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真情与幻情
作者:李汇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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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学者曾经指出陈文述之所以如此不厌其烦欢天喜地地述说自己“仙界”履历,是“要给他的文才找出一条仙界的宿根,为他的诗文活动涂饰幻美的色彩”[19]。以“仙才”自命,热衷于编造、讲述仙界宿缘之类的故事,归结到底是为了更极致地发挥幽怨的诗情,让诗名传播得更久远罢了!对陈文述、陈裴之等而言,文字的不朽才是最重要的,而遍布于行文中的哀情、天上人间的夙缘等等,与华丽的藻饰无异,都不过是修饰文字,使之显得更加哀感顽艳的手段。陈文述安慰余痛未了的儿子说:“汝母方为作小传,静初、允庄等,皆有哀词。汝宜爱惜身心,报以笔墨,俾与蒨桃、朝云并传,当亦逝者之心也。”对此,陈裴之的反应是:“余因恭录一通,并衣履焚之灵次。呜呼紫姬!魂魄有知,双目其可长瞑矣!”“余撰忆语千言万言,不如太夫人此作实足俾汝不朽。郁烈之芳,出于委灰;繁会之音,生于绝弦。彤管补静女之徽,黄绢铭幼妇之石。呜呼紫姬!魂其慰而,而今而后,余其无作可也!”不可否认陈裴之对紫姬怀有深深的爱意,只是这种通过华丽缠绵词句传达出来的“情”比之他内心深处的真情,究竟扩大、夸张了多少倍,这实在是一个耐人寻思的问题。陈文述希望能借文辞以传斯人之不朽,而这些文字透露给我们的信息是,他们对文辞的关注其实远过于对逝者的哀悼,那遍布于字里行间的哀伤,如果说都是作者的真情流露,至少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出自于为文而造情的需要。事实上,紫姬逝世后,不仅陈家人,陈文述的学生、陈裴之的朋友以及其他亲眷都作有悼念诗文。这些哀悼文辞后被编为一集,由阮元命名为《湘烟小录 》,刊刻发印了出来。在《湘烟小录》中,可以看到文人们关注、痴迷的是悼念文辞本身,对那个逝去的生命反而表现出淡然的漠视。如称赞《香畹楼忆语》:“以苏辛之高亮写姜张之幽远,觉文通别恨二赋尚有逊其凄怨处”[20],又如“哀言别创千秋例,二老文章大妇诗”[21],“天遣文章新样出,班姬史笔传丁娘”[22],死亡对他们而言,反而是天赐之幸,由此则可见文人才女为文之用心。也只有从这个角度,才能够更好地明白陈裴之在《忆语》中羼入大量诗文的用心了。真情经过夸张、发酵,成了服从于行文或者说传名需要的一段“幻情”。“催我空江打桨迎,误人从古是浮名。当筵一唱琴河曲,不解梅村负玉京。”裴之的所作所为也算是无负紫姬的了。只是,他虽然悟到了“误人从古是浮名”,到头来却依然不能不为浮名所误而不觉耶?诚如张岱所言:“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正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拓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23]或许这正是文人难逃的宿运!
