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4期

玫瑰人生

作者:程乃珊




  
  五、共度劫难
  
  不过人的一生,总要碰到点天灾人祸,上帝好像存心要考验下我们。文革开始不久,我被投进北京的监狱。没有
  任何证据就以反革命罪关了6年。同牢的有名演员崔嵬,还有一个17岁就跟刘志丹的老干部。我坐了6年牢后还以刑满释放分子的身份送去山西阳羡煤矿劳动。这期间没法与苏珊寄一分钱。苏珊没有公职,只靠儿子勉强挤出的一月15元生活费,不知她如何维生?但有一点我是放心的,她一定不会想不开。我也一定要挺住,这样才有重逢的一天。
  就这样莫名其妙吃了几年官司又突然平反通知我回京上课,一次性补给我2万多元工钿。我出了牢监第一件事就是汇了500元给苏珊,再给她打了个长途电话。那时电话要传呼的,传了几次她都不在家,终于通上电话了,她的声音在那端很安详,很平静:
  “我老早晓得你没有事的。我也没有事情,你放心。过年等你回家。”
  其实这期间她也很惨。首先,苏珊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只好托朋友介绍去做保姆!可怜她从小保姆不离身,现却要自己去做保姆,第一次洗衣服肥皂粉放多少都不知道。就是做保姆都做不长,人家嫌她烧菜太资产阶级——青菜拣得太嫩炒菜油太多!后来总算一个老朋友有心要帮她,那是一个旧时海上名西医,将他的孙子寄在我们家一月几十元钱,如是她有个小孩子作伴,但仍是改不了的海派脾气,自己贴钱买老大昌的奶油蛋糕、冰砖给小孩吃,她是图个安慰和感情寄托。现在这个小孩子都40岁左右了,常常来看我们,一口一声公公婆婆亲热得不得了。对苏珊,我真是越来越服帖她。收到我的汇款后苏珊即时买了百多元的什锦糖放在婴儿车里挨家挨户派发,告诉大家我解放了没事了。她自尊心其实很强,在我坐牢的日子里受尽冷眼,总算也有翻身的一天!
  我满60岁从北京退休回上海,马上进上海另一高校再任教,到70岁第二次退休。文革结束后为落实政策,分了浦东一套房子给我们。我们宁可要住惯的南昌路上一小间房间,只要在底楼不用上下楼梯就可以了。我们年纪大了,只要有个安身之处,从前一幢房子的日子也住过了,现在老了,面积小点没关系。我不是死保住“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套房”,只因为我们结婚以后一直住在南昌路,习惯了这里的梧桐树,这里的氛围,这里的风情。年纪大了,再要熟悉适应新环境,很辛苦的。
  我们十分洋派,喜欢与小辈分开住,如是大家自由点,客气点。
  苏珊又出新花头了,迷上玩门球。1980~1990年,上海有支寿星门球队,是卢湾区体委组织的,苏珊常常去打比赛,北京也去过几次。太太打比赛,我当然捧场。
  我喜欢打网球,年轻时踢足球,高尔夫球不喜欢,从来不喜欢。高尔夫球有点做秀给人家看的味道。我喜欢看人与人有接触的球赛,那才有味道。
  现在苏珊好几年不打门球了,到底97岁了。
  我们每天早上5时就起身,然后各人做各人消遣,苏珊去复兴公园与老友晨运,我则去老城隍庙与老友饮茶,每天骑自行车去,风雨无阻的,以向友人表示,我这副老骨头还挺健朗,然后在10点左右上班去。
  我很骄傲在90开外的年龄还在上班,我这辈子好像从来没有退休过,只是每周一三五去半天,有汽车来接我,是一家台资公司做高级顾问,但凡一切与外方往来英文文件都由我作最后文字审核。想不到,这辈子就吃定了ABC,吃了一世,退休后还在吃。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我那家商务公司是个台湾老板,他英文不大灵。一次,一个美国公司硬是欺负了他,他要我写封英文信去教训下他。我一问清事由,发现这个美国公司根本是违反了合约,完全可以要求他索赔。我就写了一封理句通顺的信向美国公司交涉,结果帮台资公司索到了70万的赔款,所以那位台湾老板十分买我账。从这个角度讲,我现在帮这家公司打工是不领工资的,就算我一个月领7000元的工资,70万也足可以支付我10年的工资了。当然我这是开玩笑而已,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不在乎钱的多少了。我这个人天生闲不住,叫我日日无所事事,要闷煞!
  我们只请钟点工,其他事样样自己动手。晚上必在外面就餐,借此两个人出去荡荡马路,坐在餐厅里边不一定为着吃饭。餐厅也是一个社会,人一定要保持与社会接触。去熟的那家餐厅服务生老板都记得我们。吃是吃不多,我们每次叫两个半客菜。苏珊天天吃的是茄汁鱼片,好像永远都吃不厌。我开玩笑对她说:“几个鱼塘的鱼都给你吃掉了!”这家餐厅我们谈恋爱的时候就已经常去了,到现在也有70个年头了。吃到现在两个人牙齿也没有了还在吃。烧菜的厨师都退休了几批,我们还照吃不误。在外面吃饭很有意思,人看人很有意思,我们常常猜测就餐的人之间关系;年轻人甜甜蜜蜜的当然是轧朋友谈恋爱啦;也有男女年纪相差大点的,是老板带着小蜜吧?但凡中年男女亲亲热热,一进门就直奔角落位子的,这两人一定不是夫妻;当然我和苏珊那样老头老太还亲亲热热的,就是老十三!哈哈!去熟的那家饭店从经理到服务生都像我们自己人。我们一天不来吃饭就向他们请假。那天,有朋友请我们在另一家饭店吃饭,没有和他们请假,结果经理带了个服务员连夜到我们家来,怕我们出什么事了,这样的关心就是自己人啊!
  活到90来岁,明白许多道理,至少轻易不会生气,也不再会与人争得面红耳赤。
  对了,我现在汽车没有了,洋房也没有了,我和苏珊没有一件名牌没有一粒钻石,但我们仍拥有一个玫瑰人生。
  人生有好多选择,也有好多变故。
  听说过法国大革命时玛丽安东尼皇后上断头台的故事吗?
  玛丽皇后穿着囚衣缓步登上断头台,不小心踏了刽子手一脚,她马上优雅地向他微微一笑:“对不起!”
  此时她已是分文全无,昔日皇后沦为死囚,但是,你能讲,她就此就是一个穷人了吗?她在法国历史上,永远是一位皇后!
  昔日我做美棉生意的伙伴早年去了香港,有的已成了香港著名的纺织业大亨,与他们相比,我和苏珊有近70年之久的玫瑰人生。许多人穷其一生赚了很多钱,也“赚”不到这样一个玫瑰人生。我们相约,来世以“玫瑰人生”作联络口令,再做下世夫妻。
  
