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故事》[美] 埃德加·艾伦·坡 著

 



  在气球“云雀”号上

  2848年4月1日
  好了,我亲爱的朋友——现在,因为你的过错,你就要受到这封东拉西扯的长信的折磨了。我明确地告诉你,我要使这封信尽可能地冗长乏味、不着边际、语无伦次、令人生厌,以此来惩罚你的一切傲慢无礼。再说,此时此刻我正被关在一只肮脏的气球上,和一两百个乌合之众一起进行一次愉快的短途旅行(有些人对“愉快”的理解真是滑稽可笑!),至少在一个月内是没有指望脚踏实地了。无人可与之交谈。无事可做。一个人无所事事的时候,就该给他的朋友写信了。这下你明白我为什么给你写信了吧——那是因为我的无聊和你的过错。
  戴好你的眼镜,准备接受骚扰吧。在这次可怕的旅行途中,我打算每天都给你写信呢。
  唉!人类的脑袋瓜子里何时才能出现什么“发明”呢?难道我们永远注定要忍受气球的种种不便?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发明一种更为迅捷的行进方式?我认为,这种慢吞吞的运动比实实在在的折磨也好不了多少。我可以向你保证,自从离家以来我们的时速从没超过一百英里!就是鸟儿也飞得比咱们快——至少是有些鸟儿。我保证一点都不夸张。毫无疑问,我们的运动显得比实际速度要慢——这是因为一来周围没有物体可据以推测我们的速率,二来我们是顺风而行。诚然,每当遇见另一只气球的时候,我们就有机会感觉到我们的速度,而此时,我承认,事情看上去并非那样糟糕。尽管我对这种旅行方式已颇为习惯,可每当另一只气球顺着气流从我们头顶直接飞过,我仍然克服不了头晕目眩。我总觉得它像一只巨大的猛禽要向我们扑来,用它的爪子把我们抓走。今天早上大约日出时分就有一只气球从我们上面飞过,它离我们头顶如此之近,以致它的拖绳竟然擦到了悬挂着我们吊舱的系网,这真使我们心惊胆战。我们的船长说,如果制造气囊的材料是五百或一千年前那种中看不中用的涂着清漆的“丝绸”的话,我们早就不可避免地被撞毁了。他对我们解释说,这丝绸是一种蚯蚓的内脏做成的织物,人们用桑椹——一种像西瓜一样的水果——精心喂养这种蚯蚓,当它们长得足够胖之后,就被送进磨坊碾碎。这样碾出的糊状物,在其原始状态被称作“纸莎浆”,它再经过多道工序,才最后成为“丝绸”。说来也怪,这种东西竟然曾作为女性服饰的材料而大受爱慕!当时的气球一般也是用它做成的。后来,似乎人们在一种植物种皮周围的绒毛中找到了一种更好的材料,这种植物俗称大戟,当时植物学上称为马利筋。这后一种丝绸因其十分经久耐用而被称为白金汉绸,它在使用前通常要涂上一层纯生橡胶溶液——这种物质在某些方面一定类似于如今广泛使用的古它胶。这种生橡胶偶尔也被称作印度橡胶或弹性橡胶,而且无疑是众多“真菌”的一种。如果你认为我是个古董鉴赏家,那就太愚蠢了!
