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8期

牛鞭风波(上)

作者:石玉录




  1
  
  我们老家到上海打工的有数百人,有人说这些人都是我带到上海来的,这种说法并不是没有道理。我到上海不久,便把我的八个侄儿也弄到了上海;他们来后,又把他们的媳妇弄到了上海;他们的媳妇来后,又把她们娘家的三侄儿六舅、七姑八姨弄到了上海……亲戚连亲戚,越连人越多,一嘟噜一串的,扯起葫芦叶儿动弹,扯来扯去,最后扯到我。所以,老乡们在一块儿相聚时,大家有称我哥的,有称我叔的,有叫我表哥的,有叫我表叔的,叫得我一头雾水,有的我压根儿还不认识。
  现在,我的这些老乡们都混得不错,差不多都在老家盖了楼房,有的还在上海买了房,这在当初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想当初刚到上海时,大伙儿是多么的艰难呀,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好一点儿的工作,便干些别人不愿干的事儿,如扫马路、挖阴沟、帮上海人看护病人等。干这种活儿挣的钱少不说,人家还看不起。然而,我的老乡们没有泄气,忍住屈,忍住辱,因为大家知道,不受苦中苦,难成人上人。挣了点儿钱后,大家才寻些体面一点儿的活儿干,如当保安,给有的公司当业务员等;不想给别人干的,便租间门面自己当老板,或开餐馆或卖玉器;开不起门面又不愿给别人打工的,便买辆黄鱼车给人拉货,虽然也是下力活儿,但好歹自己是老板,不看别人眉高眼低的……人多,事儿也多。今个,张三和人家安徽人干架了;明天,李四因为没有暂住证被联防队抓起来了,便都找到我。我在上海时间长些,又在一个叫曹家宅的地方有几间房子,所以,乡亲们便认为我有点儿本事,有事便找我。乡里乡亲的,有个灾有个难的岂能袖手旁观?于是,不管谁求我,我都使尽吃奶的力气帮忙……
  提起往事,真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尤其是那件“牛鞭风波”。
  
  2
  
  “牛鞭风波”的主角姓计,叫宝成,是我老家邻村南坡沿的。南坡沿离我们村不远,因此,小时候放牛时我们常将牛赶到一起放。甭看现在宝成见了我三哥长三哥短的,小时候他可不这么叫,他叫我石大屁,他说我的屁股大。宝成之所以这样损我,是因为他各方面都比我强。首先,宝成在牛们面前比我威信高,宝成扔石头比我扔得远,也比我打得准,倘若一头牛擅自跑出我们规定的范围,宝成拣块石头一扬手,那块石头准能准确地砸在牛屁股蛋子上,而我难以望其项背,所以,无论什么样的牛,宝成一声断喝,那牛准得俯首贴耳。再就是宝成懂的事情多,宝成的爸爸是个兽医,在我们方圆很有名气,尤其是治牛掉胯最出名。宝成的爸爸治牛掉胯用的是火针,即将一根尺把长的粗铁丝的一头磨尖,穿上一粒干桐籽,将桐籽点燃,待桐籽燃完,铁丝的尖头也给烧红了,宝成爸便让人将牛牵牢,将铁丝的一头对准牛腿的患处,一使劲,那根铁丝便“哧”地一声刺了进去,半袋烟过后,待将铁丝拔出来时,宝成爸朝牛屁股拍一巴掌,说,好了。果然,当牛再走动时,便不瘸了。宝成受其爸爸影响,从小便懂得一些医疗知识,在山上放牛时,要是哪头牛不好好吃草,他便让我牵住牛鼻子,他左手伸进牛嘴里,右手使劲捋牛舌头,捋个十几下,那牛便吃草香了。宝成还爱看书,无论是医书还是武侠小说都爱看,宝成聪明,记性好,看过便能记着,还讲给我们听……由于宝成各方面都比我强,所以,尽管我比他大一岁,但他仍坚持不叫我三哥而叫我石大屁。
  按照事情的发展宝成应该一直比我强,可是一件突如其来的灾祸改变了他的命运。一天,宝成的父亲给一头大黄牛治掉胯时,由于人们没牵牢牛,宝成的父亲被牛撞倒,牛的一只沉重的后蹄踩在了宝成父亲的胸膛上,胸膛被踩得瘪了下去。宝成的父亲立即被送进了县医院。如果是在大城市的医院,宝成的父亲也许还有救,可是,县医院的大夫们却在放射室里忙活了将近两个小时,为的是弄清宝成的父亲断了几根肋骨,而对一直出血不止的内脏却置若罔闻,或者说根本不知道怎样处置。最后,当县医院里的大夫们终于弄清楚宝成的父亲断了几根肋骨时,宝成的父亲也因出血过多死在放射室里……宝成家的顶梁柱塌了,正准备上初中二年级的宝成不得不辍学在家,帮助妈妈承担起抚养两个妹妹的重任,做起了真正的兽医,每天背着药包像父亲那样走村串户给牲口看病,用火针给牛治掉胯。而我上了初中又上高中……地位的差别渐渐拉大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中,宝成也改变了对我的称呼。
  宝成是我到上海的第四年到上海的,那天,宝成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要到上海打工,听着他的话我很惊讶,我说你在家做兽医不是挺好的吗?宝成说,现在人们犁田打耙都用拖拉机啦,谁还用牛呀,人们养牛都做菜牛了,所以,谁家的牛要有个毛病什么的便宰了,不愿意再找兽医花冤枉钱了。我说出门打工是很苦的,连些年轻人都受不了,你奔四十的人啦,能行?宝成带着哭腔说,没办法呀,每人不到一亩地,山上也封山育林了,不让你砍柴,你往哪弄个钱?娃儿们大了,马上要说媳妇了,可我现在住的还是二十年前盖的房子,这副穷酸相,谁家闺女愿意嫁到咱家来?这样,我也对不住娃儿呀!说着,他的声音竟哽咽了。我的鼻子也忍不住酸了起来,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光屁股一块儿长大的呀,于是,我答应他来上海后帮他找活儿干。
  
