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赌窟里的花魂
作者:徐 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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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常常有人来找她么?”
“没有。有裁缝送衣裳来什么,都交给我,她关照我在她睡觉的时候不许吵醒她的。”
“那么怎么碰得见她呢?”
“舞场里。”
“舞场?”
“我也不知道什么舞场,不过她说她是一个舞女。”
“……”
这样我留一个条子,约她于明天晚上在我们常约的咖啡店会我。就出来了。
但是第二天我白等了一场,她竟没有来。以后几天我都在想她,一直没有恢复我正经的生活。
大概五天以后吧,我决定到赌场去找她。为发誓不赌,我只带一点零钱。
我这样等了三天。
第三天我碰见她了。她正走进轮盘赌的大厅,一见我就说:
“怎么,你……”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皱了一下眉,这份眉毛的表情已经将眉毛美发挥到了极致。又说:
“你怎么会来?”
“不,我只是为等你。我们到外面去好不好?舞场?”
“好吧。”
于是我们到了舞场。
“你不是答应我不赌了么?”一坐下,她就这样问我。
“是的。”
“但是你为什么又到赌场?”
“为的是要碰见你。”
“要碰见我干什么?”
“因为我想你。”
“想我。”第二次皱着眉注视我。
“因为,……因为你救了我,使我可以回到以前生活轨道上去。所以……”
“那么你好好生活,就不亏我救你的意思。”
“但是我还是不能好好生活,因为我想你。”
“那么你要怎么样呢?”
“我要找你同你说,假如你不许我同你来往,我只好再用赌博来刺激我自己了;如果你许我同你来往,那么我们再一同去赌。”
“你的意思就是横竖都要去赌就是。”
“不,假如你允许同我来往,又不许我赌,那么你也不许去赌。”
“我,但是我是靠赌为生的。”
“能够以靠赌为生的人,也能靠别的为生。”
“那除非你给我钱。”
“我给你钱,可以。但是你要听我的话。”
“你的话。”
“是的。”我严正地说:“我要你改变你的生活,我要你戒去嗜好,我要你打扮你自己,讲究你的衣饰与住处,我要你少喝强烈的酒……”
“唉!”她垂下睫毛,垂下了头,看着自己的咖啡杯,愀然说:“你真是奇怪,你知道我过去的种种了?”
“我不知道,我想知道,但也不一定要知道。我只要你听我的话。”
“好。”她看着我笑:“我为你试试看,但是我现在要钱,我需要钱。”
“多少?”我说。
“至少八百元。”
我当时就开一张支票给她。
同她跳几支舞以后,我们就各自回家了;她叫我不要去看她,一星期后她会写信给我的。
四
但是我想她,我熬不住自己,第二天我买了许多衣料脂粉之类,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到她家去。她不在,那位立陶宛的老妇说她一早就出去了。我只好留了一个条子,约明天早晨去看她,请她一定在家等我。
可是第二天我去的时候,她已经搬了,有一个条子给我:
“××医院××号”
我以为她病了,赶快坐汽车赶去,她正好好坐着。
“你病了?”
“是的。”
“什么病?”
“你猜。”
我始终没有猜着,她也没有告诉我,我问看护,看护也没有告诉我。我当时满心怀疑,桌子上有二瓶药水,一瓶是绿黑色,一瓶是白色。我忽然计上心头。——隔一天下午我带我一个表妹去,那位表妹是学医的,我同她们介绍后,说特为约来看看她的病,实在不过看看这药水。
表妹出来后,才告诉我她是在戒烟。
以后我就每天到医院去看她,她会各色各样扑克牌的玩意与技巧,教我同她消遣,这真是一个赌徒!
我也知道了她的身世。
十来年前,有一位姓曹的巨富,我想大家都知道他的,他赌光了一两百万的财产死去。他的儿子又将全家的不动产赌去。她就是天天伴她丈夫去赌的少奶奶,她告诉我她丈夫怎么样在家里装了轮盘来研究过,但是结果还是输,输完不动产后还负了一大笔债,无路可走,他就同她一同到太湖里自杀,可是不巧得很。她被一只载石子的船救起,从此她就改名换姓的又住在上海。
曹少爷与少奶奶当时在赌场里的名望是远过于人民对于元首,当他们俩跑近赌桌,大家都会对他们注视,赌家为他们预备最好座位,最周到的去招待他们,对他们献殷勤。但是这个日子过去了,现在她一个人潦倒地在那里偷活!
