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玛娅飘进洗手间准备上床睡觉。她感到浑身肌肉僵硬,几个月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娜佳、沙莎、耶里·左都夫正在她周围喋喋不休地闲聊。他们的俄语很流利,语气显得热情、亲密。玛娅突然想到,每个人都很幸福——他们已到了他们期待的最后时刻,这个期待埋藏在他们心中已有半生,甚至可以说从孩童时起他们就有了这个期待——而现在这个期待就像孩童的火星蜡笔画一样突然在他们的脚下闪烁生辉,变得庞大无比,然后又缩小,又变大又缩小,仿佛是儿童玩具“约约”忽上忽下,在他们面前若隐若现,像块扁平的有表格的写字板,一块有表格的红色的写字板。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就在这最后几天里,他们完全是自由的,摆脱了过去,也脱离了未来;置身于自己的温暖的空气中,已没有了重量,像鬼魂一样飘来荡去,即将投身于一个物质的世界……
玛娅在镜子里一下子看到了自己脸上嘴歪脸斜的笑容。她抓住一根栏杆稳定住身子。她突然想到,他们可能不再有如此的吉祥感,美是幸福的承诺,不是幸福本身;期待已久的世界往往比任何真实的东西更丰富多彩。但这次谁又能说得清楚?这次可能终于是最辉煌的一次吧!
她把手从栏杆上松开,把牙膏吐进废水袋里,然后飘浮到过道内。来吧,他们己达到了目的,至少获得了一次大显身手的机会。
拆除阿瑞斯令他们许多人感到古怪。按照约翰的说法,那像是拆除一座城市,是将房子往不同的方向推。然而,这是他们惟一拥有的城市。在火星巨眼的凝视之下,人们所有的分歧都是严峻、紧张的。显然现在是关键时刻,不能有片刻的耽搁。不管在哪里,大家都是争论不休。现在,已经形成了许多小派别,有自己的打算……在这短暂的幸福时刻发生了什么事呢?玛娅把这个乱纷纷的场面归咎于阿卡迪。是他打开了潘朵拉的盒子;如果不是他和他的那番奇谈怪论,农场小组会如此亲密地围着广子转吗?医疗小组会保持如此的默契?
她想是不会的。
她与弗兰克使出浑身解数调解分歧,力图达成共识,让他们感到他们还是一个集体,一支队伍。这就需要与菲莉斯和阿卡迪,安和萨克斯,休斯顿中心和拜科努尔基地长时间的磋商。在这个过程当中,两位领导人之间形成和发展了一种比他们在公园里最初几次艳遇更为复杂的关系,尽管那只是部分的关系。现在,从弗兰克偶然的刹那间眼神中,她看到嘲弄。忿懑,她发现他对这一不幸局面比她当时想像的还要烦恼头疼。但是,事到如今,他们也无力扭转乾坤。
最后,火卫一号上的使命分给了阿卡迪和他的那些朋友,主要是因为没有别人肯担当此任。每个人都得到承诺,如果他们想的话,都有一个考察点让他们进行地质考察;菲莉斯、玛丽以及其余的那些“休斯顿派”得到保证,基地营地的建设将按照休斯顿制定的计划进行。他们打算在基地工作以监督一切按计划进行。
“好,好,”在一次会议快结束的时候,弗兰克咆哮着说,“我们大家都将要登上火星。我们真的要像这样为我们到火星上去干什么争吵干仗吗?”
“那是生活,”阿卡迪兴高采烈地说,“不管是火星上还是不在火星上,生活要继续。
弗兰克咬牙切齿道:“我来这里的目的是要逃避这种东西!
阿卡迪头一摆,说;“你当然不是!这是你的生活,弗兰克。没有生活你还能做什么!”
一天晚上,快临近降落前,一百个人聚在一起,正式进行了一次会餐。大多数食品是农场种的,有面团食品、色拉,还有面包。储藏室里取出了专为特殊场合保留的红酒。
吃过一道草莓甜食后,阿卡迪站起身来祝酒:“为我们现在创立的新世界干杯!”
人群里发出一阵哼哼声和欢呼声。到现在,他们都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
菲莉斯吞下一颗草莓说:“瞧,阿卡迪,这个地方是科学工作站,而 你的思想与这个站不相符。也许五十年或者一百年后你的思想才有市场。但是就现在而言,这个站应该是像南极的那些科学站。”
“不错,”阿卡迪说,“但事实上,南极的工作站是非常政治化的,大多数科学站是为了那些建立这些站的国家在修改南极条约方面有发言权而建立的。现在,这些科学站是由按照那个条约制定的法律支配的,这个条约制定的程序就非常政治化!因此你看,你不能仅仅把头埋在泥沙里喊道‘我是名科学家,我是名科学家’!”他以手扶额,打了个很随意的手势嘲弄这位爱慕虚荣的神经质的女人。“不,你那样说的时候,你只是说:‘我不希望考虑复杂的系统!’不就实际上不配做一个真正的科学家,对吗?”
