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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撤去宴席,军乐队已吹吹打打地奏起《皇帝圆舞曲》,瓦德西请毕盛公使夫人共舞,庆亲王和李鸿章原已一腔气闷,见这群洋大人把神圣的太庙当成跳舞场,越发看不顺眼,趁势起身告辞。

  瓦德西与毕盛向无私交,不过是尔虞我诈的分赃伙伴,此刻也不愿以联军统帅之尊,为这个宴会捧场,所以跳过两支曲子便回到帅府。一进门副官就报告:“禀元帅,洪夫人家来人送信,说洪夫人坠马受伤,伤势不轻。奥伦布格上校派医官带了两个护士兵去看了。”瓦德西闻言吃了一惊,道:“坠马受伤?想不到!待医官回来你叫他来见我。”他话刚说完,提着药箱的军医官已经进来了:“洪夫人从快跑的马上摔下,跌到石头台阶上,后脑骨裂了一条缝,差一点就要伤到脑子。我给她做了手术,呵呵!她的头发又黑又浓,像发光的缎子,我把它们剪去了一大块,才把脑后的皮肉缝合。要是给中国那些医生治疗,可能会性命不保。”

  “现在没有危险了吗?”

  “我想没有了。不过一定得疗养一个时期。”

  “好吧!谢谢你。洪夫人是个可怜的女人,也是一个让人喜欢的朋友,我们应该帮帮她。过几天我去探望她。”

  瓦德西只探望过金花两次,第二次去时,已是他回国前夕,“老朋友,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承我们大皇帝的恩准,我和我们的官兵要回国了。”瓦德西快乐地说。

  “啊!伯爵,我多么替你高兴,你不久就会跟伯爵夫人团聚了。”金花斜倚绣枕,整个头上缠着纱布,不施脂粉的脸泛着缺少阳光的苍白。“伯爵,不瞒你说,我也想去柏林呢!”

  “是吗?那么跟我一道走吧!到我们家去做客,我太太说不定会多么欢喜。我说过,柏林的朋友都怀念你。”

  “谢谢你的好意!我哪能去呢?说着玩罢了。伯爵,你这一走,和议的事怎么办?不会拖得更久吧?”

  “你别担心,现在事情已经就绪,中国和谈代表里有几个能干的人,像荫昌,周馥,跟各国代表处得都不错,很能合作。目前和议草稿已经有了,再进一步商讨就可定案。这是各国领使的事,不是我的事了。哈哈!我的责任已完,只等回柏林向大皇帝威廉第二报告去啦!”瓦德西说话时眉飞色舞,声音里充满喜气,似乎不能,也不愿掩饰他的好情绪。

  “是啊!伯爵真是个幸运的人。”金花反而有些黯然。

  “你的运气也会好转。这次战争中你为中国人做了许多事,可以说有目共睹,以后大家会感激你,报答你,不会再迫害你。就是我,也是很感激你的,你替我们解决了许多困难,否则和议会拖得更久。唔,你不看看我送你的一点小礼物吗?”瓦德西把放在桌上的一个大纸盒交给金花。

  “伯爵送我什么好礼物?让我看看。”金花打开盒子,拿出一座亮晶晶、足有半尺多高的金钟,下面拖着一柄长长的钟摆,十二个小金人团团围住,她扭紧发条,钟摆便的的嗒嗒地晃起来,十二个小金人忙活活地绕着钟摆绕圈子,绕了一圈又一圈。“真好玩!我喜欢。”她高兴地叫。

  “哈哈,我知道你会喜欢。”瓦德西的圆面孔笑得红彤彤的,对他的礼物异常得意。“你替我帮了不少忙,我一直想送你件纪念品,这是托一个部下从柏林带来的。”

  “多谢伯爵费心。我看到它就像看到柏林,唔,柏林,还有慕尼黑,特别是巴伐利亚的乡下,多让我怀念呀!”金花抱着金钟,小孩子做梦般地念叨着。

  “好好保重,也许有天你会去旧地重游。”

  “伯爵,谢谢你的美言,不过那一天是永远不会来了。倒是,你何时和伯爵夫人来游游山逛逛水呢?我们中国的风景是了不起的,尤其是江南,我的故乡……”

  “希望真有那么一天,和玛莉同来。”

  “不过,伯爵,”金花调侃地笑着眨了下眼睛。“再来可别带大兵啊!”

