好了!”他问,“要啥好处,一句话!”

  “一百两银子。”

  “可以。”

  “还有,”汪三问道:“老太太身边,是不是有个ㄚ头叫美珠?”

  “你怎么知道?”

  “请你不必问,只说肯不肯给我。”汪三又说,“我晓得,你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只要你说一句,老太太无有不依的。”

  范鼎华想了一会,毅然允许:“这也可以。不过,”他问“你的一着棋不灵,怎么说?”

  “不灵分文不取。而且,”汪三斩钉截铁地说,“以后我也没有脸来见你了。”

  就在定议的第三天,范鼎华和汪三一起到了苏州;钱多好办事,不过一整天的工夫,都已布置妥贴,于是汪三登门去拜访王锡爵。

  “尊驾贵姓是汪?”王锡爵问道:“有何见教?”

  “此地不便详谈,借一步说话如何?”

  王锡爵颇为踌躇,来人言行诡秘,不知是何路数;但看他衣冠楚楚,又不像是有恶意,所以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我是有关府上安危的大事奉告,请勿自误。”

  这一说,忠厚的王锡爵顿时变色,急忙答道:“是,是!请尊驾吩咐,到那里说话。”

  “只要僻静的地方就好。”汪三答道,“我看不远有座古庙,倒也清静。”

  王锡爵知道他指的是离他家一箭之路的三官庙,便跟了他一起出门。三官庙的香火久已冷落;庙后围墙坍败,却有一座没有顶的茅亭,可以歇足,两个人就在那里密谈。

  “王先生!”汪三一开口就说:“大清律例,你总读过吧!”

  王锡爵当然读过,而且立刻就明白了汪三问这句话的用意,顿时脸色大变,张口结舌,无以为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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