“南极由一项条约支配,是因为除生活在科学站里面之外,那儿没有人生活,”玛娅愤怒地说。最后一次聚餐,最后一刻的自由就这样给搅了!
“是的,”阿卡迪说,“但是你想想,结果是不一样的。在南极,无人能拥有土地。任何国家或者组织没有征得所有别的国家的同意就不能利用这个大陆的自然资源,不允许一些人有偿使用的同时另一些人获得利润。这与世界其余地方的管理方式有多么大的不同,你没看出?这是地球上要进行组织的最后一块地方,要配以一系列的法律。这表明,所有联合工作的政府本能地感到了公正。这是一块没有人声称主权的土地,真正没有任何历史的土地。明白地说,地球最大的企图就只是创立财产法!明白吗?整个世界不应按照这个方式进行管理!要是我们能让地球摆脱历史的狭隘偏见该多好哇!”
萨克斯·洛塞尔温和地眨着眼睛说:“但是,阿卡迪,既然火星将由以旧南极条约为基础而制定的条约进行治理,那么你在反对什么呢?《外层空间条约》规定,任何国家都不能在火星上拥有土地,不允许任何军事行动,所有基地都应公开地让任何国家检查。相应地,火星的任何容源都不能成为某一个国家的财产。联合国打算建立一个国际性机构来管理任何矿产开发或其它资源利用。如果你们的工作都按照这个方针进行一一但我怀疑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那么,它应该由世界各国共同分担。”他向上翻起—只手掌,“那不正是你一直在极力鼓吹的主张吗?而且是已经达到目的的主张吗?”
“这只是一个开端,”阿卡迪说,“但条约的好些方面你都没提到。比如,火星上建立的基地将属于建立这些基地的国家。根据这项法律条款,我们将建立美国的和俄罗斯的基地,那将使我们重新回到地球法和地球历史的噩梦中去。美国和俄罗斯企业将有权利用火星,只要所有签署这个条约的国家不同程度地分享利润就行。这就可能涉及到只有一定的比例付给联合国,事实上,这还比不上一次行贿。我相信我们片刻都不应该承认这些条款。”
这番宏论之后是一阵沉默。
安·克雷波恩说:“这个条约也规定我们必须采取措施防止火星环境的破坏。我想他们是这样规定的,是在第七条里。在我看来,也就是禁止你们许多人现在正谈论的火星地球化工程”
“我说,我们也应该不理睬那个条款。”阿卡迪赶忙说。
“我们自己的生活福祉有赖于我们将不顾这个条款。”
这个观点比他们别的观点更加流行,好几个人这样说过。
“但是,如果你愿意漠视一项条款,”阿卡迪指出,“你就应该愿意不顾其余的条文,对吗?”
又是一阵令人不舒服的缄默。
“所有这些变化将是不可避免的,”萨克斯·洛塞尔耸耸肩说,
“在火星上生存将会在进化方面改变我们。”
阿卡迪猛烈地摇着头,身子在空中略微转动一下:“不,不,不,不!历史不是进化!那是个错误的类推!进化是一种经历了数百万年以上的环境与机会,而历史是人的一生当中,有时候是几年内,或者几个月甚至是几大内经历的环境与选择!历史就是拉马克学说。因此,如我们选择在火星上建立某种社会组织,那么火星就会有什么社会组织!如果我们选择建立别的什么社会组织,火星上就会有别的社会组织!”他用手示意所有的人,那些人有的在桌旁坐着,有的人在酒菜之间飘浮着。“我说我们应该自己作出这些选择,而不是让地球上的人为我们选择,实际上是不让那些早已死去的人为我们选择!”
菲莉斯尖着嗓子说:“你要的是某种公社式的乌托邦,那是不可能的。我想俄罗斯历史应该教教你这方面的知识。”
“是的,”阿卡迪说,“现在我就是把历史教给我的知识付诸实践。”
“倡导一种意思不明确的革命?煽动一场危机局势?让我们每个人都不舒服,彼此不和?”