  “唔——”瓦德西摸着小胡子沉吟片刻。“就这样吧!后会有期。你安心养伤。医官要跟我们一道撤退的,我已吩咐他行前来看看你,给你留下必需的药品。保重,再见!”瓦德西伸出他的大手,握着金花的手紧紧地摇晃了一阵。

  瓦德西走了,带走了八国列强的十一万大军,也带走了金花的辉煌时代。有关和谈的一切再也轮不到她过问了,凑上来趋炎附势、抢着叫干娘干姐干妹妹的,顿时全不见踪影了。庆亲王和李鸿章派来打探消息、托请传话说情的,更是无声无息,不再登门。

  战争后的京城在复苏、在繁荣,金花却倚在床上,头缠纱布,每日从窗口看外面的一小块天。七月间,李鸿章终于久病不治,大量呕血后死在贤良寺官邸。九月间,和议达成,条约总共十二款,没有一款不是揭中国人的皮、喝中国人的血的。然而一般人民并不关心和约内容,他们关心的是,是否洋兵确实全部撤退,战争已经过去,可以重整家园,过太平日子了,就连朝廷也没因此自责自省,依然与往昔一样虚张声势,炫耀浮夸,要表现大国风范,阴历八月二十四日,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自西安动身回銮,一路走走玩玩,慈禧在李莲英之流的怂恿下,停留开封过了生日,才回到被她丢弃了一年多的皇城。

  回銮的队伍,只大车一项便动用三千辆,一路之上浩浩荡荡,旌旗招展,百姓们抢着看热闹,算是开了眼界。到达河北省正定县,铁道大臣盛宣怀已预备火车迎接,共二百多节车厢,其中有五节为花车,是经过特殊装潢,刚进口的新车。

  车厢用黄色锦缎围绕,窗帘为西洋丝绒镶金银色流苏。最讲究的一节由太后乘用,稍次的为皇上用,在半路上被废掉的大阿哥居然也占用一辆。慈禧太后的专车里有洋式铁床,几张桌子上摆着干果多碟,以便随时取食,连吃饭的用具也齐备了,成套的大碗小碗、一品锅、茶杯茶壶,全是一式的团龙花,上面镌着小字“臣盛宣怀恭呈”。除此之外,连自鸣钟、穿衣镜、朱红油亮的大珊瑚树之类的摆饰也没忽略。一路之上太后的心情格外开朗,彷佛打了胜仗凯旋归来。有时还从车窗上和看热闹的民众挥手微笑打招呼。

  到达北京,车站里外,来接驾的王公大臣跪了黑压压遍地,还搭了彩棚,摆了香案鸣鼓奏乐。慈禧太后在一片叩头欢呼声中,由李莲英扶下火车,坐上金漆龙舆,在大队人马的护卫下回到紫禁城。

  慈禧太后在宫里寻视了一番,见仪鸾殿烧成一片废墟,古玩、玉器、名画也被搜劫去大半,自是心中忿忿。洋人她不敢骂,以前被她痛恨的、亲西方的大臣如今全属忠臣,自然不能骂,能骂的无非是那群主张重用义和团的满洲王爷大臣。“载漪是口蠢猪,开头都是他们几个闹的,害得我们吃了这样大的亏。载勋死了就死了,我不心疼,他活着也不会老实,反会惹事。刚毅,算他命好,病死了,不然他也得死。这个东西尽在骗我,把野狐禅似的拳匪说成法力通天,闹到后来是这个局面,哼!可恨。”她一边看一边狠狠地说。

  通洋务,跟洋人办过交涉的,当初反对义和团的,现在都升了官,庆亲王早就赐了双俸,李鸿章追赠哀荣,荣禄、袁世凯、盛宣怀,都升级加俸。周馥和荫昌是和谈代表中瓦德西最欣赏的,自然使太后另眼看待,不单给了大官做,并特别恩赐召见,当面嘉奖了一番,就连曲翻译和张翻译也进了总理衙门,被目为洋务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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