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以文字作画
作者:刘晓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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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没打中!”他挤了挤眼睛,说。
他颀长而瘦削,但肩膀挺阔,身材匀称,他的面孔像个英俊的吉卜赛人。他的眼睛里射出一股野性的光来,他为人极为机敏,穿着深红色的丝衬衫和天鹅绒的灯笼裤,脚登长统靴。他开枪把狗和客人们吓了一大跳后,就开玩笑地装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用深沉的男中音朗诵说:
是时候了,快去给顿河马备鞍,
把嘹亮的角笛挎上肩!
然后大声地说:
“好了,别耽误宝贵的时间啦!”
我至今还能感觉得到,当初我策马同阿尔谢尼伊·谢苗内奇的那一大群吵吵闹闹的人一齐出发去行猎时,我年轻的胸膛是如何贪婪地大口大口吸着晴天傍晚润湿的寒气的,是如何被猎犬像乐曲般动听的吠声激动得不可名状的,而猎犬则像脱弦的箭似的向黑林(17),向某个叫做“红岗”或者“响岛”的地方奔去,就这些地名也已经够使猎人兴奋的了。我骑在暴烈、矮壮、力大无穷,称为“吉尔吉斯”的坐骑上,用缰绳紧紧地勒着它,觉得自己几乎已同它融为一体了。马打着响鼻,要求让它纵蹄驰骋,马蹄跺着由发黑的落叶铺成的厚厚的然而轻盈的地毯,发出沙沙的喧声。在空落落的、潮湿的、寒冷的树林里,每个声音都能很响地传开去。远处什么地方有一条猎狗尖声吠了起来,随即第二条、第三条……群起响应,吠声狂热而悲凉,倏忽间,整个树林好像是用玻璃做成的,被狗的狂吠和人的喊叫震得丁当作响。在这片喧嚣声中,砰的一声枪响——终于“干上”了,大家都向远处的什么地方猛扑过去。
“别放跑——啦!”不知什么人用一种绝望的声调喊叫起来,声音大得响彻了整个林子。
“唔,别放跑啦!”脑子里闪过了一个使我陶醉的念头。我朝马大喝一声,随即就像从链条上挣脱出来一样,在树林里狂奔起来,连路都不去分辨。只见树木在眼前飞快地掠过,马蹄踢起的泥土劈里啪啦地溅到脸上。我刚一冲出树林,就见到一群毛色斑驳的猎狗,正拉开距离在冬麦地里向前飞奔,于是我更使劲地驱策着“吉尔吉斯”马去截住那头野兽,穿过一片又一片冬麦地、初耕过的休闲地和麦茬地,结果却闯入了另一座孤林,既看不到猎狗,也听不清它们疯狂的吠声和呻吟了。这时我由于剧烈的运动已浑身湿透,索索发抖,便勒住大汗淋漓、嘶嘶喘气的坐骑,贪婪地大口大口吸着树木丛生的幽谷里的冰凉的潮气。远处,猎人的呼喊声和犬吠声在静息下去,而在我周围呢,更是死一般的寂静。半幽闭的参天的树林纹丝不动地挺立着,使你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美轮美奂(18)的禁宫之中。从沟壑里冒出一股股使蘑菇得以孳生的潮气和浓重的味道,以及腐烂的树叶和湿漉漉的树皮的强烈气息。从沟壑里升起的潮气越来越重,树林里越来越冷,越来越暗……是宿夜的时候了。但是在打猎之后要把猎狗召集拢来可并不容易。树林里久久地回荡着角笛无望的、忧郁的呜呜声,久久地响彻着喊叫声、詈骂声和犬吠声……最后,天完全黑了,这一大群猎人便蜂拥到一个同他们几乎素昧平生的独身地主的庄园里投宿,顿时间,庄园的整个院子闹腾开了,庄园的住宅里亮起了灯笼、蜡烛、油灯,由家人举着走出来迎接这帮不速之客……