  说到拖绳,好像我们自己的拖绳刚才把一个人从船上撞下海了,下方海面上云集着许多小型磁力推进船——拖绳撞上的那条船大约有六千吨,而且无论从哪方面看船上都挤得很不像样。应该禁止这种小型船只运载一定数量以上的乘客。当然,那位坠海者没.有被允许重新登船,他和他的救生圈很快就杳无踪影。我亲爱的朋友,我真高兴我们生活在一个如此文明的时代,以致不应该有个体这类东西存在。真正的人道所关心的应该是整体。说起人道,我顺便提一下,你知道吗,我们不朽的威金斯对社会状况这类问题的观点并非像当代人认为的那样是由他首创的?庞狄特①使我确信,早在大约一千年前,同样的观点就由一位爱尔兰哲学家傅立叶以几乎相同的方式提出来了,因为那位哲学家开着一家经销猫皮和其他皮货的零售店②。庞狄特无所不知,这你清楚,所以这事不可能有错。真是令人惊叹,我们每天都看到印度人亚里士·多德③的深刻见解得到验证(正如庞狄特所引用的)——“因此我们必须说,同样的观点在人类中周而复始,不是一两次或几次,而是几乎永无止境地重复。”
  【① 英文中“庞狄特(Pudit)”一词为学者、权威之意。】
  【② 英文中“傅立叶(Furrier)”一词意为皮货商。】
  【③ 亚里士多德(前384-322):古希腊伟大的哲学家和科学家。】
  4月2日——今天说说那艘管理浮动电报电缆中段的小磁力船。我听说这种电报最初由霍尔斯投入使用之时,人们认为要把电报传过大海是根本不可能的;可如今我们却完全弄不明白这难在何处!世事变迁就是如此。沧海桑田——请原谅我引用了伊特拉斯肯语。没有太西洋①电报我们该怎么办?(庞狄特说古时候叫大西洋)。我们把气球顶风停了几分钟,向磁力船问了一些问题。除了其他激动人心的消息,我们还获悉非洲内战方酣,而欧洲和雅洲②的瘟疫也正取得卓著功效。在伟大的人道之光照亮哲学之前,世人竟习惯于把战争和瘟疫当作灾难,这难道还不够惊人吗?你可知遵,人们竟曾在古老的神庙里祈祷,祈求这些灾祸(!)不要海临人类?真弄不明白我们祖先遵循的是什么利益原则?难道他们竟愚昧到这种地步,以致看不出无数个体的消灭只会对整体有利吗?
  【① 这是作者故意用别字,故此译。】
  【② 即亚洲。】
  4月3日——从绳梯登上气球之顶,再从那儿环视周围的世界,这真是一种极好的消遣。你知道,从下面吊舱里看出去视野并不开阔——垂直方向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东西。然而坐在铺有豪华座垫而且十分开阔的球顶广场上(我就坐在这里写信),四面八方发生的一切都尽收眼底。现在,我看见了一大群气球,它们呈现出一幅生气勃勃的景象,空中回响着好几百万人说话的嗡嗡声。我听说,当我们所认为的第一位气球航行家耶洛或维奥列特(照庞狄特所说)坚持说只要把气球上升或下降找到合适的气流,就可以在空气中以任何方向飞行的时候,他同时代的人对此完全置若罔闻,他们只把他当成一个天才的疯子而已,因为那时候的哲学家(?)断言这是不可能的。这在我看来真是不可思议,古代那些聪明的学者怎么会对这样明摆着的事情都视而不见呢?不过在任何时代,技艺进步的巨大阻碍都是遭到所谓科学家的反对。当然,我们这个时代的科学家不像古代科学家一样固执——哦,关于这个话题,我有一件非常奇怪的事要告诉你。你知道吗,直到不足一千年以前,形而上学家们才同意消除人们头脑中的那种奇谈怪论:即认为获得真理只有两条路可走!信不信由你!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黑暗年代,有一位名叫亚里士·多德的土耳其(也可能是印度)哲学家。此人提出了,或无论如何宣扬了一种叫做由因及果式或演绎式的分析方法。他由他所坚持的自明毒璎或“不言而喻的真理”开始,“逻辑地”推导出结果。他的两个最伟大的学生一个叫纽几里得①,一个叫康特②。亚里士·多德一直独占鳌头,直到一位名叫霍格的人出现为止。此人外号“埃特利克的牧羊人”,他鼓吹一种截然不同的体系,并将其称之为由果溯因法或归纳法。他的方法完全依赖于感觉。他是通过观察、分析和归类,把事实——他矫揉造作地称为自然事件——归纳为一般规律。一句话,亚里士·多德的方法以本体③为基础;而霍格方法的基础是现象。对啦,这后一种体系赢得了世人的高度崇拜,它一被提出,亚里士·多德便立刻名声扫地;不过他最后终于东山再起,被允许同他的现代对手在真理王国里平分秋色。当时的学者们坚持认为,亚里士·多德的和节零单道路是通向知识的唯一途径。
