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宇宙:心灵的投射与镜像

作者:侯翠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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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宇宙“爆炸生成”继而在其漫长的自然演化过程中创造了人类这一灵智动物之后,人类便睁大惊异的双眼,一方面把探寻的目光投向浩瀚深邃、包罗万象的宇宙,一方面又好奇地关注自身,冥思遐想,寻微探幽,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求知欲望和自我定位的冲动。一方面,人类深感宇宙的永恒无限和自身的渺小短暂,笼罩在一种自我迷失、无助无奈的情绪当中;一方面又深感自身精神的伟大、智慧的无穷,认为自己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是“无限空间的国王”,甚至认为自身就是一个包罗了天地万象的宇宙。这种人对宇宙、自我的终极关怀以及人类两极心态的悖谬,正是我们阅读博尔赫斯小说《阿莱夫》时的深切感受。
  《阿莱夫》是一篇以“空间”为表现中心的小说,篇幅不长,情节简单。小说叙述一个名叫贝亚特丽丝·维特波的姑娘于一九二九年二月病逝了。“我”于四月三十日姑娘生日那天到她家去看望她的父亲和她的表兄卡洛斯·阿亨蒂诺,并且从那时起,每逢四月三十日都要去她家表示问候,“我”于是逐渐博得了卡洛斯·阿亨蒂诺的信任。一九四一年四月三十日,“我”照样去贝亚特丽丝家,卡洛斯·阿亨蒂诺与“我”谈及他正在写一首题为《大千世界》的长诗,诗中以华丽的辞藻和优美的警句描写这个星球。一九四一年十月三十日这天卡洛斯·阿亨蒂诺突然打电话找“我”,激动而痛苦地说有人要把他的房子拆掉,可是为了那首长诗,那幢房子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地下室的角落里有个“阿莱夫”,并解释说,“阿莱夫”是“空间一个包罗万象的点”。“我”开始怀疑卡洛斯·阿亨蒂诺精神不正常。后来,“我”在卡洛斯·阿亨蒂诺的地下室里果然看到了“阿莱夫”,看到了“几百万愉快的或者骇人的场面”,看到了“难以理解的宇宙”。小说最后写到,卡洛斯·阿亨蒂诺因那首长诗获得了国家二等奖,而“我”却一张票也没得到。“我”补充说明了“阿莱夫”的性质和名称后,继而又认为“加拉伊街的‘阿莱夫’是假的”,可能还有另外一个“阿莱夫”。
  博尔赫斯是位博大精深的作家,他勤奋好学,博览群书,经历复杂,受过多种文化的熏陶,思想极为敏锐、深刻、复杂。他的小说不同于一般的“乡土小说”,也不同于通俗的“情节小说”,而是带有极强的探讨性、思辨性和知识性,常用虚拟的故事、游戏般的文字融科学知识、哲理思辨、人生经历乃至心灵感悟于一体,其玄奥深邃,犹如月光下波动的影子,耐人寻味。《阿莱夫》就是这样一篇作品。小说中那个神秘的“阿莱夫”作为抽象观念的“象征”和人类生存的“镜子”,承载着几千年来人类复杂的宇宙观念和生命体悟,使这篇篇幅不长但内容复杂的小说仿佛一座幽深险峻的山峰,诱人攀援。下面,本文将从两个方面对这篇小说进行解读。
  
  一、《阿莱夫》所表现的宇宙观
  
  《阿莱夫》的宇宙观主要是通过“阿莱夫”这个神秘的象征物表现出来的。小说写“我”在卡洛斯·阿亨蒂诺的地下室见到“阿莱夫”时说:
  
  “现在我来到我故事的难以用语言表述的中心,我作为作家的绝望心情从这里开始。任何语言都是符号的字母表,运用语言时要以交谈者共有的过去经历为前提。我的羞涩的记忆力简直无法包括那个无限的阿莱夫,我又如何向别人传达呢?神秘主义者遇到相似的困难时便大量运用象征:想表明神道时,波斯人说的是众鸟之鸟;阿拉努斯·德·英苏利斯说的是一个圆球,球心在所有的地方,圆周则任何地方都不在;以西结说的是一个有四张脸的天使,同时面对东西南北。(我想起这些难以理解的相似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它们同阿莱夫有关)”
  “阿莱夫是希伯来语字母表的第一个字母,用它来做我蚫唆的故事的标题并不是信手拈来的。在犹太神秘哲学中,这个字母指无限的、纯真的神明;据说它的形状是一个指天指地的人,说明下面的世界是一面镜子,是上面世界的地图;在集合论理论中,它是超群数字的象征,在超群数字中,总和并不大于它组成部分。”
  
