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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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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明正身”倒是不费甚么事,然而跟着就发生了一个严重的疑问:单身女子,路远迢迢从江南来到关外,而且化成男装,这踪迹未免太诡秘了些。尤其盛京是龙兴之地,达官贵人,冠盖相望之盛,仅次于京师;则琴娘此来,可是有甚么异谋,是打算行刺,还是联络逆党,阴谋叛乱造反? 这个罪名如何承当得下?琴娘照实陈词;问官是个久居关外的旗人,听不明白,因而琴娘透过在堂担任通事的一个汉人,愿意做一张“亲供”呈阅。 这个要求接纳了,通事带她到了一个小房间,取来笔砚,让她自述行踪。为了求信实,琴娘不敢虚伪,也不敢简略,源源本本写到午后日色偏西,方始“交卷”。 交出了“亲供”,琴娘反不似凝神一志笔述身世的时候,来的沉静。昏鸦落日,茫茫万里;此时此地,真是万感萦心,想起李清照的词:“只是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当初读到这首词,掩卷不欢,曾为研生所笑,说是“看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谁知今日之愁,说甚么舴艋小舟,只怕艨艟海舶,都载它不动! 天渐渐黑了,琴娘整日水米不曾沾牙,又饥又渴,但这苦楚犹在其次;最让她焦急的是,孤身处此求援无路,呼吁无门的险地,昏夜之中,倘若有如狼似虎的恶胥隶侵袭,如何保得清白?苦志坚守的贞节,不明不白地毁在这里,却是件令人死不瞑目的事。 一念到此,五中如焚,深悔不曾将一把锋利小刀带在身边,危急可恃。然而转念又想,也幸亏不曾将那把刀带在身边,否则就变成居心叵测,百口莫辩。为今只有在无办法中想办法,无论如何要保住清白。 一个人穷搜冥索,犹未有何善策,但见荧荧一烛,照着那通事冉冉而来;后面跟着的那人,一手持烛,一手持着食盒,走进来将食盒打开,里面一盘馍,一盘白肉,一碗肉汤,另外一小碟盐,都取了出来,放在桌上。 “你必是饿了,快吃吧!” 这句话,比食物更为可贵,琴娘自心底生出感激,看他约有五十年纪,便尊称他一声:“老伯!”问道:“贵姓?” “我姓吴。” “听吴老伯的口音,也是江南人。” “对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吴通事说:“趁热吃吧!” 琴娘心想,这也不用客气了──果在从前,绝不肯当着生客进食;这几个月的历练,大非昔比。但即使腹中雷鸣,依然不脱矜持,拿起一个馍慢慢撕了一小块,送入口中,缓缓嚼咽。 一面吃饭,一面听吴通事谈他自己和这里的情形,通事是他的职司;正式的官衔是“八品笔帖式”。他是本为汉人,归入旗下的“汉军”,一直在这奉天府尹署中当差。 “今天你在关帝庙遇见的那位格格,是吉林将军的掌上明珠,骄纵惯了,不甚讲理。合该你倒霉,府尹明知你是出于好意,扶她一把;只是由他们那里送来的人,不能不听候他们发落,你且忍耐。” “吴老伯!”琴娘问道:“要等到甚么时候?莫非今夜要住在这里?” “不会,不会!”姓吴的安慰她说,“你的亲供送给他们去看了,也该有回信了。” “我就不明白,吉林将军,怎么驻在这盛京?” “不是。那位将军是奉召入觐,顺便带着爱女到京里会亲,路过盛京暂住。”姓吴的站起身计来,“你慢慢儿吃,我替你去打听一下。” 于是琴娘的心情,在这片刻之间,顿见不同,愁情一放,胃口大开,一盘馍吃到一半,听见脚步声响,急忙站了起来等候。 看人影便觉有异,姓吴的步履从容,这一个却走得又快又急;手里拿着她那张“亲供”的影子闪入亮处,琴娘一望之下,浑身抖了起来。 是他!形容自然改过;但烧了灰也认得。怎么会在这里相遇,莫非是在梦中?她用长长的指甲,紧掐自己的手背,所感到的是她所望的痛楚。这不会错了!“研生、研生!”她一面喊,一面连连后退。 退入烛后,显露了面目,果然是琴娘,“师妹!”戴研生只喊得这一句,喉头便哽塞了;两泪交流,终于“哇”地一声,放声大哭。 琴娘自然也无法矜持了,哭得比戴研生更凶。两个人这一哭,惊动了整个奉天府尹署,一直哭到上房,奉天府尹夫妇俩,亲自慰劝,才算把他们哭声止住。 在相对如梦寐的感觉中,两人在烛光下坐谈了一夜;戴研生为吉林将军罗致入幕,颇受礼遇。他亦一直念念不忘琴娘,但身在逆案,怕连累王家,不敢一通音问。这一次居停奉召,特地带着他进京,预备相机奏请赦免。明日必须登程,如果不是关帝庙中的一番波折,便又错过大好机会了。 * * * “唉,”吉林将军不胜感叹地:“研生,你一门贞义节孝俱备。我做主,你们就在我行馆成婚。” “上启将军!”琴娘盈盈下拜,泪溢眉睫,“我那义薄云天的表伯,生死未卜;倘或不幸,我一生负咎,至少要为他服了三年之丧,才谈得到其它。” “你放心,你放心。我想他既熟悉关外的山川道路,必不致无缘无故取东道到吉林。等我替你去打听。” 打听的结果,证明吉林将军的推测不错;范慕希星夜由中道赶回盛京,他已经见过戴研生的母亲,得知详情,兴奋无比,兼程来追。不想戴研生已经跟琴娘先续上了这段意外的奇缘。 于是,将军行馆,张灯结彩;盛京文武大小官员,都兴致勃勃地来送礼道贺,要看一看这对璧人。将军得意,范慕希得意,一双新人更得意──喜极而泣,鸳鸯枕上,不知洒了多少热泪。 “你还记得那首‘女贞子歌’吗?” “怎么不记得?”戴研生慢吟道:“朔风遍吹劲草折,雪堕榆关夜凛冽!一枝独秀映冬青,累累可似妾心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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