  【① 此处似指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
  【② 此处似指德国哲学家康德(1724-1804)。】
  【③ 本体:德国哲学家康德用语,指离开意识独立存在的不可知的自在之物。】
  你一定知道,“培根的”这个词是作为“霍格的”一词的同义词而发明的,它比较悦耳,也比较高贵①。
  现在,我亲爱的朋友,我绝对向你保证,这事我讲得清清楚楚,而且有最可靠的依据。你很容易就能理解,这种如此明显的荒谬观念怎么会阻碍过所有真知的进步——真知几乎总是以直观飞跃的方式向前发展。那种古老的观念把分析研究限制得只能在地上爬行;尤其是对霍格的迷恋持续了好几百年,以致所有真正的思考实际上已经停止了。没人敢说一句真话,对此他只觉得灵魂上的不安。真理是否可证明为真理,这一点并不重要,因为那个时代冥顽不化的学者们只考虑他发现真理的途径。他们对结果完全不屑一顾。“让我们看看方法,”他们高喊,“方法!”如果方法一经调查既不属于亚里士(也就是说公羊)②一类,又不属于霍格一类,那学者们就会止步不前,宣布那位“理论家”为笨蛋,并对他和他发现的真理不予理睬。
  当然,我们不能认为依靠这种爬行的体系,人类会在哪怕是漫长的年代中发现大多数的真理,因为对想象力的扼杀,是那种古代分析方法中任何优越的稳定性也不能补偿的罪恶。这些得国人、砝国人、荧国人和镁国人(顺便说一下,后者就是我们自己的直系祖先)③所犯的错误,非常类似于那种自作聪明的人的错误,他们以为把东西拿得离眼睛越近,看得就越清楚。
  【① (1561--1626):英国哲学家。此处的“霍格”即指培根,因“霍格(Hog)”一词意为猪,而“培根(Bacon)”一词意为咸猪肉。】
  【② “亚里士”在希腊文中意为公羊。】
  【③ 即德国人、法国人、英国人和美国人。】
  那些人可谓一叶障目。当他们按霍格的方法分析问题时,他们的“事实”自然绝非总是事实——而是一堆毫无意义的废物,只不过被假设为事实,而且看上去像那么回事,就被肯定是事实。当他们按公羊之路前进时,他们那条路简直就没有公羊角直,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什么“自明之理劳。即使在他们那个时代,倘若看不到这一点也准是瞎子;因为就在当时,许多早就“被确认”的自明之理也已被否定了。例如——“无中不能生有班,“物体不能在它不存在的地方行动”;“世间不存在恰恰相反之物”;“黑暗不可能出自光明”——所有这些,还有十几条类似的曾被人们亳不犹豫地承认为自明之理的命题,即使早在我说的那个年代,也显然站不住脚。因此,这些坚信“自明之理”是真理不变的基础的人们是多么愚蠢啊!即便从他们最有力的推理家口中,也很容易看出总的来说他们的自明之理是毫无用处而且莫名其妙。到底谁是他们最有力的逻辑学家呢?让我想想!我要去问问庞狄特,一会儿就回来……啊,找到了!这里有本写于将近一千年前的书,最近才从荧语①翻译过来——顺便说一句,荧语似乎就是镁语②的雏形。庞狄特说,就此书的主题逻辑而言,它无疑是写得最巧妙的古代著作。其作者(当时被认为非常了不起)叫做米勒,或者穆勒③;我们发现了关于他的一条重要记载,他有一匹叫做边沁④的推磨的马⑤。且让咱们来看看他的宏论吧!
  【① 即“英语”。】
  【② 即“美语”。】
  【③ 穆勒:英国哲学家。】
  【④ 边沁:英国哲学家。边沁曾受穆勒影响。】
  【⑤ 穆勒(Mill)一词英文有磨坊之意。】
  啊!——穆勒先生说得不错:“能否被设想,绝不能作为自明之理的判断标准。一哪个神志清醒的现代人会反对这条真理呢?我们唯一感到吃惊的就是穆勒先生怎么会认为有必要对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去加以暗示。到此为止他还是正确的——但是让咱们翻过一页。这页上写着什么呢?——“矛盾的双方不可能同时都是真理,即不可能在自然界共存。”
  穆勒先生的意思是说,一棵树要么是树,要么不是树,它不可能同时既是树又不是树。很好!可是我要问他个为什么。他的回答是这样的——而且绝不敢说还有别种回答——“因为无法设想矛盾的双方同时都是真理。”然而照他的话这根本算不上回答,因为刚才他不是承认“能否被设想绝不能作为自明之理的判断标准”吗?
