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真情与幻情

作者:李汇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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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堂上属琅琊生偕行,读之叹曰:“此种笔墨,无论识与不识,皆知佳绝,惟觉凄惋太甚耳。”余亦嗒然。孰知兰陵人梦之期,即秣陵离尘之夕。帷中环佩,是耶非耶?其来也有自,其去也又何归耶?肠回目极,心酸泪枯。姬倘有知,亦当呜咽。
  姬素豢奴名瑶台儿,玉雪可念。余初访碧梧庭院,辄依余宛转不去。姬酒半偶作谐语,闰湘纪以小词,曰“解事雪都爱你,眠香要在郎怀里”者是也。洎姬归省,闰湘犹引前事相戏。姬逝后,瑶台儿绕棺悲鸣,夜卧茵次。噫嘻!物犹如此,余何以堪!
  姬冰雪聪明,靡不淹悟,类多韬匿不言。先大父奉政公夙精音律,藻夏兰宵,季父恒约僚客于玉树堂,坐花觞月,按谱徵歌。奉政公北窗脚,顾而乐之。芙蓉小苑,花影如潮,一抹银墙,笛声隐隐。姬遥度为某阕某误,按之不爽累黍。邗江乐部,夙隶尚衣,岁费金钱亿万计,以储钧天之选,吴伶负盛名者咸鹜焉。试灯风里,选客称觞,火树星桥,鱼龙曼衍,五音繁会,芳菲满堂。余于深宵就舍,询姬今日搬演佳否,姬辄微笑不言。盖太夫人素厌喧嚣,围炉独酌,姬虞孤寂,卷袖侍旁,虽慈命往观,低徊不去,以是彻夜笙歌,未尝倾耳寓目。余今后闻乐扌府 心,哀过山阳邻笛矣。
  姬如出水芙蓉,不假雕饰,当春杨柳,自得风流。太夫人恒太息曰:“韶颜稚齿,素服淡妆,秀矣雅矣,然终非所宜也。”壬午初夏,婪尾娇春,将侍祖太君为红桥之游。萼姊、苕妹辈,争为开奁助妆。璧月流辉,朝霞丽彩,珠襦玉立,艳若天人。陇西郡侯眷属,时亦乘钿车来游,遇于筱园花际,争讶曰:“西池会耶?南海会耶?彼奇服旷世、骨象应图者,当是采珠神女,步蘅薄而流芳也!”计姬归余四年,见其新妆眩服,只此一朝而已。罗襟剩粉,绣袜余香,金翠丛残,览之陨涕。
  姬最爱月,尤最爱雨,尝曰:“董青莲谓月之气静,不知雨之声尤静。笼袖熏香,垂帘晏坐,檐花落处,万念俱忘。”余因赋《香畹楼坐雨》,诗曰:
  
  翦烛听春雨,开帘照海棠。
  玉壶销浅酌,翠被幂余香。
  恻恻新寒重,沉沉夜漏长。
  宛疑临水阁,无那近斜廊。
  
  清福艳福,此际消受为多。今春《香畹楼坐月》词则曰:
  
  蟾漪浣玉,人影天涯独。镜槛妆成调钿栗,应减旧时蛾绿。归来梦断关山,卷帘暝怯春寒。谁信黛鬟双照,一般孤负阑干。
  
  又《香畹楼听雨》词曰:
  
  梦回鸳瓦疏疏响,灯影明虚幌。争禁此夜天涯,细数番风况近玉梅花。比肩笑向巡檐索,怕见檐花落。伤春人又病恹恹,拚与一春风雨不开帘。
  
  萧黯之音,自然流露。云摇雨散,邈若山河。从此雨晨月夕,倚枕凭栏,无非断肠之声,伤心之色矣!
  余以樗散之材,受知于阁部河帅、节使、都转及琅阝琊、延陵两观察,河渠戎旅,不敢告劳,然出门一步,惘惘有可怜之色。迨过香巢,益萦别绪,凄怀酿结,发为商音。犹忆壬午初秋,下榻碧梧庭院,寄姬芜城词曰:
  
