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烈性酒和浓缩铀
作者:杨景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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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从社会层面理解此诗外,也可以从生命哲学层面对诗意作一更宽泛的领悟。生命是一个时间过程,时间一分一秒不停地流逝,正是在一口一口不停地啮食着个体生命,每个个体生命都是在时间的不停流逝中消耗殆尽的。寂寞的黑夜里,人类生命并没有停止被啮食,仍在无形地损消着,尽管看不见,但敏感的诗人竖起灵耳,却听得了盈耳的“时代吃着生命”的“杀杀杀”的“声响”,并从中瞬间直觉到黑夜同人类生命消亡的联系。这种直觉把握的确颇富深邃的生命哲学意味。宜乎闻一多把“时代吃着生命的声响”推为“声响的绝唱”,把《夜声》推许为“超等的作品”(《致梁实秋等人的信》)。
三是一时的景观,侧重于意象和画面。又可分为自然景观和人世图相两类。柯原《街头》摄取的是人间世相:“这是什么书?/——《丑陋的中国人》。/真他妈的!/尽给中国人抹黑!/呸!”一幅精彩的街头速写,一幅传神的“丑陋的中国人”的漫画像。那口吐脏话者貌似有强烈的民族自尊心,自认为坚定崇高的爱国者,但其言行适足证明了自己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丑陋”的中国人。柯原在这首小诗中抓拍街头一景,颇肖患某种痼疾的国人之嘴脸。以不加议论的客观描写去针砭讽刺,见出诗人“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良苦用心。读这首小诗,让我们想起一幅很有名的漫画:街头的维纳斯塑像前,走过一个衣冠君子,看到半裸的维纳斯,痛心疾首的他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来,赶紧给维纳斯穿上遮体。围观者看着光了上身的他,他则看着穿了上衣的维纳斯,怀着崇高的道德感,十分满足地离去。那幅漫画与这首小诗,实有异曲同工之妙。舒婷《黄昏剪辑》之四则摄取自然景观:
马尾松恳求风,
还原他真实的形状。
风继续嘲笑他。
马尾松愤怒地
——却不能停止他的摇摆。
一幅黄昏风景速写。文字构成的画面寄托的是人世的寓意。树欲静而风不止。“马尾松”的存在是一种被动的生存、扭曲的生存。蛮横的“风”,改变了马尾松的“真实形状”,马尾松不论是软弱地“恳求”,还是“愤怒”地抗议,均告无效。面对客体的异己力量,作为主体的马尾松,无法主宰自我,无法保持自己的尊严。被扭曲,被嘲笑,被摆布,被捉弄,仿佛早已命中注定。“恳求”已有几许可怜,“嘲笑”更带几分可恶;但“马尾松愤怒地/——却不能停止他的摇摆”之中,又包含着几多被动生存者的无奈和可悲。试问个体的人,在社会这个巨大的异己力量面前,谁不是一个被动的生存者呢?诗中有诗人生活经历的投影。作为思想和艺术的探索创新者,舒婷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曾蒙受各种误解、猜忌、中伤、围攻,联系诗人的这一段遭遇,知人论世,读此诗时当别有会心。
再看“高度浓缩”。又分为四种情况。一曰时空浓缩,即在极有限的字句内容含极广大的时空幅度。臧克家的《三代》:“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爷爷/在土里埋葬。”仅用六行二十一个字,就凝缩了农民一家三代、其实也是世世代代生生死死离不开土地的沉重命运。父子祖孙三代人次第更迭,绵绵不断。这种延续循环叠印构成了东方农民生命生存生活的模式,它已经程序化。祖孙三代相继浓缩了世世代代的相继,一家人的命运象征着无数农民的命运。六行诗由三组排比句构成,凝炼整饬。没有主观的议论,也不见外露的抒情。然而,艰辛忙碌,痴顽麻木,沉重苍凉,尽在其中。此诗以少总多,是一幅东方农民生存的写真,一部东方农民命运的史诗。刘大白的《旧梦之群》之三十六:
少年是艺术的,
一件一件地创作;
壮年是工程的,
一座一座地建筑;
老年是历史的,
一叶一叶地翻阅。