  现在我抱怨这些古人们,并不是因为即使按照他们自己的论述,他们的逻辑也是毫无根据、毫无价值、完全是异想天开,而是因为他们自负而愚蠢地排斥通向真理的所有其他道路,排斥除了那两条荒谬的道路之外的所有获得真理的方法——那两条道路一条是蜗行之道,另一条是牛步之路——而他们竟敢把热爱飞翔的灵魂限制在这两条路上。
  顺便说一下,亲爱的朋友,你难道不认为这些古代的教条主义者不得不伤透了脑筋,来确定他们最重要最伟大的一条真理究竟是通过那两条道路中的哪一条获得的?我指的是万有引力定律。牛顿将其归功于开普勒。而开普勒却承认他的三条定律不过是猜想而已——在所有定律中,正是这三条定律引导那位荧国数学家发现了他的原理,即所有物理学原理之基础——若要对其追根问底,我们就必然进入形而上学的王国。开普勒作了猜测——也就是说想象。在本质上他是个“理论家”——这个词现在如此庄严神圣,过去却是一种轻蔑的称呼。还有,究竟是走两条“路”中的哪一条,密码专家才能破译一份神秘异常的密码,或者商博良①究竟是靠哪条路才成功地破译了古埃及象形文字,从而把人类引向那些永恒的而且几乎数不胜数的真理,要那些老鼹鼠们来解释这些问题,他们不也得绞尽脑汁吗?
  【① 商博良(1790-1832):法国历史学家、埃及学家,根据刻有希腊文字、埃及象形文字及通俗文字的罗塞塔石碑铭文译解了埃及象形文字。】
  在不再使你厌烦之前,关于这个话题我还有句话要说。你难道不认为莫名其妙,那些一意孤行之徒;尽管老是大谈什么真理之路,却没有发现我们今天看得这样清楚的一条大道——一致性的大道?他们竟然没能从上帝的杰作中推导出这个重要事实:完美无瑕的一致必然是绝对真理!这难道不是奇怪之至吗?自从后来宣告了这个命题,我们的前进之路就一直多么平坦j分析研究的权利从那些鼹鼠的手中被夺了过来,作为一项使命,只交给那些真正的思想家,交给那些具有热情想象力的人。这些人建立理论。如果我们的前辈能从背后看到我写的一切,你能想象他们将如何大声嘲笑吗?我是说,这些人建立理论,只不过他们的理论要进行修正、归纳、系统化——一点一点清除非一致性的浮渣——直到最后,一种完美无缺的一致性终于脱颖而出,即使是最迟钝的人也得承认它是绝对而毋庸置疑的真理,因为它的确毫无二致。
  4月4日——新的气体正和改进过的古它胶一起创造奇迹。我们现代的气球是多么安全,多么宽敞,多么容易操纵,在每个方面都是那样便利!现在正有一只巨大的气球以每小时至少一百五十英里的速度向我们靠近。它看上去挤满了人——大约有三四百名旅客——可是它翱翔在一英里的高空,高高在上、神气十足地俯视可怜的我们。说到底,每小时一百乃至两百英里的时速仍然是挺慢的。你记得我们在横贯加拿多①大陆的铁路线上的那次飞驰吗?——每小时整整三百英里——那才叫旅行。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在豪华的车厢客厅里调情、吃喝、跳舞。你还记得当车子全速飞奔的时候,偶然瞥见的车外景象给我们带来了一种多么奇异的感觉吗?每样东西都显得那样奇特——一切都混成了一团。
  【① 即加拿大。】
  就我而言,我只能说我宁愿乘坐时速一百英里的慢车旅行。那儿我们可以有玻璃车窗——甚至可以把它们打开——还可以清楚地看见乡间的景色……庞狄特说早在大约九百年前加拿多大铁路的路线就肯定以某种方式规划出来了!实际上他竟然还宣称,有一条铁路的痕迹现在还辨认得出——那是前面提到的那个遥远年代有关的痕迹。看起来,这条铁路只有两条轨道;而你知道,我们的铁路有十二条轨道;还有三四条新轨正在建设之中。古代的铁轨很细,而且互相靠得非常之近,按照现代观念来看,这即使不是非常危险,也是极其草率的。如今的轨距有五十英尺,实际上还是被认为不够安全。就我而言,我毫不怀疑正如庞狄特所说的那样,在非常遥远的古代一定存在过某种类型的铁路;因为对我来说这再清楚不过了,在某一个时期——当然在至少七百年以前——南北加拿多大陆是连在一起的,因此加拿多人必然会建造一条横贯大陆的大铁路。
