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衡阳之役全过程中,还曾发生过一件极具知名度的事情,即衡阳城陷之际,方先觉等六位守军最高将领集体署名,发致重庆统帅部的最后一电。与方先觉投敌与否不同,这是一个几无争议的问题。
据载,蒋介石于8月7日“下午三时突接空军电话,转报方先觉军长率同参谋长孙鸣玉、师长周庆祥、葛先才、容有略、饶少伟等来电称:‘敌人今晨由城北突入以后,即在城内展开巷战,我官兵伤亡殆尽,刻再无兵可资堵击。职等誓以一死报党国,勉尽军人天职,决不负钧座平生作育之至意,此电恐为最后一电,来生再见。’” [23]
方电正气凛然,视死如归,充分展现了中国传统中取义成仁的最高精神境界。由于电文极具宣传效果,当时即为各类媒体广为报道,后来则为台湾的相关史籍予以记载,成为抗战时期最为著名的绝命电之一。前有40余日的浴血奋战,后有荡气回肠的最后一电,前后呼应,始终如一,为此,衡阳之役在某些著作中成为一个相当完美的故事。
不过,笔者在翻阅各类材料过程中,发现该电的真实性存在诸多疑点,对此,似从未有人公开提出过。其实,最早对该电真实性提出质疑的是军令部长徐永昌。当然,徐之质疑仅限于私下,并且也未深究此事。
8月7日,徐永昌在日记中记载了方先觉发自衡阳的两份电报:“衡阳方虞未电,衡城北部被敌侵入,其余阵地均在猛攻,危急万分。又方虞申电,衡阳已在混战中。”[24]虞未即8月7日下午1时至3时,虞申即是日下午3时至5时。然而那份“来生再见”的最后一电徐则未收到,那么,该电出自何处?出自侍从室。
8月8日,徐永昌记载:“蔚文电话念方先觉军长等上委员长阳戌电”。林蔚字蔚文,时任侍从室第一处主任,阳戌即8月7日傍晚7时至9时。接下来,通过林蔚的电话口述,徐逐字逐句记下了方先觉的这份最后一电,林蔚念完之后,“谓委员长令编入明日发表之战报”,即要求立即发表。当时,重庆军委会不定期向社会发布战讯即战报,该战讯由军令部具体负责,蒋既然决定由战讯发表方电,便需经过徐永昌。
接到林蔚电话之后,颇具军中阅历的徐永昌即对该电产生怀疑,徐当即对林蔚说:“余以方等径陈电,向皆交部,该电恐系代拟。”徐的意思是,按照军中程序,方先觉的来电一向发至主管单位军令部,再由军令部上呈侍从室。而方的这份最后一电则一反常规,绕过军令部直发侍从室,由于不符程序,因而徐对该电的真实性产生怀疑,疑为他人“代拟”。
徐对方电既有怀疑,而蒋又下令立即发表,为此,徐向林蔚提出另一问题。徐说:“万一方等被俘后有不名誉情事,岂不遗笑于人。”总之,徐不赞成发表方电。接下来,“蔚文笑谓此电非假,又谓方于衡阳通电时即亲对委员长以死守自誓,此后亦属以此意电陈。”尽管林蔚断定方电非假,方不会有不名誉之举,但仍不能消除徐之疑虑。为此,徐后退一步建议:“电纵属实,亦应防其万一,且我何必争此两三日之时间。”也就是建议缓发方电,待方之下落弄清之后再发不迟,以留余地。经过徐的反复说明,“蔚文意动,谓可稍俟再办”。然而这个暂缓发表的意见未被蒋接受,林蔚“旋电话称,委员长以为纵被俘无虑也。”[25]仍坚持立即发表。于是,8月9日军委会战讯发表了方的这份最后一电。
以上是一段有趣的对话。徐永昌大概是侍从室之外第一个获悉方电的,同样,徐大概也是第一个对该电的真实性产生怀疑的。现在,本文提出以下几点质疑。
第一,关于方电的出处。林蔚的电话通知不过是方电的第二道传递,那么侍从室又是怎样获悉方电的呢?《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记载:蒋于8月7日“下午三时突接空军电话,转报方先觉军长……等来电”(见前)。此即方电的出处。空军以电话转报侍从室,侍从室再以电话通知徐永昌,并令徐发表,也就是说,这份数十年来被反复载入各类报刊和史籍的绝命电,不过是通过两个电话口头相传而出,全部过程均无电稿。更令人费解的是,侍从室通知徐永昌时也未拿出空军的电话记录稿,仅由林蔚口述。这份从头至尾以口述方式而形成的“电话电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永远无法查证核实。
第二,关于方电的时间。根据上引材料,侍从室于8月7日下午3时收到方电,但林蔚则亲口对徐永昌称方电为“阳戌电”,即8月7日傍晚7时至9时。然而时间的出入并非仅止于此。方电正式发布于重庆军委会8月9日的一则战讯,而该战讯则记载:“第十军军长方先觉七日晚十时来电报称……”[26]归纳起来,“下午3时”,“戌时”,“晚10时”,方电至少有三个时间。时间上的出入留下了任意编造的痕迹,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方电本来就没有一个可靠的出处。
第三,方电的上报程序。这是徐永昌提出的问题。方先觉于8月7日发自衡阳的虞未、虞申两电,均按通常程序发至军令部,唯独这份最后一电一反常规绕过军令部直发侍从室。正因为上报程序不符规范,因而徐疑为他人“代拟”。
第四,如果说方电于下午3时由空军转报,那么,为什么徐永昌能够收到差不多同一时间的虞未电,为什么还能收到较之3时更晚发出的虞申电。如果说该电发于戌时或晚10时,那么,根据梁子超、饶少伟的证词以及日方材料,方部此时已打出白旗并向日军提
出投降条件。一个要求“送往南京”的人,同一时刻又誓言“来生再见”,距离太大,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第五,方电是否发自衡阳。该电署有饶少伟之名,但饶却明确表示,他本人“并未参与其事,也无人和我谈及,后逃至郴州始见报载”。[27]这就是说,郴州见报之前,饶对该电一无所知。作为列名师长之一,至少饶不能证明该电发自衡阳。
第六,方电有“展开巷战”一语。当时由衡阳逃出的一位空军军官,在一次专访中谈到他在衡阳的见闻,其中称衡阳最后的战况是“混战”,并特地解释道:“谈不到巷战,因城内已一片瓦砾,看不见巷了。”[28]徐永昌所记方先觉虞申电也是称混战而不是巷战。巷战一语与战况不符,更像是一位局外之人依据常规所设想的战况。
总之,方电疑点甚多,不能自圆其说。据此,该电到底出自衡阳方先觉,还是侍从室的伪造?本文暂不结论,姑且存疑,留待再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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