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狗皮袖筒
作者:孙惠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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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无法呆在没有女人的家里,第二年,又倒插门进了高丽山下边的一个女人家。于是,他和弟弟,就仿佛那揭了盖的蒸锅里的包子,一年一年地凉在那,无论是过年还是过节,再也感觉不到一点家的温暖了。
花生米的浓香在舌尖上弥漫,犹如一地踩倒的稻苗遇到一阵微风,啤酒苦涔涔的滋味在喉口里滋润,犹如一片枯焦的叶子落上一晨的露水,没有多久,吉宽原来只是脸、鼻子和耳朵上的红,就蔓延到脖子上,渗透到眼窝里,伸展到手梢和脚尖上了,如同饱受了微风的稻苗,如同吸足了露水的枯叶。
吉宽坐在那里,慢慢地吃着,喝着,看着电视。电视里正播一则啤酒广告,是吉宽正在喝着的雪花啤酒。这一带都喜欢喝雪花啤酒。这一带的电视,永远只能收到县里的一个频道,要么广告,要么新闻,要么就是哭哭泣泣的电视剧。其实只要是电视里有声音,不管播什么,对吉宽来说都是美妙的。
因为喝了点酒,吉宽一点点放松开来,原来还是随意耷拉着的两条腿,这会儿,竞抬了起来,伸到另一条凳子上,像坐到了他家炕头上一样。
这样的时刻,对于吉宽,无论如何都是难得的,在外面赚了点钱,虽不多,可毕竟是现金,是想怎么花就可以怎么花的,不像栽在房前屋后那几棵榆树,说是成了材,能卖几百几百,不到割下来,就不足钱。拿着自己赚的钱,在年根上回到家乡,在家乡的小馆里撮上一顿,胃里舒服了,身子就舒服了,身子舒服了,感觉就舒服了,他真的是十二分的知足,他什么时候这样知足过!
然而,就像人无法了解自己的命运,永远都不知道前边还有什么在等待着一样,吉宽根本不了解自己,根本不知道在这样一个夜晚,当他吃饱喝足,当他的身子一程程放松下来,他还会有什么别的要求。
那要求其实就潜伏在皮肤的表面,就像雪花化在颈窝里暖洋洋地往下流,可是它们流着流着,奔向的不是脚后跟,而是两腿之间,当它们流入两腿之间,就不再是表层,而是深入了整个的骨髓。那要求,其实以往就有,只是,以往那样的要求,都是在他回到家里躺到炕上的时候,他在那样的夜晚到来之前,在二妹子小馆里,除了感受小馆带来的家庭般的温暖,很少正眼看二妹子一眼,她名声不好。他还想找对象结婚,他不想弄坏自己的名声。可是,只要回到家里,躺到炕上,想象着一个女人来解决自己,那女人就注定是二妹子。
今天,这要求生出这么早,居然就在小馆里,吉宽虽微醉的样子,但还是被自己吓着了。当然,吉宽不知道,今天和以往是不同的,今天,外面下了大雪,他把身子冻坏了,冻透了,他在小馆里缓过来,就像一只冻僵的蛇又缓了过来,他的血管在他的身体里蛇一样涌动,撞击着他的胳膊和腿,使许多念头都涌了出来。今天,最重要的不同是,二妹子小馆里多了一个叫响英的服务员,那服务员是个年轻女子,那年轻女子跟他在大东港小馆里见到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没染黄发,没描眼眉,有一点口红,但她给人的感觉是怯生生的,嫩生生的,害羞又怕人的样子,当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怯生生怕人的样子,却还一直勾着他笑。那笑开裂在她厚厚的嘴唇上,恍如鸡冠花的骨朵对着一只飞过来的蜜蜂开放,那笑隐在她黑黢黢的眼神里,仿佛一滴滴在干枝上的露珠,在风还没有吹来时就颤巍巍晃动了,那么撩人。