  4月5日——我快给无聊吞没了。庞狄特是气球上唯一可交谈的人;而他,这可怜的人j光会谈陈年旧事。他花了一整天时间试图让我相信,古代镁国人自己管理自己!——有谁听说过这样荒唐的事?——他们按照我们在寓言里读到的“草原犬鼠”的方式生活在一种人人为自己的联邦内。他说他们是从你所能想象的最古怪的念头开始的,即:所有的人生来都是自由平等的——这公然违背如此清晰地铭刻在精神和物质世界一切事物之上的等级法则。按他们的说法,每个人都“投票”——也就是说干预公共事物——直到最后却发现所谓每个人的事也就是没人去管的事,所谓“共和政体”(这种荒谬的东西就是这么称呼的)也就是根本没有政府。然而,据说第一件使那些创造了这种“共和政体”的洋洋自得的哲学家不安的事,恰恰就是他们惊恐地发现,全民投票给了阴谋诡计以可乘之机,任何一个政党只要堕落得不以欺诈为耻,就可以在任何时候得到任何数量的选票,这根本不能阻止,甚至不司能被发觉。稍稍想一想这个发现,其后果就昭然若揭,流氓恶棍必然取胜——一句话,任何一个共和政府都必然是卑鄙无耻的政府①。可正当哲学家们为自己愚蠢到没能预见这些不可避免的罪恶而脸红,并立志要创立新的理论时,有一个名叫乌合之众的家伙突然使事情有了个结。他把一切都抓到手里,建立了一种独裁统治。相比之下,传说中的暴君杰禄②与赫罗法格巴路斯就显得可敬可爱了!据说这个乌合之众(顺便说一下,他是个外国人)是满世界的人中最令人作呕的一个。他是个傲慢、贪婪、肮脏的巨人,有着小公牛的胆、鬣狗的心和孔雀的脑袋。最后他死于精力衰竭。不过,无论他多么卑鄙无耻,和任何事物一样,他也自有他的用处,那就是给人类上了至今仍然不能忘怀的一课——千万不要直接违背自然界的类比法则。就共和政体而言,地球表面绝对找不到它的类似之物——除非我们把“草原犬鼠”的情况算作一个例外,如果这个例外表明了什么,那就是民主乃一种高尚的政府形式——对犬鼠而言。
  【① 作者此处指1848年的社会现实。】
  【② 指古罗马暴君尼禄。】
  4月6日——昨天晚上对织女星好好观察了一番,通过我们船长的小型望远镜观测,它的圆面占半度宽,看上去极像在雾天用肉眼看到的我们的太阳。顺便说一句,尽管织女星比我们的太阳大得多,可是它的黑子、它的大气、还有许多其他特征都和我们的太阳十分相似。庞狄特告诉我,只是到了上个世纪,人们才开始怀疑这两个天体间存在双星关系。我们太阳系在宇宙中的明显运动(说来也怪!)曾经被认为是沿着一条围绕银河中心一颗巨星的轨道。银河系中的所有星球都被宣布是围绕着这颗星,或至少是围绕着位于昴星团阿尔库俄涅星附近的上述所有星球的共同引力中心转动的,我们太阳系每转一周要用117,000,000年!凭借我们现在的知识和天文望远镜的巨大改进,我们当然能发现这种观念的根据十分难以理解。第一个鼓吹这种观念的人名叫梅德勒。我们只能推测,他最初是被简单的类比引向了这个轻率的假设;可就算这样,他至少也该坚持类推下去。事实上,他的确假设了有一颗中央天体;至此梅德勒还算前后一致。但是,从天体力学上看,这颗中央天体应该比所有绕之转动的天体加在一起还要大。这样我们就可以问道——“为什么我们看不见它呢?”——尤其是,我们占据了这个星簇的中间地带,至少这颗难以想象的中央恒星也该位于我们附近吧。也许在这个问题上,天文学家会推托说它是不发光的,但这样他的类比马上就站不住脚了。可即便承认这颗中央天体不发光,他又怎么才能解释在四面八方无数太阳光辉灿烂的照耀下,它还是看不见呢?