十天以后,她已经戒除了烟。我为她布置好一间空气阳光都充足的房间,房间里我为她装饰着许多鲜花,她就搬进去住了。
当我到她寓所去看她时,我已经不认识她,不但衣饰都已完全换过,而且脂粉也敷在面上,头发也早已烫修得异样焕发,牙齿在牙医地方洗净了。她很殷勤地招待我。
“你又回到了最鲜艳的花朵时代。”我说。
“但是我已经老了。”睫毛掩去她眼睛,笑了。
“三十岁不到说老了。”
“女人可以到三十岁么?”她忽然注视我。
“但是仙女可以到五十岁。”
“这是笑话。”
……
我很快乐的从她那里出来,我觉得我复活了一朵已枯的玫瑰。从此她就成了我的腻友,几乎没有一天我不去看她。她是逐渐的健康起来,焕发起来了。
这样过了三个月之久。三月后我因事回家,那时我的父母妻女都在香港。我留给她三千元钱,这钱本是她给我赢的。我现在交给她,希望她可以有一年的生活。
我离上海前夜,她在家里为我饯行。她说:
“为什么不带我一同去呢?”
“但是我是办完事情就回来的。”
“办完事情。那么回来以后,我们打算怎么样呢?”
“怎么样?……”我不知道怎么说,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想到。……
路上的行人很稀少,月光凄清地照着马路,这是冬天,我从她那里出来,那份冷,使我心头清醒不少。“算是怎么样呢?”我想。
回到家里,我没有睡着,“到底怎么样呢?”我想。
朋友,自然是朋友;但是她年轻,她要一个真正的生活。她一有对象,我还可以做她现在这样的朋友么?而且她提出这个问题,就已经想到了她的前途。她的经济,现在是的,我留给她三千元钱,三千元以后呢?我自然还可以供给她,但是我要是供给不起,要是没有钱,要是……
娶了她,我早已结婚了,而且有了孩子;情妇,我怎么可以有情妇?而且我还有家,家里对我的期望与自己重大的责任。
男女之间根本就不许这样亲密的友谊,有这样友情终是悲剧!那么到底怎么样呢?
想到头还是不知怎么好,我于是第二天就离开上海了。时常想她,每每想给她信,我都怕提笔写。我怕我自己,我怕这份对她奇怪的感情,我怕“以后怎么样”这个郑重的问题。
但是时光是不等我的,我又回到上海;没有法子使我不去看她,但是等我上楼按电铃的时候,开门的二房东告诉我她已经搬走了。
“搬到哪里?”
“不知道。”
“什么时候搬的?”
“你不来以后两个月。”
……
五
我想一切的过错都因为我不写信给她的缘故,那么现在她到底到哪里去了呢?还在上海么?要是我想救她反而害了她,那这事情怎么办才好。
而最大的原因,是事实上我不能忘怀于她,马路上戏院里一有轮廓或后影与她相像的,我的心就跳起来,我就会叫出来或者跑上去看,受这份失望的痛苦也不止千次百次。
为救这份痛苦,我终于又沉湎于赌博的生活。
这样,大约是半月以后,我到一爿零北路的赌场去。当我刚要坐下赌桌时,我发现她正坐在我的对面。
她现在又像我第一次碰见她时候一样,眼珠没有光彩,眼圈灰黑,面色苍白,头发零乱,嘴唇发干,衣裳也不很整齐,抽着纸烟。
“你!”我惊奇地叫起来。
“你!你怎么又来!”她皱着眉注视我,露出她雪白的牙齿,我觉得她或者还没有重吸鸦片。
“那么你呢?”我冷笑着。
“好,我们外面去谈谈吧!”她站起来换现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