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赌窟里的花魂
作者:徐 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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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皱皱眉头,没有再说什么。
大概闲坐了十次的赌注辰光,最后四次,几乎都是“对穿”,她都没有下注。我心里看中了两次,虽然没有说,但心里总有点懊恼。
于是我又换了三百元的筹码,同她说:
“我自己赌我的好不好?”
“你为什么还要自己……”
“我实在熬不住。”我苦笑着,她也笑了,但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抽烟。
我看中了一下“大黑”打下去,她理也不理我。
大黑果然中了,我露胜利的微笑,她一点也不惊异与羡慕,也毫不提及,问我可要橘子不要?因为她正在剥一只橘子。
我摇摇头,下我的注子,大概半个钟头模样,我手头有一千多筹码了。
她忽然打了一下“中黑”并补“大红”,这刚刚与我相反,因为我打的正是“中红”;可是我失败了。我又追“中红”;她可加倍打了中黑,盘停了下来果然是“中黑”,这样四下,她已经大赢,我可输了!最后她还是打“中黑”补“大红”,盘停下来又是大红,以后她又不打。又是一刻钟工夫,我输光了。
“你可以把你的码子给我一点么?”
“这怎么可以?”
“那不是我的么?”我怕她要赖我了,所以严肃地问。
“是你的,但是我有全权,如果你要,你拿一千元去,其余的可不是你的了。”她又是温柔的笑。
“其余的?”我有点生气。
“那么我们走吧!”她向赌柜换现钱,回过头向正想对她发作的我说:
“你太不相信我!我们到外面玩儿去,好不好?”她说完了拿现款,是三千几百元。
付好小费头钱,她拉着我的手臂,像是我的情人或是太太似的走出来。
“你跳舞么?”
“唔。”
“那么到舞场,好不好?”
“好,可是钱……”
“你饿么?”
“我不饿。你到底……”
“钱,是不是?你不相信我,好,那么我们先到咖啡馆。”
上车,她指挥车夫到静安寺路。
我说:“我喜欢霞飞路咖啡馆。”因为我怕静安寺路有她同帮的党羽。
“好。”她遂即对车夫:“到霞飞路。”
霞飞路到了,我们在咖啡店坐下。
“现在好,钱你拿去。”她把钱都给了我:“你看我是不是有信用的,现在看你。”她第一次注视着我笑。
我给她两百元钱。
“两百元么?”
“不够?”
“就是照算,一千元抽一百元,也该……”但是赶快笑断了上句说:“不过没有什么,你或者会成为我的朋友。”
我又给过一百元,说:
“现在大家终都满意了。”
她睫毛垂下去,笑。
咖啡以后到舞场,同她跳了十几支舞,天明时候我要送她回去。
“不。”她说:“还是各人一辆车吧。如果明天你还需要我,夜饭后我在那家咖啡店等你。不过不要多带钱,一千元,只许带一千元。”
三
第二天,我果然在咖啡店碰见她,同她一同到赌场去。今天我已经完全信任她,所以我坐在旁边一句都不说。
她输输赢赢态度终是一样,最后她已经输剩二百元,可是又被她掏回来,大概赢一千多元的时候,她就拉着我走了。我们又是到舞场,今天同她跳舞,我感到非常的舒适,天未明的时候,她要回去。
“今天可以让我伴你回去么?在你地方同你谈到天明。”
“你以为我家里没有别人?”
“没有,我想一定没有。”
“假如有,不便是不是?没有,有什么话要同我一个人谈呢?”
“谈谈你的身世,因为你实在神秘!”
“我是赌窟里的花魂,你还不明白么?”
“我明白,但是详细?”
“过去我不想谈。”
“你喝酒么?”我问。
“自然。”
“那么我们买点酒到你那里去喝喝好不好?”
“好吧。”
于是我们在酒柜上买了两瓶威士忌,到她那里。
她住在一间外国人家的楼上,那间房子可真不舒服,空气不好,光线不明,地方很乱,床上放着鸦片盘。
“你抽鸦片?”