毫无疑问,最后他只能坚持说,那是所有绕行天体的共有引力中心——可是这样他的推论便又不能成立。不错,我们太阳系是在围绕一个公共引力中心转动,可是这种转动是因为存在一个有形的太阳,其质量足以平衡星系里其他天体的质量。数学上的圆是一条由无数直线组成的曲线;但是这个圆的概念——这个我们从地球几何学的任何角度考虑都认为是有别于实际的纯粹数学意义上的概念——事实上也可以被视为实际的概念,那就是当我们假设太阳系和它的伙伴们围绕着银河系中心的某一点旋转的时候,而不得不涉及,至少是猜想这些巨大的圆周,只有在这种时候,我们才有权利把这个数学上的概念视作实际的概念。让人类最活跃的想象力再进一步,去理解这样一个难以描述的圆吧!一道永远沿这个不可思议的圆的圆周飞驰的闪电,将仍旧永远在一条直线上向前,这样讲几乎并不自相矛盾。对任何人类的观测来说,即使在一百万年里,要想发现在这样一条圆周上运行的我们的太阳的路径有所变化,或是在这样一条轨道上的我们太阳系的前进方向会稍稍偏离一条直线,那也是一种无法接受的猜想。司古代的那些天文学家却似乎都上了当受了骗,居然相信一条明显的曲线已出现在他们短短的天文史上——出现在仅仅一个点上——出现在微不足道的两三千年内!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的考虑竟然没能立刻为他们指明事情的真相——我们的太阳是和织女星围绕奴星共同引力中心旋转的!①
  【① 坡是根据当时的天文知识作出推断的,但后来天文学已证明太阳系的确围绕银河系中心运行,与织女星并无双星关系。】
  4月7日——昨晚继续以天文观测娱乐。仔细观测了海王星的五颗小行星,并兴致勃勃地观看了月球上一个巨大的拱墩被放上达夫尼斯新神庙的两个过梁。想想真是有趣,像月球人这样小,和人类又是那样不相同的生物,却显示了如此超越我们的机械天才。你也很难相信,那些入毫不费力地搬运的巨大物体,果真像我们的理智告诉我们那样轻巧。
  4月8日——我发现了!庞狄特得意扬扬。一只来自加拿多的气球今天和我们通了话,并扔过来几张近期的报纸。报上登有一些有关加拿多人,或更确切地说是镁国人的古迹的非常离奇的消息。我猜想你一定知道,几个月来工人们一直在皇帝最大的娱乐花园——天堂花园里为一座新喷泉建造地基。毫不夸张地说,天堂花园似乎从未知的时代起就一直是个岛屿——也就是说,它的北部边缘(按任何记录追溯)一直是条小河,或更确切地说是一条非常狭窄的海峡。这条海峡逐渐加宽,直到最后达到如今的宽度——一英里。岛的全长为九英里,宽度变化很大。这整个区域(按庞狄特的说法)在大约八百年以前密密麻麻挤满了建筑物,有些建筑物高达二十层;(由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人们认为这地方附近的土地是极其珍贵的。但是,2050年那次灾难性的地震把这座镇子(因为它已经大得不能叫村子了)连根拔起,彻底摧毁,以致我们最为不屈不挠的考古学家也一直没能从遗址中找到足够的资料(比如硬币、徽章、铭文之类的东西),可据以对当地原始居民的言行举止、风俗习惯等等作出哪怕是最模糊的推测。迄今为止我们对他们的几乎全部了解,就是当金羊毛骑士雷科德·瑞克尔首次发现那块大陆时,他们是出没在那里的纽约人野蛮部落的一部分。可他们绝非不开化,而是按照他们自己的方式形成了种种不同的艺术乃至科学。据说他们在许多方面都相当精明,但却奇怪地染上了一种偏执狂,拼命建造一种在古代镁国叫做“教堂”的东西——那种宝塔用于供奉两尊偶像,一尊叫做财富,另一尊叫做时髦。据说最后全岛十分之九都变成了教堂。而且那时的女人看上去也被她们后腰下面的一个自然凸出部位弄得奇形怪状——尽管这种奇形怪状当时被莫名其妙地当作一种美来看待。事实上有一两张这种怪异女人的画像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她们看上去非常古怪,非常——像一种介于雄火鸡和单峰骆驼之间的东西。
