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烈性酒和浓缩铀
作者:杨景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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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秀的抒情诗,应该是“烈性酒”或“浓缩铀”,而不是可以豪饮的加糖白水、可口可乐等一次性消费的软饮料。它以质而非以量取胜。就那么不起眼的短短几行,一旦和读者遭遇,当即释放出巨大的能量,给读者的阅读记忆和审美心理以重创,从而烙下久久难忘的印象。二十世纪的白话小诗,就是新诗中的“烈性酒”和“浓缩铀”。
从形式的角度审视二十世纪白话小诗,其艺术优势便在于——行少字少,篇幅短小。诗歌是最精炼的语言艺术,把诗写得尽量短些,符合诗艺的质性。白话新诗使用现代语言来写,表现的是现代人的生活与情绪。由于现代汉语不如古汉语简约省净,而现代人的生活、情绪比之古人又更为繁复复杂,新诗在表现上便往往出现诗句与篇章冗长芜杂的毛病,相当程度上影响了新诗的艺术质量和阅读欣赏。如何把新诗写得短一些,精粹一些,有效地克服新诗外部形式上的弊端,便成为提高新诗艺术品位、增强新诗的可传诵性、为新诗争得更广大的读者的关键所在。
不只是新诗,古典诗歌中真正脍炙人口的作品,也大多不是那些长篇的古风或歌行,而是五七言绝句和词曲中的小令。即便同为名篇,但能被一代代读者记忆和传诵的,也多是短小之什而非鸿篇巨制。高适的《燕歌行》是唐代边塞诗的压卷之作,其“思名将,安边关”的题旨,与同是边塞诗派诗人王昌龄的《出塞》之一完全相同。但高诗是七言歌行,篇幅长达二十八句,不要说一般的读者,就是专业研究者也不一定能够完整记诵。王诗是七言绝句,篇幅短小,仅四句二十八字,加之音律谐畅,情调悠然,无须专业研究者,普通的读者甚至孩童都能背诵。初唐诗人王绩的《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和盛唐王维的《杂诗》其二,均写居京思乡,见乡人询问家乡的情况,两诗虽题材全同但表现全异。王绩的诗是五言古体,长达二十四句,一口气问了十四个问题。王维的是五言绝句,只在诗中含蓄地问了一件看似无关紧要的事:“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浓郁的乡情尽在不言之中。王绩的诗基本不具备可记诵性,王维的诗则令人过目难忘。类似的例子还有中唐诗人元稹的五绝《行宫》,只用四句二十个字就完成了白居易《上阳白发人》四十多句数百字的篇幅所表达的情感内涵。
上举例证给我们提供的启示是深刻的:新诗欲与古典诗词争读者,希望在于精短的小诗。与古典诗词中的绝句、小令这些古代的“小诗”相比,新诗中的小诗尽管是白话的、口语的,没有固定的字句和韵脚,不讲平仄格律,自由而无严格的规范,背诵起来困难多一些;但它的字少句短无疑给读者提供了记忆的方便。统观二十世纪中国白话小诗,以一二行或三五行者居多,字数则从十几字到二三十字不等,最长的也不过六七行四五十字。小诗中的短者如二十年代汪馥泉的《嫁妹》,八十年代陈知柏的《给步鑫生的谶言》,皆为独句小诗。像《给步鑫生的谶言》第七首:“名声如同寡妇”。全诗仅一行六字,类同格言。小诗中的尤短者当推北岛组诗《太阳城札记》中的《生活》,全诗仅一“网”字。二十 世纪新诗作品之中,真正能够让读者背诵下来、流播人口的,多是这些一二行十数字或三五行数十字的短章小诗。