①(清)马履泰:《湘烟小录 序》,《香艳丛书》卷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P3255。
②同上,P3256。
③(清)闰湘居士:《湘烟小录序》,《香艳丛书》卷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P3258。
④(清)冒襄:《影梅庵忆语》,《香艳丛书》卷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P587。
⑤同上。
⑥同上,P598。
⑦(清)余怀:《板桥杂记》,李金堂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P39。
⑧同上,P41。
⑨同上,P45。
⑩同上,P50。
[11](清)汪端:《紫姬哀词》,《香艳丛书》卷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P3263。
[12]朱剑芒:《香畹楼忆语考》,《美化文学名著丛刊》,上海:世界书局,民国二十四年。
[13](明)李贽:《焚书·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P59。
[14](清)叶绍袁:《午梦堂集序》,冀勤校注《午梦堂集》,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P1。
[15](美)苏珊·S·兰瑟:《虚构的声音》,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P40。
[16](清)闰湘居士:《湘烟小录 序》,《香艳丛书》卷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P3257。
[17]陈寅恪:《论再生缘》,见《寒柳堂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P5。
[18]参看陈文述:《西泠闺咏》(西泠翠螺阁刻本,1887年)“龚序”。
[19](美)康正果:《泛文与泛情》,张宏生编《明清文学与性别研究》,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P735。
[20](清)张袭:《题郎玉司马所撰〈香畹楼忆语〉后即寄汪允庄女甥》,《香艳丛书》卷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P3315。
[21](清)叶廷琯:《读郎玉弟〈湘烟小录 〉缀成韵语代写哀思》,《香艳丛书》卷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P3312。
[22](清)孙原湘:《小云司马兄寄示〈湘烟小录 〉情文交挚使人不忍卒读才华衰减勉题四绝以博破涕之笑》,《香艳丛书》卷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P3325。
[23](明)张岱:《陶庵梦忆自序》,《陶庵梦忆》,贝叶山房影印本,上海杂志公司,民国廿五年。
附:
香畹楼忆语
□陈裴之
丁丑冬朔,家大人自崇疆受代归,筹海积劳,抱恙甚剧。太夫人扶病侍疾,自冬徂春,衣不解带。参术无灵,群医束手。余时新病甫起,乃泣祷于白莲桥华元化先生祠,愿减己算,以益亲年;闺人允庄复于慈云大士前,誓愿长斋绣佛,并偕余日持《观音经》若干卷,奉行众善。乃荷元化先生赐方四十九剂,服之,病始次第愈。自此夫妇异处者四年。允庄方选明诗,复得不寐之疾。左灯右茗,夜手一编,每至晨鸡喔喔,犹未就枕。自虑心耗体孱,不克仰事俯育,常致书其姨母高阳太君、嫂氏中山夫人,为余访置蒊室。余坚却之。嗣知吴中湘雨、伫云、兰语楼诸姬,皆有愿为夫子妾之意,历请堂上为余纳之。余固以为不可。盖大人乞禄养亲,怀冰服政,十年之久,未得真除,相依为命者千余指,待以举火者数十家。重亲在堂,年逾七秩,恒有世途荆棘,宦海波澜之感。余四蹋槐花,辄成康了,方思投笔,以替仔肩。“满堂兮美人,独与余兮目成”,射工伺余,固不欲冒此不韪。且绿珠碧玉,徒侈艳情,温冫青 定省,孰能奉吾老母者?采兰树萱,此事固未容草草也。
金陵有停云主人者,红妆之季布也。珍其弱息,不异掌珠,谬采虚声,愿言倚玉。申丈白甫,暨晴梁太史,为宣芳愫,余复赋诗谢之,曰:
肯向天涯托掌珠,含光佳侠意何如?
桃花扇底人如玉,珍重侯生一纸书。
新柳雏莺最可怜,怕成薄亻幸 杜樊川。
重来纵践看花约,抛掷春光已十年。
生平知己属明妆,争讶吴儿木石肠。
孤负画兰年十五,又传消息到王昌。
催我空江打桨迎,误人从古是浮名。
当筵一唱琴河曲,不解梅村负玉京。
白门杨柳暗栖鸦,别梦何尝到谢家。
惆怅郁金堂外路,西风吹冷白莲花。
此诗流传,为紫姬见之,激扬赞叹。絮果兰因,于兹始茁矣。
孟陬下浣,将游淮左。道出秣陵,初见紫姬于纫秋水榭。时停云娇女幼香,将有所适,仲澜骑尉,招与偕来。余与紫姬相见之次,画烛流辉,玉梅交映,四目融视,不发一言。仲澜回顾幼香,笑述《董青莲传》中语曰:“主宾双玉有光,所谓月流堂户者非耶?”余量不胜蕉,姬偕坐碧梧庭院,饮以佳茗,絮絮述余家事甚悉。余讶诘之,低鬟微笑曰:“识之久矣。前读君寄幼香之作,缠绵悱恻,如不胜情。今将远嫁,此君误之也,宜赋诗以志君过。”时幼香甫歌《牡丹亭·寻梦》一出,姬独含毫蘸墨,拂楮授余。余亦怦然心动,振管疾书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