  好了,这么一丁点细节,就是关于古代纽约人流传下来的几乎全部东西了。但是,好像是在御花园(你知道,御花园占据全岛)中央的挖掘过程中,几个工人挖出了一个显然人工雕凿过的花岗石立方体,重达好几百磅。石块保存完好,那场将它埋入地下的地震显然未对它造成什么损害。在它的一个表面上有一块刻着碑文的大理石板(想想吧!)——尽字迹清楚的碑文。庞狄特欣喜若狂。把大理石板拆开后,里面是一个装着一只铅盒的空洞,盒中装满了各种硬币、一卷长长的名册、几份看上去类似于报纸的文件,还有其他考古学家们极感兴趣的东西!毫无疑问,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地道的镁国人的遗物,属于那个叫做纽约人的部落。抛到我们气球上来的揖纸上登满了那些硬币、手稿和印刷品等等的传真图片。
  现在我把大理石板上的纽约人碑文抄录下来,供你消遣:

  ┏━━━━━━━━━━━━━━━━━┓
  ┃   此乔治·华盛顿纪念碑之   ┃
  ┃       奠基石       ┃
  ┃    以恰如其分之仪式竖于    ┃
  ┃   1847年10月19日   ┃
  ┃   康华里勋爵公元1781年   ┃
  ┃    于约克镶向华盛顿将军    ┃
  ┃     投降周年纪念日     ┃
  ┃  由纽约市华盛顿纪念碑协会赞助  ┃
  ┗━━━━━━━━━━━━━━━━━┛

  我抄录的这段碑文是由庞狄特亲自逐字翻译的,所以不可能有错。从这样保存下来的零星字句中,我们获得了几项重要认识,其中并非没有趣的一条就是这样一个事实:早在一千年前,实实在章的纪念碑就已经废弃不用了——这样做是非常恰当的——就像我们现在这样,人们仅仅对将来要竖碑的计划作了一点表示,就心满意足了。一块奠基石被小心翼翼地竖起来,“孤零零、冷清清”(请原谅我引用伟大的镁国诗人班顿的诗句!),作为那种高尚意愿的保证。从这段崇高的碑文中,我们还十分确切地弄清了碑上讲的那次大投降发生在何地,是谁投降,以及如何投降的。至于地点,那是在约定镇(不管它到底在哪儿),投降的人是康华里将军①(无疑是个富有的玉米商)。就是他投降了。
  【① 康华里(1738-1805):英国将军,美国独立战争中的英军司令,在约克敦围城战役中战败,向大陆军总司令华盛顿将军投降。“康华里(Cornwallis)”一词中的“Corn”,英文中有玉米之意。】
  这段碑文是用来纪念——什么?——啊,是“康华里勋爵”打的投降。唯一的问题就是那些野蛮人要他投降做什么。可只要我们想到这些野蛮人无疑是食人族,我们就可以得出结论,他们是要拿他做香肠。
  至于怎么投降,那碑文说得再清楚不过了。康华里勋爵是在“华盛顿纪念碑协会赞助”下投降的(为了做香肠——那无疑是一个存放奠基石的慈善组织。)
  可是,天哪!出了什么事?啊!我明白了——气球瘪了,我们就要掉进大海。所以我只有时间再说一句,匆匆浏览了那些报纸等物的传真,我发现那个年代镁国有两位伟大人物,一个叫约翰,是个铁匠;另一位叫扎卡里,是个裁缝。
  再见吧,待我们重逢之日。你能否收到这封信并不重要。,我写它完全只为自娱。不过,我将把手稿封入瓶中,然后,再把瓶子扔进大海。
  你的,
  庞迪塔

    (孔斌 译)



《科幻之路》(第一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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