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三十与十二
作者:罗振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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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是新时期诗歌中的任何时段、诗人和诗派都将创新作为崇尚的生命线,致力于对自身本质和品性的不懈构筑,几乎每一次新浪潮的喷发都会引起读者空前的关注和反响,这使当代诗坛出现了少有的蓬勃情境和活跃氛围,并且形成了自己独立的艺术精神和特质。从归来诗人的现实主义精神的回归与深化,朦胧诗对抒情主体人的张扬和诗歌的本质确认,到第三代诗歌对意识形态写作的反抗,90年代写作个人化话语,再到70后诗歌身体诗学的大面积崛起,女性主义诗歌对抒情空间——“自己的屋子”的寻找和出离,新时期诗歌在它短暂而辉煌的历史进程中,输送了许多宝贵的艺术经验,留下了一批优卓的精神化石。它们在清醒的语言本体意识统摄下的艺术解构与建构实验,对诗歌本体的坚守和对写作本身的探求,如意象和哲学的联姻、事态意识的强化、语言意识和语感强调的反讽的大剂量投入、叙事诗学的构筑、文体间的互动交响、多元技术的综合调适、个人化写作的张扬等,都在延续新诗先锋精神传统的同时,丰富、刷新或改写了新诗艺术表现的历史,提高了表现生活和灵魂的深厚度,耕拓和启迪了新诗可能的审美向度和走势,以一种新传统的凝结,实现了诗坛多元互补的生态平衡。
再次,以多元审美形态的并存竞荣,打破了现实主义被定于一尊的诗坛抒情格局,以文学个人化奇观的铸造,为新诗引渡出一批才华功力兼具的诗人和形质双佳的优卓文本,也为后来者设下了丰富的艺术“借鉴场”。如果说1976年(确切说是1978年)以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是现实主义主打天下,那些政治和现实色彩浓郁的诗人、作品被视为主流;而进入新时期后,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等多元路向和风格的异质同构,则迎来了新诗史上一个繁荣的时间持续最长、美学形态最绚丽最丰富的艺术时代。正如新诗在现代时段形成了李金发的怪诞、戴望舒的凄婉、何其芳的缠绵、穆旦的沉雄、杜运燮的机智、余光中的典雅、纪弦的诙谐一样,新时期的诗坛也是千秋并举,各臻其态,尤其是进入90年代以后,个人化立场的高度标举,更使诗坛上群星荟萃,众语喧哗,纯文学、主旋律、消费性的作品几分天下,每位诗人都有各自的位置和空间,都追逐着自己个性的“太阳”。其实,在艺术创作的问题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运行轨迹,谁也不会挡谁的道儿,美学原则、文学形态共时性的良性竞争,十分有助于诗坛理想格局的形成,也正是文艺繁荣的标志。
正是在诗歌个人化的潮流中,一批应合时代与艺术双重呼唤的优秀诗人脱颖而出,一批具有丰富诗学价值与审美意义的经典被悄然确立。在我们选择的十二位诗人中舒婷、北岛、昌耀在1970年代末即已产生广泛的影响。当时出于对十七年和“文革”诗歌的逆反,诗人们按生活的本来面目表现生活,促成了现实主义精神的再生。一方面艾青、公刘、梁南等归来诗人和雷抒雁等一些现实主义诗人,说真话、抒真情,以《光的赞歌》、《小草在歌唱》等优秀诗歌,显示了现实主义诗歌的生命力。另一方面,朦胧诗高扬主体个性,以忧患意识的凸现与抒情主体“我”之回归,恢复了诗歌情感哲学的生命,以意象思维恢复诗的情思哲学生命,以象征为中心,引进意识流、蒙太奇手法,探掘语言潜能,孕育出朦胧蕴藉的审美品格,实现了现代主义的一次辉煌定格。