  3
  
  宝成来了,我帮他在一家叫“美人蕉”的饭店里找了份清洁工的工作,包吃包住每月工资700元。当宝成知道了这个工资标准和家里乡长的工资差不多时,喜得嘴咧得像个棉裤腰,走路也有了种乡长的派头。宝成很珍惜这份工作,早起晚睡,将饭店收拾得干干净净,尤其是将饭店大厅里的大理石地板擦得能照见人影。饭店老板是上海人,姓习,四十多岁,见宝成干得这么辛苦,便说干干歇歇,当心累着了。宝成笑笑说不累,和家里的活儿比起来,轻着哩。习老板问你们家里都干些什么?宝成说,忙时割麦插秧,犁田打耙,闲时上山砍柴。干这些活儿很累吧?习老板问。肯定累,宝成答,就拿上山砍柴来说吧,爬到十里外的高山上,拣好一担柴,再担下山,累得吃罢饭往床上一躺动都不想动。习老板问,那你老婆需要你了呢?需要我?宝成不理解习老板的话的意思,望着他,问道,需要我什么?习老板见宝成不理解,笑了,解释道,需要你就是要和你做爱。做爱?宝成仍不明白,问,做爱是什么?这时,旁边几个闲聊的服务员忍不住吃吃笑起来,一个小伙子走到宝成跟前,解释道,做爱,就是你和你老婆干那事,这下宝成明白了,脸“刷”地变成了一块大红布,他这才知道城市人将和老婆“那个”叫做爱,他们老家不叫做爱,叫“那个”,即使叫“那个”,也很少有人说,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不能说,这叫明事暗做。所以,现在老板提出了这个问题,宝成不能不脸红,但又不能不答,便支吾着:累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哪还有心思“那个”呀。他仍用“那个”两个字,他不习惯用“做爱”两个字。
  习老板咂咂嘴,遗憾地摇摇头。
  旁边的几个服务员仍在抿着嘴“吃吃”地笑,他们都是些十八九、二十郎当岁的男孩子、女孩子。宝成白了他们一眼,心里说,年纪不大,懂得还不少哩。
  宝成在这家饭店干了三个月,很受老板赏识。老板私下透露,过段时间,工资给涨到八百元。谁知,这天宝成找到我,说,三哥,我要辞职。
  “什么?”我吃了一惊,紧问道,“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
  “三哥,”宝成将凳子往我跟前挪了挪,神秘兮兮地说,“我发现个问题。”
  “什么问题?”我问。
  “我发现上海的男人特别爱‘那个’。”
  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哪儿的男人不喜欢‘那个’呀?”然后我又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看,不管年轻的也好,七老八十的也好,到饭店吃饭都要带着个小姑娘,好像不带着个小姑娘吃饭就不香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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