  六、快乐的尾声
  
  大年初一,笔者按惯例打电话向李老伯夫妇拜年,不料从早到晚就是没人接。岂料到了正月十五,仍没人接电话,有点不祥之感。打电话给他们天天去晚餐的那家餐厅,这才知道李老伯进了医院。
  据说,送医院的路上李老伯还对家人说:“我一定会好的!2月14日要带你妈妈去我们的老餐厅吃饭呢!我一定要好起来!”在连日不退的高烧中偶尔清醒时,他如此坚决地说。他每年情人节都给太太准备一份珍贵的礼物——就是他自己!正所谓天增岁月人增寿,与太太白头偕老,这是一份用钱买不到的礼物!
  儿子是孝顺的。
  儿子已是一名年过花甲的大学英语教授,他从小受家庭氛围熏陶,作风传统又西化。他平时尊重父母要求独立自由的要求,适当地与他们保持一点距离,一周一次共用晚餐,平时通通电话。此次得悉父亲生病住院,他自费为父亲定了一套单间的病房,让母亲一起住进去。
  “他们两人是一天都不能分开的。”他说。
  好在这次父亲住院期间正值学校放寒假,儿子一家天天早上5点去医院照顾两位老人。儿子太了解父亲了!为了怕父亲心疼自己太花费,当父亲问儿子这单间病房收费多少,儿子信口报了个便宜数字!做父亲的明白儿子的一片孝心,也不拆穿他的“谎言”。
  李老伯在迷迷糊糊中常常听到太太在一面哼歌一面看电视(李伯母有点老年痴呆症),心里十分安慰,知道太太就在自己身边!凭着亲情的关爱,李老伯挺过来了,如愿在2月14日前,与太太双双又坐回那家日日去的老字号餐厅的老位子上共进晚餐。
  再见到他们两老真好!
  “李伯母,那段时间你担心了。”
  “不,我一点也不担心。”老太太笃悠悠地笑着说:“我晓得他会好的。因为他老早就承诺我,他不会先放手的!”
  老太太一面摆弄着大衣腰带上的两只搭扣,一面愉快地哼着歌。
  “伯母,你哼的是什么歌?是《玫瑰人生》吗?”
  李老伯笑了,深情地望着自己的太太:“她今年97岁了,好多事不记得,唯独记得我!前几天电视台来采访她,她脑子倒又十分清楚,一套一套讲得头头是道!”
  “伯母到底是开过飞机的,思想新潮得很呢!”
  “我早就讲过了,别看她这把年纪了,这只脑子,谁也没有她新,比不过她。为啥?自从她嫁给我之后,什么都由我为她打点,她自己这只脑子用也没用过,所以是擦刮勒新的……”李老伯讲得好幽默,引得我们哈哈大笑!
  “快70年啦!”李老伯意味深长地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句古诗现在到处可见,印在喜筵的请帖上,印在喜糖的包装上,但有几个人真正读懂这八个字?如今的上海人,对婚礼排场看得很重,设想得很周到,对结婚本身反倒显得十分草率,不够慎重……“自从1937年1月2日与苏珊在衡山路礼拜堂对上帝发誓,我这70年,就没有放开过这只手!92岁了,自己想想都吓一跳。每天上床前我总会谢谢上帝,又赐给了我和苏珊快活的一天。我92岁,她97岁,我们已经在享受生命的利息了!我这个年纪进医院十有八九是直着进去横着出来的,而我能够健康出来,就是因为我还要照顾苏珊!我是对她发过誓的,我一定不会先放手!”
   我注意到李伯母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两只银晃晃的戒指,用红丝线扎着,十分别致,再仔细看,原来是两只窗帘圈圈。
  “这是我们的结婚戒指。”老太太指指李老伯:“是他给我套上的。”
  李老伯疼爱地拉过她的手,端详着这两只“结婚戒指”。
  “我们的结婚戒指早已被抄走了。好几年前做窗帘多下几只克罗米的小圈圈,亮晃晃的蛮像白金戒指,我开玩笑替她戴上,说是重新与她举行婚礼,她从此不肯脱下来了……
  近年,李老伯夫妇双双上了电视成为新闻人物,新闻由头就来自这1000多张同一餐厅的就餐发票。
  “现在,”李老伯紧紧握住李伯母的手,“我们要一起向第2000张发票进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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