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狗皮袖筒

作者:孙惠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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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宽望到二妹子小馆的时候,已经是冬日里的黄昏时分了。说黄昏时分,并不是天空中有什么晚霞,这是入冬以来惟一一个大雪的天气,高丽山以南的所有荒野、村庄,都被裹在厚厚的雪绒里,只不过低沉的天空下面,有缕缕炊烟在往一块聚拢,让人觉出晚饭的时光已经临近。
  望到二妹子小馆,吉宽脚步顿时轻盈了许多,脚底下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有了节奏,从领口里穿膛而过的寒风也有了节奏,是坐在二妹子小馆牙齿对着牙齿嚼花生米的节奏,是坐在二妹子小馆大口大口喝啤酒的节奏,脆生生、呼噜噜的。此时,当吉宽爬上一个高岗,望到二妹子小馆,落在他颈窝里的雪顿时化作暖洋洋的热流,顺他的脊背一路而下,直奔他的脚后跟。
  在这一带,在春节就要到来的冬日里的黄昏时分,总会有像吉宽一样的汉子从遥远的外地回来。他们,要么从大连、营口,要么从丹东、本溪,要么就是从大东港或老黑山,反正,他们个顶个肩上背着行李,不远千里百里,坐着大客车从外面回到歇马镇,再从歇马镇步行,一路北上回到这一带的乡下。
  二妹子小馆,正好坐落在这一带的三岔路口,它的左侧,是一条贯穿南北,南至歇马镇,北至岫岩城的官道,它的身前,是从官道上岔过来,又向歇马山庄伸过去的乡道,也就是说,不管你的家住在二妹子小馆北边的什么地方,不管你的家住在歇马山庄管辖的哪一个村子,只要你从外面回来,这二妹子小馆身边的路,都是你的必经之路。
  吉宽揭开二妹子小馆棉布门帘时,差一点和二妹子撞了个满怀。因为下着大雪,从后半晌就没有客人,二妹子瞅窗外的眼神都有些花了,到发现门外有人来,已经来不及提前替客人撩开门帘了。“大叔快快请进,冻死嘞。”
  背着一捆行李的吉宽从外面进来,仿佛一只刚从雪窟窿里钻出来的狗熊,头顶的帽子上,肩膀上,行李上,裤脚上和鞋面上,哪哪都是雪。二妹子认出是吉宽,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改嘴道:“呃,是吉宽大哥,怎么赶上大雪天回来?”
  吉宽没有吱声。他上二妹子小馆,除了点菜,从不说一句废话。
  “响英,快,还不赶紧给吉宽哥扫雪。”
  二妹子小馆过去只有二妹子,现在又多了个叫响英的女孩,吉宽有些发愣。这女孩看上去比二妹子小十几岁都有了,二妹子却逼人家跟她一样叫吉宽大哥。吉宽站在那里,任凭响英拿一把笤帚在他的身上扫来扫去。可是那雪在他身上呆得太久了,小馆里又一下午没客,没有想象的那种热乎乎的蒸汽,一些雪仿佛附在他身上的鬼魂似的,怎么扫都扫不掉。
  实际上,二妹子小馆,向来都不是为回乡的民工们准备的,这些民工,一年一年在外边,终于手里攥了一点钱回家过年,奔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是决不肯把钱扔给她的,也是绝不舍得把时间消磨在她的小馆里的,她等待的,都是那些永远在路上的大卡车司机。当然吉宽不同,吉宽没有老婆孩子,没有爹妈,是条光棍,有个弟弟也在外面打工。所以一年当中,只要从外面回来,总要进来撮上一顿。