浸满自传性色彩的舒婷,骨子里透着浪漫主义气息,对理想的追求对追求中的心理矛盾,经她细腻灵性的梳理便转化成美丽的忧伤,深情优雅,清幽柔婉。《神女峰》在承继爱的独立思想基础上,呼唤灵肉一体的现代爱情,煽动对男权的背叛,其从男权社会“离析”后的绮丽、温柔、婉约的力量,对美、艺术与优雅的张扬,都获得了引起读者共振的心理基础。与深情的舒婷、机智的顾城相比,北岛更像冷峻的兄长,他缺少婉约与缠绵,而善做冷静诡奇的哲学思辨与象征思维,沉雄傲岸,《结局或开始》就是真诚地为人性与爱招魂,呼唤人心与人心的对话,灵魂与灵魂的接近,呼唤恐怖消失,呼唤笑容与安宁的回归,这不是乌托邦式的幻想,而是对人性、自由与爱的神往,其思想的深邃和力度,意象的峭拔与独创,新诗史上几乎鲜有出其右者。而昌耀则是与朦胧诗同步产生影响的“西部诗派”的重镇。当时在诗坛旋起男性风暴的西部诗歌,以其固有的旷达与雄浑制衡着诗坛向沉郁哀婉品格的倾斜。和杨牧的豪迈奔放,周涛的沉雄潇洒,章德益的恢宏奇诡相比,远在青海的昌耀在让人感受西部审美理想的近似性同时,更触摸到了西部悲凉凝重却又向上奔突的精神内核,《内陆高迥》《慈航》《划呀,划呀,父亲们》等诗篇,都在雄奇的自然和生命体验之间寻找抒情机缘点,以开阔而沧桑的地域意识和博大生命视角的融汇,愈加平和浑厚,具有一种哲学的深邃和知性风骨,其思想的深刻度和艺术的感染力均超出当时现实主义诗歌的等高线。
海子、于坚、韩东、李亚伟、西川和王家新等诗人,是在1980年代中后期及1990年代初开始载誉诗坛的。和新时期之初的朦胧诗、归来派、边塞诗、学院诗几分天下,诗坛审美流向和线索的清晰可鉴辨相比,1980年代中期之后诗坛的明显特征,就是诗歌写作日益流派化、社团化甚至运动化,仅第三代诗里就有几百家无法胜数的诗歌流派与社团,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了。它以对现代主义倾向的“反叛”赢得了“后现代”特征,反文化,反英雄,反崇高,反意象,竭力从日常立场出发,张扬生命意识,展示平民个体的下意识、潜意识,展示生存本质的孤独、荒诞、丑陋、死亡与性意识一类悲剧性宿命体验,在把诗引向真正人的道路的同时,也消解了崇高;在抒情策略上由意象艺术向事态结构转移,通过“反诗”(或曰不变形诗)的冷抒情、语言还原和语感等手段,呈现生命状态,吹送出一股对抗优雅的俗美的信风,审美情调渐趋俏皮幽默,在艺术形式上比朦胧诗有更多的拓展。
跨越第三代诗和90年代“个人化写作”的海子,置身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此在”尘世氛围,却执意地追寻“彼在”终极世界,在创作中关注生命存在本身,以对生命、爱情、生殖死亡等基本主题及其存在语境庄稼、植物及一切自然之象的捕捉,在贫瘠的诗歌语境里寻找神性踪迹,挽留住了浪漫主义在20世纪的最后一抹余晖。《春天,十个海子》在攫取和麦地这个“词根”同样重要的语象粮食同时,弥漫着他诗中惯有的灵魂痛苦和死亡意识,其“死而复活”的浪漫奇思,死后幻象的越轨创造,死亡感觉的大胆虚拟,乃异想天开的神来之笔,那种幻象理论的运行,使诗的暗指多于实叙,有形象大于思想的朦胧理趣,在不羁的跃动中以实有和虚拟的交错增加了诗的妩媚。第三代时期的于坚堪称平民化、口语化的典型代表。他对俗事俗物凝眸,对平淡的生活絮絮叨叨,用口语书写昆明为模型的都市街道、社区场景中小人物的平民生活,有点新写实小说味道,《尚义街六号》具有充满情节性的叙述特征,现场感极强,在事件、事象、事态构成的具象性挤压下,玄奥的意义与语言的意指、能指渐趋消失,直接呈现生活的语符移动,统一了写诗和说话的节奏,隐喻和想象的放逐,消除了主体意志对客体世界的干预和扩张,客观之至。其叙述性的追求也不乏可圈可点之处。作为《他们》刊物的实际主编、流派的“灵魂”和领袖韩东,虽然后来转到小说写作现场,但始终诗性浓郁。他那些世俗化和口语化色彩强烈的诗歌,关注生存状况和世界的流转,艺术上拒绝深度、夸张、矫饰与象征,讲究情感的节制和分寸感,朴质却具有“直指人心的语言魔力”。《有关大雁塔》以淡漠的姿态指向文化的神秘与不可知,掏空了朦胧诗那种英雄、贵族之气,进入了宁静地品味生命原生态本身的境地,有一定的反讽意味,它以不事雕琢的口语摒弃个别词语的表现力,有不可句摘的总体效果。李亚伟是越发经过沉淀越发显示出重要性的那种诗人,他的《中文系》貌似幽默而荒诞,但在滑稽的外衣下面却隐藏着一些严肃的内涵,透过其对文化与自我的亵渎嘲讽造成的可笑效果,读者不难看到当代大学生玩世不恭、厌倦灰颓式的相对怀疑精神,感受到诗人对高校封闭保守的教学方式、以述而不作治学方式为特征的超稳定型文化传统的嘲弄与批评。其在崇高与优美之外的戏谑品格,是一种生活的智慧和风度,不仅改变了诗的生硬面孔,甚至成为影响1990年代诗歌的一种艺术趋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