叫响英的女子就站在他的对面,两手握在胸前,静静地勾着他笑。二妹子不在了,吉宽环顾四周,二妹子嵌入地缝似的消失了。
小馆里闹哄哄的,那是电视里的声音,除了电视,没有任何声音。而这电视里的声音,正如一堵掩护墙,掩护了吉宽心里的要求,使它堂而皇之地朝皮肤的深层走去。
吉宽,一个大雪天里从外面回来的吉宽,一个家里既没有老婆又没有父母等待的三十三岁的吉宽在这样一个隆冬的黄昏,在酒足饭饱之后,就这样被一个年轻女子活动了心眼儿。
虽没有经历,但吉宽还是相信,这年轻女子,是二妹子新招的用来招揽生意的小姐,虽没有依据,吉宽还是聪明地悟出,响英的名字,是二妹子给她起的化名,就是响应任何一个男人招呼的意思。他在大东港干活时,那道边的小馆,到处都有这样的小姐,她们响应着男人们的招呼,绝对是招之即来,与他同住一屋的已婚男人刘光头,熬不住时,就花五十块钱去招呼她们。
想女人就像喝酒和吃花生米,越喝越想喝,越吃越想吃,而你压根儿不吃,也就不会想吃,就像这一带民工,从来不上二妹子小馆,走到这里,就连头都不会转一下。可是,这一天,这个从未尝过女人滋味的吉宽,不知怎么就熬不住了,看着怯生生的小女子响英,他那么想让她响应自己一回,他那么想吃掉她喝掉她,就像吃花生米和喝啤酒那样。
当吉宽把子伸到棉袄里面的衣兜里,摸到了钱,他浑身的血倒灌似的涌上脑门儿。为了镇定自己,为了使那突然的念头不被小女子看出来——其实他错了,要干那样的事,就是要让对方看出来的,对方只有看出来,后边的事才会顺理成章。然而吉宽毕竟太嫩了,在这方面太缺乏经验了;为了掩饰自己,他把目光转向了电视。电视里,广告已经结束,正在播本县新闻。县上的新闻,永远是县委书记又在哪开会,县长又上哪里视察。吉宽眼睛看的是电视,心里却在揣摩着怎么跟小姐说,说他想要她。他想,不能说要她,一定先问多少钱,据刘光头讲,你只要问她多少钱,她就知道你想要她了。正揣摩着,要从电视上错开眼珠子,电视播出了一条消息:海洋岛老黑山冷库出了事,两名工人用扁铲铲死工头后跑掉了。谁铲了谁,吉宽并不关心,这年头, 自己在外面出苦力挣钱,能保住自个儿不铲死人就是不错的,旁人铲了人,那是旁人的事。
可是老黑山冷库这个地名,还是让吉宽愣了一下,他的弟弟吉久在老黑山冷库干活。不过,也只是愣了一下,不一会儿,吉宽就把停下来的目光移走了,移到叫响英的女孩身上了。
事情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发生了变化的,当吉宽把目光勇敢地移到响英身上,他意外地发现,他身体里的要求不那么强烈了,那情形就像他身上的雪不知不觉化掉,就像他的手和脚不知不觉缓过来,再也找不到冻的感觉一样。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左右撒目,仿佛一个一不小心丢了东西的人在四处寻找。
剩下的事情,似乎变得简单而仓促,吉宽没好气地把手从衣兜里抽出来,抽出一张二十块钱的票子,粗粗地喊一嗓子, “结账!”
他不看服务小姐,只冲着后厨的门。他好像知道二妹子就藏在门后的地缝里。
几乎是十秒钟不到,二妹子就从地缝里钻了出来,带着一脸的失望跟吉宽找了钱,帮吉宽把行李送到他的肩上,看他出门。
雪依然没停,天已经黑下来了,小馆门前伸向歇马山庄的道上又铺了一层雪,看不到任何人迹。吉宽没好气地迈着大步,深一脚浅一脚的。他一路粗粗地喘息着,好像一直在生谁的气,谁y不知道!反正离开二妹子小馆,他的心情很不好,想和谁打一架,想拿铲子铲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