小诗由三个比喻构成整齐匀称的排比,分写人生三个不同年龄段的特征,在此姑称之为“诗的人生三段论”。在古今中外文学作品对人生不同阶段所进行的大量描述说明中,这首六行小诗堪称精要确切之最。少年阶段,阅历不广,经验不丰,人生基本上还是一片空白,每做一件事都是第一次新鲜的尝试,就像从事艺术创作一样。文艺创作除了不事沿袭、注重独创的尚新特点外,就是高度重视想象、幻想,而热衷想象、追求幻想也正是少年人的心理行为特征。虽说不切实用,但确美妙无比。人到中年,理想色彩渐褪,务实主义大增。不再编织青春期的五彩梦幻,转而注目现实的目标,并用踏实勤恳的劳作,去一件一件地完成。就像建筑工程一样,一砖一石地构筑起人生的亭台楼厦,而人的一生的基本框架格局,亦在这一阶段实打实的垒砌中大致成型。人到老年,既乏少年人的热情憧憬,又无壮年人的经营心力,不能奢望未来,也无力把握现在,所以只好回忆过去聊充慰藉。而老年人已然经历了人生诸事,往昔的一切都已成为“历史”,正好供“一叶一叶地翻阅”之用。这首小诗启示人们:少年时代一定要敢想敢做,为青春涂抹一片多彩多姿的斑斓;壮年时代一定要务实劳作,为自己也为他人筑起遮风挡雨的栖息家园;老年时则应回首人生路,好好省视总结一番,为后人留下宝贵的成功经验与失败教训。
二曰重大题材浓缩,即用极有限的字句,表现那些在常规情况下只有长篇巨制才能完成表现的重大题材。田间的《假使我们不去打仗》,选取的是抗日民族解放战争的重大题材,鼓舞“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奋起抗战是其主旨,这一关乎民族生死存亡的重大题旨,诗人仅用五行三十五个字就完成了表现,用今天的眼光看,这首短小的“街头诗”的艺术容量和艺术生命力,甚或超过了他那首长达数百行的相同题材之作《给战斗者》。韩瀚的《重量》,讴歌张志新烈士献身真理的壮烈崇高,鞭挞芸芸无数的苟活者的卑琐可悯,谴责“四人帮”一伙封建法西斯专制的血腥残暴,如此重大的主题也只用了五 行二十八个字的经济笔墨,字字都有“浓缩铀”般的千钧之力!王在军的《椅子》,六行五十四字,浓缩了一部几千年人类社会号称英雄豪杰的野心家之流的相斫史。贾平凹的《题三中全会以前》尤为奇作:
在中国
每一个人遇着
都在问:
“吃了?”
贾平凹是出色的多产小说家,偶尔为诗,也同样出色。贾氏迄今见诸报刊的为数不多的诗作,像《老女人的故事》《单相思》等,首首都是佳作。尤其是这首《题三中全会以前》,堪称杰构。中国是一个人口大国,据资料说,中国人的嘴加起来面积有四点五平方公里之大。这是一张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口。中国历史几千年,摆在统治者和老百姓面前的最大课题就是吃饭问题,老百姓有饭吃则不生乱、不造反,统治者让百姓有饭吃则国家治、天下安。然而,纵观几千年历史,历朝历代又都没有解决好这个首要问题。丰年里半年糠菜半年粮,荒年则草根树皮无所不吃,直到人相食。长久的饥饿和对饥饿的恐惧,积淀为中国人的潜意识心理,浮现在语言上,就是所有的中国人见面打招呼的礼貌用语:“吃了?”不分时间,不分场合,中国人见面时无不用这句问话表示彼此的亲热问候和关怀爱护。这句中国人异口同声使用频率最高的话,也曾频频出自我们的口,我们却从来不曾品咀过它的滋味。经贾平凹把它推到十一届三中全会这个历史转折关头,让它直截了当地凸现在一切语言之上,便产生出触目惊心的阅读效果。它引发我们对中国的历史和国情,对国民的性格和命运,进行深重的反思和痛彻的解悟。粗看这首诗,每一行文字几乎都不能单独称为诗句,全诗也没有多少一般意义上的诗意可言。但与诗题结合起来看,这些最朴实、平常、司空见惯的文字便释放出巨大的意蕴张力。一九七八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决定在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还土地给农民,一举解决了中国人吃饭这个历史性的老大难问题,三中全会的伟大意义就在这里。吃饭问题在中国是压倒一切的事情,反映在文学作品中,它无疑是属于重大题材。贾氏只用了四行十四个字就完成了对这一重大题材的表现,可谓举重若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