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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那就好。可是我特别要提醒你,打仗时候,你结了不少仇人,背后议论你的大有人在,你要收敛,要小心。”许夫人的这句话是金花从来不曾想到的,她感到意外、惊讶,愣了半天才慢吞吞道:“我结了仇人?没有呀!”

  “你插手的事太多,知道得太多,想想看,以你的身份——唔,一个女流之辈,那些王公大臣做不到你做到了,他们受得了吗?”

  “姐姐的消息哪里来的?”

  “是你姐夫一个旧部下说的。他也是听来的。说是有人到庆王爷面前问:赛金花在庚子之役里为朝廷做了许多事,又保护了上万的北京市民,是不是应该奏请朝廷表扬一下?哪知庆王爷听了笑笑,同旁边正跟他聊天的老朋友孙家鼐中堂对看了一眼,说:‘这也不成话了,朝廷大事,怎么跟一个风尘女人扯上关系?传说得也太离谱了吧!’说是孙家鼐比庆王爷还过火,叫那问话的人不要再以讹传讹,遇到再有人说赛金花与庚子之役有关要否认……”许夫人欲言又止,住了嘴。金花冷笑一声,伶牙俐齿地接上道:

  “姐姐,你不说我也猜得出,他们准定把我损了个够,说我是妖孽,招摇撞骗什么的!孙家鼐、陆润庠,是一个窝里的,他们念了一肚子书,眼睛里没人,胆子比耗子胆还小,义和团来了也逃,洋兵来了也躲,那时候他们的威风全不知到哪国去啦?他们那点子威风就是对付我。哼!庆亲王,亏他还是个王爷呢!求我的时候叫他儿子唤我干姐,现在倒说这种话!就算我这个风尘女人下贱,我也看不起他们。”金花说得激动,白净的脸红得像喝醉了酒。

  “你要把事情看清楚才不会生气:这个世界本来是属于他们的。”许夫人平静地说。

  金花沉默了一阵,悻然无力地点点头。“姐姐说得有道理,他们是怎么做都对,我还是收敛收敛吧!”

  金花在许府吃过午饭便告辞,经过克林德的纪念牌楼时,她对着那漆得通红、上面刻着光绪皇帝具名的道歉文字的木头大门,鄙夷地瞅着,恨不得啐它一口。

  金花双手抱着脑袋下了小轿,踉踉跄跄往屋里去。

  “我的头痛得要裂开了,快把烟灯点上,哎哟……”她软沓沓地跌卧到杨妃榻上。老妈子和小丫头点烟灯的烧烟泡的忙成一团。金花拿起烟枪深深连吸了几口,舒服得呻吟着伸了个懒腰。

  孙三一手撩着袍角一手拎了鸟笼子进来,见金花抽鸦片烟,摇头冷笑,指着她道:“好家伙,你真抽上了。我的姑奶奶,你没看到吗?我们姓孙的硬是被几杆烟枪抽个空,你迷上这玩艺儿,咱们这点子家底儿也就快完啦!”

  金花并不理会孙三,只顾呼噜呼噜地抽,抽完喝了几口热茶,对孙三努努嘴道:“你过来。”孙三放下鸟笼走过去,刚要坐在榻沿上,没料到金花高举烟枪朝着脑门就敲,一个核桃大的青包立刻鼓溜溜地凸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发癫啦?告诉你好话……”孙三袖子一卷,说着就要动手。金花厉喝一声,用烟枪指着孙三:“你今天要是敢动我一指头,我就立刻轰你出去。我告诉你,在这个大门里我要做啥就做啥,我说的就是王法。外面受气也罢,家里不能受气……”她仰面愣着眼呆想了一会,懒洋洋地说道:“皮肉换来的日子也是日子,我要重振名声,我偏要过得热热闹闹的给他们看。”

  金花天天说她要重振名声,但时时发作的头痛使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变得暴躁、多疑、消沉,每当犯病就抱着头叫:“要裂开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眼前一片漆黑。哎唷,快快烧烟灯。”金花染上了烟瘾,金花班的牌子早摘了,虽然吃的仍是这口饭,却是住家的模式,靠上海带来的月娟、素娟和在天津入班子的两个姑娘支持门户,来往的尽是些由熟人辗转介绍的客人,其中很多是慕了金花的名,怀着好奇的心要一睹赛二爷的真面目的。那时金花便装做健康人一般,陪着谈笑做乐,勉强维持着局面,离她时时不忘的“重振名声”的目标,似乎越来越远。

  【三十四】

  日子像正在蔓延的梅毒,外表不见痕迹,内里却在溃烂。庚子之役与欧美诸国订的《辛丑和约》,沉重地压在中国人民身上,不知哪天才能还清这笔巨债?而新的压榨又来了,俄国硬逼着订了《交收东三省条约》,光绪二十八年俄军占领营口到期,理应撤兵交还,却赖着不走,反向清廷提出七项新要求。

  清政府虽然早在流亡西安时就发布了“变法上谕”,宣称维新,事实上不过是老坛装陈酒,王公大臣们同往昔一样骄奢淫逸,一点新的气象也看不出。

  一些传说在民间流传:说是南方在闹革命党,领头的名叫孙中山,在英国和日本成立了个什么同盟会,在日本和南方几省还办了几份报纸,鼓吹革命。金花也听到这类传言,她弄不清革命的终极目的是什么,仅知道是反对朝廷的,因此朝廷称革命党为乱党,抓住一定杀头。孙三曾看过杀革命党,回来形容给她听:“顶多二十郎当岁,眉清目秀的书生,临砍头还叫着要推翻满清呢!哎呀!这些乱党,胆子好大!居然不怕死!”听孙三的口气,彷佛革命党人全是乱贼暴民,十分可怖、可憎。

  金花对革命党倒不那么仇恨,惧怕。她早看透了清廷的窝囊无用,那些大官们的媚上欺下,满怀私心。她认为从慈禧太后到守宫门的卫兵,个个都该革新作风。但她是个饱经世故吃过大亏的人,不会轻露颜色,轻出言语,遇到客人们在酒酣耳热时,或议论朝政,或褒贬革命党,她只用心听着,听多了,谁正谁邪,自有评判。

  时间过得快,已是光绪二十九年,金花对镜自照,发现眼角已隐隐显出皱纹,青春易逝,不由得她不心惊。

  这年秋天,金花收到弟媳自故乡托人寄来的信,说她弟弟阿祥病殁了。金花自孩童时代就最疼弟弟,捧着信难过得浑身打抖,反倒一星眼泪也滴不出,只反反复覆地念叨:“老天爷太狠心了,老天爷太狠心了……”

  金花决心挣脱恶运,请来一位出名的风水先生,算算她到底犯了什么克星?那风水先生姓金,进门第一句话便说她的房子不好:“阴气重,犯凶,应该换地方。”并且当场就介绍了一处新居:“房子造得堂皇,在陕西巷,成龟形,开班子准旺。”金花一心要重振名声转换运气,便搬到陕西巷重新开张,一面请医生治头痛病,一面用着偏方戒烟。到次年秋天,果然事情一件件好转,于是她打起精神南下回乡,给停在庙里的弟弟下葬,顺便也要物色几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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