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探索途中迷失的智者,满身伤痛,思想却在宇宙中永远地飘荡游走;
在漆黑长夜中,死而重生,周而复始,长夜会吞噬智者的感觉而使他们滞步不前吗?
——约翰·弥尔顿《失乐黑》
显示屏上的图像令弗朗西斯·法姆斯特感到莫名的害怕。
一颗小小的K型恒星在空旷无垠的太空映衬下,如同为疲倦的跋涉者点亮的一盏灯笼,远处是星系之间视线无法穿透的浓浓夜色;恒星后方遥遥相望的,是一大片闪闪发亮的密集的星群。阿德里安·马斯特相信那就是银河系。飞船前方若隐若现的这个奇怪的行星,便是他们离开地球、长途跋涉的目的地,它比火星大些,却比地球小,围绕着一颗古老的恒星沿着离心力轨道运转,这里就是星空的尽头。
已千疮百孔的飞船,经过六个月一个重力加速度的飞行加上另外六个月一个重力减速度的飞行,坚定地飞向这个古怪的星球。自从蠕虫洞里被抛到了银河系的边缘,他们已飞行了一年。
“这可能是某一个星系吧,不是吗?”弗朗西斯说,“到蠕虫洞的距离有多远?如果就像从一张折叠纸的这端跳到那端,那么任何地方都是很近的。”
弗朗西斯站在阿德里安和杰西·布勒的后面。他们正坐在飞船的主控室里,飞船已被他们正式命名为“世纪星船”,可是弗朗西斯还是坚持叫它“麻烦星船”,因为这一路上她实在受够了宇航病和星际旅行中的各种麻烦。
主控室的模样也颇能证明他们已经航行得实在太久了: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湿气,搀杂着状况不佳的人体发出的体味,以及状况同样好不到哪儿去的机器的气味;机器上的油漆开始剥落,已有多处露出金属板,壁板也凹陷下去,仪表闪个不停,要么干脆就不亮了。只有显示屏是清晰的,上面的景象看了却让人心绪不宁。
“是的,”阿德里安说道,“在一个星系里追踪有智慧的生命就已经很难了,为什么还要跨越星际空间呢?那样做的目的何在?“
“横跨整个银河系给我们送来飞船设计图,又造了个蠕虫洞把我们弄到这儿来,目的又是什么呢?”杰西问道。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他们和其他船员们穿越了浩瀚的宇宙空间,还为此搭上了二十年的光阴,连怎么开始的还迷迷糊糊呢。
事情源于一个忧心忡忡的天才从高能宇宙射线中破译了一些信息,而后他出版了一本名为《来自外星球的礼物》的UFO小说,把破译的信息作为小说的一部分刊登出来,从而将自己的发现带出了“外星球智能研究中心”。
阿德星安在弗朗西斯的书店里一张堆放削价书的桌子上发现了这本书,于是他们一起去寻找作者,却未曾想他被诊断出精神病,住进了精神病院。
但是,作者变疯并不代表书后所附的飞船设计图是假的,阿德里安和弗朗西斯协力将设计图公诸于世,却遭到领导层的反对,因为他们害怕由此产生的变革。
外星人设计的飞船是由反物质驱动的,设计图中还包括可以直接从太阳收集反物质的设备;等机器造好了,开始向地球提供清洁而几乎无成本的能源时,人们才发现.人类的许多问题原来都是由于争夺稀缺能源而引发的。这个症结一旦解开,地球立即变成了一个天堂,再也没有人想要离开。
这其中当然不包括数百个像阿德里安和弗朗西斯这样的“叛逆者”。在发现《来自外星球的礼物》这本书的十年后,他们和杰西这位从政府间谍变为战友的女孩一起,说服了地球能源委员会。地球能源委员会与其为留住他们而花钱费力,还不如让他们飞入太空,自己受罪去了。