二十世纪白话小诗吸引读者的艺术优势,不全在它精短的形式,更在它内涵意蕴的“集中”。早在本世纪二十年代初,俞平伯在致朱自清的信中就曾指出:短诗篇幅虽小并不容易做,它“所表现的,只有中心的一点。但这一点从千头万绪中间挑选出来”,它的艺术特点在于“集中”。对此,朱自清深表赞同:所谓短诗的短,和短篇小说的短一样,行数的少固然是一个不可缺的元素,而主要的元素即在俞平伯所谓的“集中”,不能集中的虽短,还不成诗。对表现上“集中”的短诗,朱自清明确地表示:“我喜欢这种短诗,因为它能将题材表现得更精彩些,更经济些”(《杂诗三首序》)。“精彩”和“经济”,也就是“集中”的意思。陈良运认为:“现代短诗的艺术魅力,主要是蕴含在它的意蕴之中。因其短,字句少,其意蕴就要求浓缩得更紧一些,分量就显得更重一些。”(《现代短诗的艺术魅力》)小诗因为篇章短,字句少,都是将丰厚的意蕴高度浓缩于有限的字句之内,故其表现上多为“瞬间切入”中心,使小诗成为典型的瞬间艺术。周作人在二十年代初就说过:小诗“不适于叙事,若要描写一地的景色,一时的情调,却很擅长”(见周作人一九二〇年前后译介日诗之文章)。吕进也说:“小诗的最大特征是它的瞬时性。”(《关于小诗的小札》)小诗表现片刻的体验,刹那的顿悟,一时的景观,让读者从有限中领受无限,从刹那中体悟永恒。俞平伯先生所强调的“集中”,具体落实到二十世纪短章小诗的创作实践上,便是“瞬间切入”和“高度浓缩”的表现手法。
先看“瞬间切入”。又分为三种情况。一是片刻的体验,侧重于心理和情感。徐志摩的《沙扬娜拉》一首是广为传诵的名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小诗以近乎完美的词藻音韵,摹写日本女郎告别时刻“一低头”的温柔情态和珍重再见的话语,而有千种缱绻柔情流溢于字里行间,使人血热心颤。片时分手的温情与缠绵的体验感受,在完美的诗艺表现中,定格为人貌人语人情人性的永恒美善。宗白华的《系住》仅只两行:
那含羞伏案时回眸的一瞬,永远地系住了我横流四海的放心。
异性的魅力有多大?女性的魅力有多大?羞涩的魅力有多大?美的魅力有多大?有诗《系住》为证。诗写爱情心理中片刻的体验,但瞬刻即永恒。少女含羞伏案时回眸的一瞥眼波,竟能将“我横流四海的放心”永远地“系住”,那一瞥异性的羞涩眼波,包含着怎样的勾魂摄魄的巨大征服力量呵!宗白华是“五四”一代人,那是从传统中走出的一代人,是解放了的一代人,是被外部世界的进步文明深深吸引的一代人,是放眼天下足历万国的一代人。诚如诗中所言,那一代人生着一颗“横流四海”的放逸之心,怀着一腔刷新古国、再造文明的雄奇之志,他们见多识广、目标远大,并非足不出户、见闻寡陋、胸无大志、易于就范之辈。然而这一切,在女性的羞涩之美的不可抗拒的魅力面前,都无济于事,“我”还是轻易地被媚惑,永久地被俘虏了。“一阴一阳之谓道”,异性相吸,毕竟深合天道人情呵!这首小诗烙下了鲜明的时代印记。“五四”一代诗人对人性的直接大胆的表现,对爱和美的崇尚,对男女之大防的礼教的蔑弃,都充分地显露在这两行纯美的诗句之中。
二是刹那的顿悟,侧重于智性的悟得。王蒙的《西藏的遐想》之五:“人/追求/生活//生活/追求/什么”。人生本无意义,人们通过对生活的追求赋予人生以意义,至此,人也就因生命的充实而不再追思了。其后果是造成了人类智性的重大遮蔽,人们总是在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情况下而欣欣然心满意足,到此为止。智者王蒙在天高地迥、宗教氛围浓郁的西藏,在生活因过度荒凉而近乎止步的地方,刹那顿悟,直逼终极地冷然一问:“生活/追求/什么”已是勘破三昧之言。徐玉诺的《夜声》:
在黑暗而且寂寞的夜间,
什么也不能看见;
只听得……杀杀杀……
时代吃着生命的声响。
《夜声》由听觉切入表现。抒情诗人摹写夜晚的声响,不外乎微风低语、虫鸣唧唧、蝉唱蛙鼓、夜莺啭啼之类,甚或能从一片清幽的月光中听见叩响银币的叮当声,无非一种良好心境与安谧环境的诗意契合。尽管据茅盾先生说:玉诺也“是个Diana(月亮神)型的梦想者”,但生活在二十世纪初兵匪横行的河南农村的徐玉诺,环境与心境都不允许他有如此妙曼的兴致。所以,在四面如漆的漫漫长夜,诗人盈耳“只听得……杀杀杀……时代吃着生命的声响”。这声响虽不悦耳,不动听,但更真实,更本质。这里表现的已不单纯是诗人“像猎人搜寻野兽一样特别灵警”的作诗“感觉”(叶圣陶《玉诺的诗》),而是诗人对那个兵匪横行的黑暗残酷的时代的典型感受。诗人通过瞬间即逝的听觉印象,对这个吃人时代的本质真实作了深刻的揭示和典型的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