遇上这样好客的邻居,人们是很乐意在他家里住上几天的。天麻麻亮,人们就骑着马,冒着砭骨的寒风,踏着湿漉漉的初雪,去树林和田野打猎,近黄昏才回来,一个个浑身是泥,面孔通红,身上沾着马汗的味道和捕获到的野兽的毛的膻味,——随即就开宴豪饮。在旷野里冻了整整一天后,来到灯火通明、人头挤挤的屋里,觉得格外暖和。所有的人都解开了猎装的纽扣,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乱哄哄地喝着,吃着,七嘴八舌地交换着对那条被击毙的巨狼的印象,这头狼龇牙咧嘴,圆瞪着眼睛,毛茸茸的尾巴甩在一边,横卧在客厅中央,用它那淡红的、已经冷了的血染污着地板。你在酒醉饭饱之后,会感到一种甜滋滋的慵困,会感到那种年轻人所特有的愉悦的睡意,以致人们的谈话声好像是隔着水传到你耳朵里来的。你那被风吹糙了的脸直发烧,而一阖上眼睛,整个大地就在你脚下浮动起来。当你步入某处拐角上一间古色古香的、供着小小的圣像和长明灯的房间,躺到床上的鸭绒褥子上时,你眼前就会浮现出斑斓似火的猎犬的幻影,全身就会感到那种跃马奔驰时的酸痛,但是不知不觉地,你就会连同这些幻影和感觉一齐淹没在甜蜜而健康的梦中,甚至忘却了这间屋子当初曾是一个老人的祈祷室,而他的名声是同好些阴森可怖的有关农奴制的传说连在一起的,忘却了他就是死在这间祈祷室里,而且十之八九还是死在这张床上的。
偶尔睡过了头,错过了打猎,那休息起来就更其惬意了。你醒后,久久地躺在床上,屋里一片恬静。可以听到花匠如何蹑手蹑脚地走进一间间屋里去生旺火炉,以及劈柴如何像打枪一般劈啪作响。你起床后,将在这座已经是一派过冬气象的庄园里享受整整一天的清静。你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去果园漫步时,会在湿漉漉的叶丛中间发现一只偶然忘了摘掉的冰凉的、湿漉漉的苹果,不知怎的,这种苹果特别好吃,跟其他苹果的滋味截然不同。然后你就去浏览藏书,——都是祖传的书籍。厚厚的皮革封面,山羊皮的书脊上烫有一枚枚小小的金星。这些书好似教堂收藏的典籍,虽然书页都已发黄,纸张又厚又粗,然而它们的气味却是多么好闻啊!这是一种沁人心脾的有点发酸的霉味,散发出古书的气息……书上的眉批也饶有趣味,是用鹅翎笔写的,字体挺大,圆转柔和。你打开书来,一句眉批就映入眼帘:“这是堪与古今一切哲人媲美的思想,是智慧之花,是肺腑之情”……于是你不由自主地就被这本书本身吸引住了。这本书出于“贵族哲人”(19)的手笔,寓意隽永,是一百年前由某一位“荣膺许多勋章者”资助出版的,承印者是社会救济公署印刷厂,讲述的是“贵族哲人有闲暇也有才能探讨人的智慧可以升华至什么高度,他的夙愿是制定一个如何在他村庄的广阔土地上建立人间乐园的计划”……然后你会在无意之中翻到一本题为《伏尔泰先生讽喻性的哲学著述》的书。于是你就会长时间地陶醉于这个译本亲切而又做作的文体:“我的先生们!伊拉斯谟(20)在十六世纪揄扬愚昧;(这个分号就是一种做作的间歇。)而诸君却要我向你们赞美智慧……”然后,你从叶卡德琳娜(21)时代的古籍转到浪漫主义时代,转到文选,转到那些感伤主义的、夸张的、卷帙浩繁的长篇小说……一只杜鹃从挂钟里跳出来,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以嘲弄而又凄婉的声调,朝你咕咕叫着。于是你心里就会渐渐产生一种甜蜜而莫名的忧郁……
鉆,这本是《阿历克斯的秘密》(22),这本是《维克托,或称森林之子》(23):“午夜降临了!神圣的寂静取代了白昼的喧嚣和农人快乐的歌谣。梦展开阴暗的双翼,遮蔽了我们半球的土地;梦从翅膀上洒落下罂粟花和幻想……幻想……可是继之而来的却往往只是痛苦的厄运!……”一个个亲切而古老的词汇在眼前闪过:悬崖与柞木林,苍白的月色与孤独,鬼魂与幽灵,“厄洛斯(24)们”,玫瑰与百合,“顽童的淘气与恶作剧”,百合花般的纤手,柳德米拉与阿林娜……鉆,这几本是刊有茹科夫斯基(25)、巴丘希科夫(26)、皇村学校的学生普希金的名字的杂志。于是我怀着惆怅的心情思念起我的祖母来了。我曾看到她在几架翼琴(27)的伴奏下跳波洛涅兹舞(28),曾听见她用懒洋洋的声音朗诵《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篇什。于是那古朴的、充满幻想的生活复又映现在我眼前……当初,在贵族庄园里有过多么好的少女和妇人啊!她们的肖像从墙上俯视着我,她们娇妍的脸庞上流露出贵族的气度,她们的华发梳成古色古香的发式,她们长长的睫毛妩媚地垂在忧悒而温柔的双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