很多人对此赞许地点头,但阿卡迪向他们挥手表示不满:“我拒绝接受在本次旅途中将任何人在这个观点方面存在的问题都归咎于我。我只不过说出我认为是正确的意见。如果我使哪位不舒服,那是你自己的问题。那是因为你不喜欢我所谈的话的含义,但却找不到否认的理由。”
“我们有些人不能理解你的话。”玛丽大声喊道。
“我说的只是这个意思!”阿卡迪说着,盯着她那眼球突出的眼睛,“我们来到火星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利益。我们将不仅构筑我们的家庭,制造我们的食品,还要制造水和我们呼吸的空气——所有火星上还没有的这类东西。我们能够做到,因为我们已有的技术可以摆布任何事物直到分子的水平。这是一种超乎寻常的能力,想想吧!然而我们这里有些人能接受改变这颗行星的整个物质存在,却对改变我们自身或者我们的生活方式无所作为。火星上二十一世纪的科学家,而实际上同时却生活在以十七世纪的思想为基础的十九世纪的社会制度中。太荒谬了,太不正常了。太——”他双手抓头,用力拉着头发,大声吼道,“那不是科学的!所以我说,我们在火星上改造的所有事物中,我们自身的以及我们社会现实的都应该包括在内。我们不仅改造火星,我们还必须改造我们自己。”
无人敢对他的话进行反驳;阿卡迪在全力以赴的时候,是很难反驳的,许多人确实被他的话煽动起来,需要时间考虑;其余的人只是不满,但不愿意在这个特殊的聚餐上引起更多的争执,这次聚餐也许就是一场庆祝,转动着眼睛,喝酒干杯倒是更容易些。“为火星干杯,为火星干杯!”但当他们吃着甜食、浮来荡去地敬酒的时候,菲莉斯却不屑一顾。
“首先我们必须生存,”她说,“像这样分歧冲突,我们还有什么好机会?”
迈克尔·杜瓦尔试图安慰她:
“这许多分歧都是长途飞行的症状,一旦到了火星上,我们就会拧在一起。我们有很多东西可以帮助我们自己,比我们阿瑞斯号带的东西多。我们己经有了无人驾驶着陆器带来的东西,在火星表面和月球上装运设备和食品。惟一的限制就是我们自己的耐力。这次旅行就是耐力的一部分一一那是一种准备,一次考验。如果我们在这方面失败了,我们甚至不必上火星去一显身手。”
“确确实实我就是这个观点!”菲莉斯说,“我们在这方面正在失败。”
萨克斯站起来,显得有点厌烦。他推推手朝厨房游去。大厅里充斥着许多私下谈话的叽叽喳喳的声音,有些人的语气还十分的恶毒。显然,许多人对阿卡迪感到气愤,而其余的人因为他们这样心神不安又对这些人生气。
玛娅跟着萨克斯进了厨房。他洗着碟子叹息地说:“人们如此易动感情。有时候我觉得好像陷入了戏剧《没有出日》的一场无休无止的表演当中。” “就是那个人们不能走出一间小屋的那场戏吗?”
他点点头。“到底别人在哪里。我希望我们不要去证明这个假设。”
几天之后,着陆器准备好了。他们将每五天降落一次,只有火卫一小组仍呆在阿瑞斯号剩余的部分上面,指导它与卫星的对接。阿卡迪、阿拉克斯、多米特利、罗杰、沙曼查、埃德华、珍妮特、罗尔、玛莉娜、塔什安娜和埃莉娜己经埋头手上的工作了。他们向离开的人道了别,保证火卫一站一建好就立即下去。
着陆前的晚上,玛娅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不睡觉了,推着自己飘着,经过了所有房间和走廊,浮上了中枢轴。由于失眠和肾上腺素的作用,她感到每件物体的边都是锋利的,对飞船的那种熟悉感好像因某种东西的改变而抵消或淹没了,比如一堆扎得紧紧的盒子或者通道管中的一个死角,仿佛他们已经离开了阿瑞斯号。她最后一次环顾阿瑞斯,将对它的感情消除干净。接着她吃力地来到紧紧密封的密封室,进入分配给她的着陆工具。就在那里等着好啦。她爬进宇航服,感到她只是经历又一次模拟。每当真正的时刻到来时,她常有这样的感觉。她想知道她是否能逃避那种感觉,如果上了火星将足以结束这种感觉。如果是那样还是值得的:让她有一次真实的感觉!她坐进了椅子。
几个不眠的小时之后,萨克斯、弗拉特、娜佳和安与她会合。她的伙伴们系上安全带,一起将所有的设备进行了检查。轻弹肘节套环。有一个倒计时钟在显示秒数。火箭点火。着陆舱与阿瑞斯脱离,它的火箭再次点火,他们向火星落去。他们撞到了大气层的顶层,惟一的梯形窗子成了一团像火星颜色的烈焰。玛娅随着着陆器颤抖着。她瞪着眼睛死死盯着飞船,她感到紧张和不快,注意力集中在过去而不是未来。她想到了仍在阿瑞斯上的每个人。在她看来,他们已经失败了,他们这个着陆器上的五个人仓皇之中抛下了一群人,他们建立某种和谐关系的最佳机会失去了,他们没有成功:刷牙时感受到的那种瞬间的幸福昙花一现,只是如此而已。
那么,她失败了。因为信仰的不同,他们将分道扬镰,甚至在分隔两年之后勉强聚在一起时,仍然像其他的人类群体一样,只不过是陌生人凑合的集体,死亡是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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