“是的。”她说完了就倒在床上,点起鸦片灯,拿起鸦片枪,装起烟来:
“你躺在那面好不好?”
“好,我坐在这里。”没有躺下去,但是我把她床上的衣裳拿到沙发上。
“你抽几口么?”
“不。”我说:“你为什么弄得这样?”
“怎么样?”
“潦倒是不是?”
“哼……”她笑着,就抽起烟来。
“我想你应当改正你的生活。”
“为谁呢?”
“为你自己。”
“我有什么?”
“一个美人。”我这样想,无意识注视着她说:
“美人,是的,你先注意你的康健,于是注意你的装饰;你应当爱镜子,你就会是一个了不得的美人。”
“美人同人有什么分别?”
“没有,是的,不过我为你可惜。”
“先让我可惜你吧,你现在还输多少了?”
“足足还输一万元。”
“好,那么明天再去。”她这时已抽完了一筒烟,站起来,拿起两只不洁杯子:“你把酒瓶开开来好不好?我去洗洗杯子。”
她回来时,我已开好了酒,她倒了两杯,说:
“喝。”她没有坐下,一口就喝干了。
我大概喝了五杯,她已经喝了十二杯。
“谈谈你的过去好不好?”
“好,”她看我了一下:“但是有什么可谈呢?”
她又倒在床上,拿起烟枪烟扦。
“你靠赌不是就可以舒舒服服生活,何至于弄得这样潦倒?”
“靠赌生活,所以只好这样!”她叹了一口气。
“奇怪,我不懂。”
“你自然不懂!”她抽了一口烟:“现在你回去吧,天已经亮了,晚上再在咖啡店等我。”
我出来,在汽车上想想,还是一个不懂。
晚上我们去赌,又赢了一千元;隔天又去,在赌场上坐了三个钟头,她没有下一次注,忽然站起来说:
“我们走吧。”
于是我们出来。她说:
“今天一点没有把握!好,你回去吧,明天晚上再来。”
“还是那家咖啡店么?”
“好。”她上汽车走了。
以后终是二千三千一千的赢,只有一二天输了两百四百的,输了以后,她站起来就走,以后又是天天有赢。
这样一个月以后,夜里在她寓所,她说:
“现在你还输么?”
“不,我倒赢了几千元。”
“几千元?”
“大概三五千吧,我没有仔细算。”
“那么,从此以后你不必再约我去赌了。”
“为什么,这样不是大家都满意么?”
“你这样就满意了么?”她低微地说,扬扬眉梢,垂着睫毛,似讽刺也似开玩笑。
“为什么?”
“为什么不?你没有正当职业么?”
“没有。”
“那么你以前干什么的?”
“一定要干什么?”
“因为你一定不是专门白相的人,我第一次印象就知道。”
“是的,我正在预备写一部书,先想多收集些材料。”
“那么你多少日子没有做你自己的事情了?”她烧着鸦片,又是笑,没有看我一眼。
这可提醒了我,我自从到赌场以后,我几乎没有看一本书,没有拿一次笔过,我心里非常惭愧,而且对自己奇怪起来,我会完全忘掉了自己。她又扬一下眉梢,垂着睫毛笑着说:
“那么,现在这样的生活你就满意了!”
鸦片灯的光照着她的脸,这脸这时有神圣的光,我从她身上看下来,弯着的肘,曲线的身材,搁于凳上的脚,两条匀整的小腿。
“我满意着,是的;如果你不说,我似乎忘了自己。”
“那么好,从此你不要再赌,也不必再来会我。”
“不要再赌,好。”我说。
“那么你可以回去了。从此再不要走进赌场的门。”
我站起来。
“但是为什么我不必再来会你呢?”我说。
“会我干什么?”
“我们的友谊,而且你,你是神秘的救了我。”
“友谊,我是你的赌友,你不赌了,还会我干什么?而且我是靠赌博生活的,你难道也要学我?好,再会。”
这样我就出来。第二天我买了许多东西去送她去,但是她不在,我留给居停主人。那是一位立陶宛女人,我问她什么时候这位小姐可以在家。
“上午是她睡觉的时候,两三点钟醒来就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