  十几分钟以后,小馆里渐渐有了温度,二妹子在炉膛里加了柴,用炉钩钩了炉底,炉膛里的火不一会儿就毕毕啪啪烧起来,使吉宽身上的雪,裤脚和鞋子上的雪,以及行李上的雪,悄没声地化了,化咸水,洇湿了小馆里坑洼不平的地面。当吉宽身上的雪洇湿了地面,他的脸、鼻子,还有耳朵,一瞬间如同充了血一般,热气腾腾地红起来。
  说它们热气腾腾,是因为它们不但红,还嗞啦啦地往外冒着气。这寒冷的冬天,最怕冷的,往往是脸、鼻子和耳朵,可是它们就像那些贪嘴又没有主意的孩子,只需稍稍给一点吃的,一下子就改变了立场。不像手和脚,看上去抗冷又抗冻,可一旦冷透了冻透了,很难缓过来。在这寒冷的冬日的黄昏,吉宽进到小馆,很长一段时间,手和脚都没有知觉,与他的脸、鼻子和耳朵,仿佛不是一个身体上的物件。
  小馆里来了吉宽,屋子里顿时陷入忙碌。这忙碌,不是因为有了嗞嗞啦啦爆油锅的声音,不是油锅后面还跟了切菜的声音,而是二妹子小馆里干活的,不只二妹子,还多了一个服务员。在吉宽眼里,有两个人在为他一个人跑前跑后,就有了一派忙碌的景象了。
  因为吉宽是这一带走进小馆为数不多的民工,二妹子对他格外大方,不只花生米和面条的量大,还要格外赏一盘凉拌白菜,一杯啤酒喝完,二妹子还要免费送上一杯自酿的黄酒。吉宽是本乡人,一看就觉得亲。因为觉得亲,又知道吉宽是光棍,每一次,他一个人坐那喝酒,她都想为他擦擦身上的烂泥,都想把他开胶的鞋要下来缝一缝,可是身前身后围他转老半天,就是不敢。因为两年前她这么做过,他当时衣襟开了线,她纫了针要给他缝,结果,他火了,一高跳起来,吼叫道:“少给俺来这一套,你把俺当什么人啦!”说话那口气,好像二妹子想跟他怎么样,显得很可笑。
  开小馆的女人,尤其是死了男人的开小馆女人,名声自然要败坏得不成样子,可是这名声要败坏,也不是谁都能败坏得上的,有那些能挣票子的开卡车的司机,你又穷又倔的光棍,怎么摊得上?!
  所以,每一回,二妹子把吉宽迎到屋里,除了为他炒花生米,下手擀面,起啤酒,几乎很少说话。
  所以,只要是吉宽来小馆,二妹子总是把电视声音调大,让她和他之间,有闹哄哄的声音在其中充斥,使屋子不显得那么寂静。二妹子开馆子开惯了,一有客人,就希望是热闹的,有了客人还寂静,二妹子受不了。
  吉宽的重要时刻,伴着电视里闹哄哄的声音,很快就到来了,一盘油汪汪的花生米,一杯生着一串泡沫的啤酒,一碗撒着绿色葱花和红色辣椒皮的手擀面,还有一小盘白生生的凉拌白菜丝。说起来,在吉宽干活的大东港,到处都有这样的小馆,想撮一顿,一点都不难,可是,在外面撮和来二妹子小馆撮是不一样的,回到家乡的二妹子小馆,就等于是到了家,就像别的男人回到老婆孩子身边,这很不一样。
  实际上,只要有女人在为自己忙碌,只要自己是坐在桌子旁等待吃现成的,尤其,自己是在电视闹哄哄的声音中等待吃现成的,吉宽重要的时刻,就已经开始了。这一点,二妹子永远不会知道。
  八年前,他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年底从外面干活回来,他的母亲就是像二妹子那样,在灶屋里锅上锅下忙碌着。他的母亲,不管怎么忙,从不让他和弟弟帮忙插手,他的母亲,让他们和他们的父亲一样,坐在炕头上看电视等待吃饭。当然,他的母亲比二妹子要心细得多,他的母亲知道人挨了冻,脸、鼻子和耳朵都容易暖,惟手和脚不容易暖,就在他刚进门时,把她亲手缝的狗皮袖筒扔给他,让他把两只手插进去。坐在炕头上,盖着被,手插进狗皮袖筒里,看着电视,门缝里有母亲的身影在蒸汽里飘动,那感觉别提有多么好了,心里身外,哪儿哪儿都是热陶陶暖乎乎的。后来,几乎是一夜之间,这样的暖乎没有了,那一年,他的母亲得了肺癌,两个月人就入了黄泉。母亲入了黄泉,父亲因为一辈子被女人伺候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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