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烈性酒和浓缩铀
作者:杨景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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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曰理思浓缩,即对某种思想或哲理作高度集中的表现。小诗因形式精短,有时类同格言警句,所以这类浓缩理思的作品在小诗中也格外多。冰心的《繁星》三四、五五,《春水》三三,朱湘的《当铺》,鲁藜的《泥土》,卞之琳的《断章》,流沙河的《虞美人》,林希的《土》,周梦蝶的《角度》,非马的《脚与沙》、顾城的《一代人》等,都是这类作品中的翘楚。试看朱湘的《当铺》:“美开了一家当铺/专收人的心。/到期拿票去赎,/它已经关门。”咀味此诗,对“美是难的”当别有会心,追求美,是要付出代价的,并且一旦付出即无法挽回。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则以相关的两组美丽意象,喻指矛盾普遍存在的客观规律,揭示了大千世界万事万物互相联系的永恒哲理。林希的《土》:“附着在大地上/你是土壤//沉浮在空间里/你是尘埃。”一样的“土”,自甘下位,成为万物赖以生存的“土壤”;高自位置的结果,则变成有害的“尘埃”,走向自己的反面。可见位置的高下绝不等同于价值的高下,高位不一定有价值,下位不一定无价值;甚或,高位没有任何价值,下位则具有最大的价值。这首四行二十字的小诗,从中心意象“土”派生出两个对比性的意象“土壤、尘埃”,提醒人们对价值观要进行严肃的审视和选择,其讽喻世人之意至深。周梦蝶的《角度》更是益人心智:
战士说,为了防卫和攻击
诗人说,为了美
你看,那水牛头上的双角
便这般庄严而娉婷的诞生了
水牛头上的双角,庄严而娉婷。它的锋锐劲挺,既能作为防卫和攻击的战斗武器;它的曲线弧度,又能成为审美欣赏的对象。水牛的双角,具备双重的功用和价值。战士从战斗的角度,强调它的武器功用,认为它是为了战斗而生;诗人从审美的角度,强调它的美感价值,认为它是为美而生。立场不同,角度便有差异;角度不同,所见自是各别。尽管面对的是同一对象。战士和诗人偏执于各自的立场和角度,说的虽然都有道理,但都不全面。水牛的双角不管那么多,在战士和诗人各执一词的时候,它只管自然而然地生长。它的“庄严而娉婷的诞生”,并不是为了什么,而是自然进化的结果。合乎自然也就合乎“道”,也就既合规律又合目的。
《庄子》云:“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拘于虚(一隅)也。”如此说来,战士和诗人尚处在拘于一隅的乡曲之士的水准,并不解“道”之为物,纯任自然,并不为“什么”所囿,所以,他们都不能超越自身的局限,去辨证全面地看问题。而水牛头上的双角,生于自然,妙合大道,循其规律,充满自信,全不睬各执一端的“拘墟之士”的片面说辞。它只客观地呈示着“庄严”与“娉婷”的有机统一,大辩不言,让不同立场的人从不同的角度去任加评说。
四曰情感浓缩,即把饱满到可以漫溢泛滥的强烈感情作凝聚收敛的处理,这类小诗多为言情之作。冯雪峰的《山里的小诗》:“鸟儿出山去的时候,/我以一片花瓣放在它嘴里,/告诉那住在谷口的女郎,/说山里的花已开了。”此诗是冯雪峰“湖畔”时代的作品,意象婉美,其情感浓缩得力于诗人极为含蓄蕴藉的信息传递方式。情诗也可以写得如此纯美超逸,不落迹象,真令人叹赏!夏宇的《甜蜜的复仇》:“把你的影子加点盐/腌起来/风干//老的时候/下酒。”要把爱人青春的身影腌制风干,作保鲜处理,供老来下酒佐菜,以为暮年的慰藉。以极端的方式“复仇”,暗传爱到极时无以形容之甜蜜、爱惜。此诗格奇,匪夷所思。闻一多的《国手》,则显示了这位被现代史定格为“狮子吼”式的斗士诗人,其生命底色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爱情至上主义者:
爱人啊!你是个国手;
我们来下一盘棋;
我的目的不是要赢你,
但只求输给你——
将我的灵和肉,
输得干干净净!
《国手》选自闻一多诗集《红烛》的“青春篇”。诗以下棋为喻,抒发对“爱人”真诚热烈的爱。“国手”本指棋艺高超,全国一流。这里喻示在诗人的心目中,爱人具有天姿国色,令人倾倒,魅力无穷。向“国手”挑战下一盘棋,勇气可嘉,结局堪忧;但出人意料的是,诗人的“目的不是要赢你,/但只求输给你”。这种心理违反“下棋”的常情,但合乎痴爱的逻辑,突兀奇特,引人注目,却又“反常合道”,是这首小诗最“出彩”的地方。诗人接着表示:这盘对弈,不仅“求输”,而且要输得彻底,输个精光,将自己的“灵和肉”,都“输得干干净净”!也就是说,“我”要将自己的一切都拱手奉献给“你”。诗人不想成为胜利者,赢取爱人,而是让爱人赢取自己;不是占有爱人,而是让爱人占有自己的一切。这不仅是爱人、爱情的巨大魅力在起作用,更表现了“五四”一代新青年的男女平等观念和对女性的真诚尊重。在两性关系的“对弈”中,女人是男人的真正的“对手”,甚至是比男人棋艺更卓异优秀的“国手”。这种爱情观,就不是持有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者所能想望、梦见的。这首诗不仅构思奇妙,而且饱含着与传统情感价值观相悖的全新的情感价值观。由比喻构成的这首小诗,是爱到极处掬出心来的祈愿。作为情诗,《国手》的浓郁热烈程度,可与智利诗人聂鲁达的《女王》比美,而表现上的简约似又过之。
(责任编辑:吕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