  新涨石城东,雪聚花浓。回潮瓜步动寒钟。应向秋江弹别泪,长遍芙蓉。金翠好帘栊,燕去梁空。窗开偏又近梧桐。叶叶声声听不得,错怪西风。
  
  又于纫秋水榭对月,寄词曰:
  
  深闺未识家山路,凄凄夜残风晓。雾湿湘鬟,寒禁翠袖,曾照银屏双笑。红楼树杪,怕隐隐迢迢,梦云难到。万一归来,屋梁霜霁画帘悄。凭阑愁见雁字,问书空寄恨,能寄多少?水驿灯昏,江城笛脆,丝鬓催人先老。团蒕最好。况冷到波心,竹西秋早。待写修蛾,二分休瘦了。
  
  香影阁主人读之,抚然有间曰:“此时此际,月满花芳,偶尔分襟,怆怀如许,阳关三叠,河满一声,恻恻动人,声声入破。用心良苦,其如凄绝何?”余初出于不自觉,闻此乃深悔之。频年断梗,转眼空花,影事如尘,愁心欲碎。玉溪生句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霜纨印月,锦瑟凝尘,断墨丛烟,益增碎琴焚研之恨。
  余去秋留江,姬喜动颜色,曰:“妾积思一见老亲,并扫生母之墓,君今晋省应官,堂上命妾侍行,得副夙怀,虽死无憾。”余讶其不祥,乱以他语。会先大父奉政公病,余侍侧不忍遽离。幕僚佥言:“既受节相、河帅厚恩,亟宜谒谢。”姬曰:“两公当代大贤,以君为天下奇才,登之荐牍,此其储才报国之心,非欲识面台官,拜恩私室者。且君以侍重亲之疾,迟迟吾行,又何歉焉?”嗣奉政公以江淮苦涝,宜效驰驱,促余挂帆,溯江西上。阁部审知奉政公寝疾,仍允告归。姬曰:“吾闻圣人以孝治天下,阁部锡类之心,洵非他人所及也。”嗣此半月,姬与余随同诸大人侍奉汤药。姬独持淡斋,不食盐豉,焚香祷佛。奉政公卒以不起,然此半月中,余得随侍汤药,稍展乌私,皆阁部之所赐也。八月下浣,余遽被议。九月中旬,举室南还,而姬归省扫墓之愿,知不克践。既痛奉政公之见背,又复感念生母,人前强为欢笑,夜分辄呜咽不已。十月中,余又奉檄,涉江历淮,姬独侍大妇之疾。半载以来,几于茹冰食蘖。呜乎!伤心刺骨之事,庸诎者尚难禁受,况兹袅袅亭亭,又何能当此煎迫哉!
  七月二十日,与客坐纫秋水榭,恭奉太夫人慈训曰:“紫姬之逝,使人痛绝。伤心吊影,汝更可知。以汝素性仁孝,于悲从中来之际,想自能以重慈与我两老人为念。寄去姬传一篇,据事直书,不计工拙,聊摅吾痛。无侈无饰,当之者亦无愧色也。”谨展另册视之,洋洋将二千言,泪眼迷离,不忍卒读。时玉山主人、鹅湖居士在座,叹曰:“紫君贤孝宜家,不知者或疑君抱过情之痛,今读太夫人此传,始知君之待姬,洵属天经地义,实姬之行有以致之尔。”蕙绸居士曰:“紫姬之贤孝,堂上之慈爱,至性凝结,发为至文,是宇宙间有数文字。紫君得此,可以无死。国朝以来,姬侍中一人而已。”呜呼紫姬!余撰忆语千言万语,不如太夫人此作实足俾汝不朽。郁烈之芳,出于委灰;繁会之音,生于绝弦。彤管补静女之徽,黄绢铭幼妇之石。呜呼紫姬!魂其慰而,而今而后,余其无作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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