  显然,“阿莱夫”是一个表现神秘哲学和玄奥宇宙观的象征性“符号”,它的形状是一个指天指地的“人”。为了进一步揭示“阿莱夫”的象征性意义,小说中又写道:“阿莱夫是空间的一个包罗万象的点”;“阿莱夫直径大约两三公分,但宇宙空间都包罗其中”;“阿莱夫是一个闪色的小圆球,亮得使人不敢逼视”;“既然世界各地都包罗在里面,那么所有的灯盏和所有的光源当然也在其中了”;阿莱夫是“炼丹术士和神秘哲学家们的微观世界,我们熟悉的谚语的体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在以上的描述中,作者使用了“点”“圆”“光”“微观世界”等词语,这些词语分别代表着不同的宇宙观。
  在人类一系列的宇宙观中,有一种“大宇宙和小宇宙”的学说,这一学说可以追溯到很久远的年代,至迟从古希腊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已经开始。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杰出的自然学家布鲁诺在《论无限、宇宙和众世界》一书中指出:宇宙万物均由不可分割的、不连续的“微粒”即“最小”组成,它在物理学上叫做“原子”,在数学上叫做“点”,而在哲学上就叫“单子”。自然的力量从“最小”中发展起来,它包含了成为一切的可能性,于是“最小”也就和“最大”统一了起来,这个“最大”就是宇宙。“最小”包含了事物运动的原因,包含了最大者的运动能力,“最小”就其能力来说也就是“最大”,因而布鲁诺得出结论说:“万物在宇宙中,宇宙在万物中。”
  “阿莱夫”作为宇宙中的一个“点”,即是一个包含了“最大”的“最小”,是大与小的统一。
  “圆”一直被当做宇宙永恒的象征符号,具有无比深奥的意蕴,它像镜子一样反映了整个宇宙,是这个可见世界的“原型”,体现了世界的最高本质,即“和谐统一”,因此,它能够超越某个事件或物体所具有的字面或实际的意义,使人领悟到那种象征的、神秘的意义和探求信仰的奥秘。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和神秘主义哲学乖巧地借助于“圆”的象征性和寓言式的隐喻,为编织中世纪的宇宙图景及与永恒造物主的关系,提供了一个基督教信仰的佐证。
  库萨的·尼克拉(Nikolaus Cusanus,1401-1464)是基督教哲学向近代过渡的重要人物,他的泛神论宇宙观开文艺复兴自然哲学风气的先河。他认为,上帝并不是从“无”中创造出宇宙来,而是通过对立面的统一“展现”出来,即极大和极小、绝对和相对、无限和有限、一和多等展现出来,正像线是点的展现、时间是瞬间的展现、运动是静止的展现等。库萨的·尼古拉通过他“对立展现”的宇宙观,自然地把上帝、宇宙联系在一起,并看做一个统一的、不可分割的整体,一个无限的圆,一个极大与极小相包容的球体。小说中的“阿莱夫”作为一个“球体”,一个无限循环的“圆”,显然体现了这种“一和多”“大和小”“有限和无限”“瞬间和永恒”“运动和静止”的对立统一的宇宙观
  小说描述阿莱夫“亮得使人不敢逼视”,因为“世界上所有的灯盏和所有的光源”都包含在其中,在此,小说暗示出宇宙观念中的“光照”说。
  《圣约·旧约》载:“起初,上帝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也许,这是最早的宇宙“光照”说。
  “光照”说还可以追溯到柏拉图“善”的理念,他把“善”的理念比作光芒四射的太阳。之后,新柏拉图主义的代表普罗提诺(Plotinus,204-270)设计了一条从“太一”逐步“流溢”的路线。他认为最高的“太一”超然物外,而又不可名状,它们追溯一切存在(“多”)的根源或绝对完满的“一”。这种绝对完满必须要“流溢”出来,这个过程就像太阳放射万道光芒。之后,奥古斯丁把上帝比作永恒之光。没有阳光,视觉只能是一种潜能。没有神圣之光的照耀,理性也不可能有所作为。他说,理性依其本性自然地趋于光照,正像视觉自然地趋于光线一样。太阳的光辉,使有形对象成为眼睛看得见的东西,神圣的光照,亦使人认识永恒真理。在此,奥古斯丁将神圣的宗教观念和理性的自然解释融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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