他们花了五年的时间,把外星人的草图变为现实的宇宙飞船,又经过一年半的加速度飞行,来到了奥尔特星云还要过去很远的一个白洞。他们在白洞中晕头转向地呆了好几个小时——他们自己感觉像是有好多年——最后来到了这个距离他们旅途终点近在咫尺的地方。
可是他们依然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为什么外星人要送来草图,外星人究竟要从人类手中得到什么?他们的目标也可能是任何其他接收到那些宇宙射线的生物,只要他们具备足够的科学水平将信息记录下来,有聪明的头脑将信息破译出来,也有技术建造出可以穿越宇宙空间的宇宙飞船。
外星人究竟是想帮助人类,还只是为了一己之利?他们究竟是施恩者还是掠夺者,抑或只是个冷漠的旁观者?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最早发现宇宙射线的那个天才彼特·卡文迪,使这个几近疯狂之人最终跌入癫狂的深渊。
现在他们的目的地近在眼前,也许问题的答案即将揭晓。
他们靠近的这个小小世界表面看上去布满了颗粒状物体,好像圣诞橘里塞的丁香①。离近细看,他们才发现原来这些颗粒物是像他们一样的飞船,当然外观和他们的不尽相同,也许这又拉开了新一轮问题的序幕,比如:为什么这么个小行星周围会有这么多千奇百怪的飞船?仿佛宇宙空间中的一株马尾藻。他们原本以为信息是外星人发给他们的召集令,可现在看来,也许这个信息是向整个宇宙发送的,而他们是最后一个回应的……
【① 圣诞橘:这是西方圣诞节的一个风俗,在橘子上挖孔,孔内填丁香,之后裹好晾干,晾好后绑上缎带,挂在圣诞树上。】
等到飞船距离目标只有几百公里时——假如判断准确的话——阿德里安和他的旅伴们在主控室里的显示屏上发现了一些更细微的地方。这些飞船的形状、大小、颜色各不相同,好像惟一的共同点便是能穿越宇宙空间。有些颜色太奇特了,以至显示屏根本无法显示——或者说无法将这种颜色记录下来。
“也许,”阿德里安说道,“在他们来的地方以红外线辐射或紫外线辐射居多吧。”
他坐在控制盘的主前进杆前,控制盘设在这儿主要起一个心理作用,因为电脑控制了所有的操作,除了行动目标的确定。有些飞船的外形扭曲到了另一维度中,消失不见了,或许人类的眼睛无法追寻它的踪迹吧。
当他们将飞船再驶近些,就发现这些飞船全都对称排列在行星周围,好像包围原子核的电子。
“肯定有成百上千只飞船。”杰西说道,她站在阿德里安的身后,背着一个二个月大的还裹着尿布的婴儿。
“他们都不属于人类。”弗朗西斯嘲龇地说道。她站在杰西身边,好像随时准备接住会从她背上掉下来的孩子,不过即使真掉下来,在这样一个失重的环境中,孩子只会轻飘飘地落下来。
“别有偏见,”阿德里安说道,“在外星人眼里,我们也是外星人,而且我们受到的歧视不会比他们少。”
他们驾驶世纪星船绕小行星飞行,研究着其他的飞船,同时也观察着这颗让他们或是关切或是沮丧的行星。
行星不比火星大多少,地表大部分覆盖着岩石,有些地方看起来很柔软,估计是沙地。没有水的迹象,也感觉不到大气的存在。看来它原本是一个由岩石形成的小游星,爆炸之后才膨胀到行星的大小。
千奇百怪的宇宙飞船围绕着它,没有生命,没有亮光,没有火箭喷射的蒸汽,没有排除的废气。所有的飞船都安静地沿着自己的轨道飞行。世纪星船在为数不多的空隙中找了个空位,缓慢地停了下来。接着便是等待,等待。
“看来没有人急着欢迎我们。”杰西说道。她是个身材苗条、运动员型的姑娘,在失重状态下与在减速度环境中一样怡然自得,不过这一切对于弗朗西斯无疑是活受罪,而那个孩子看起来也很高兴,也许他以为自己还在娘肚子里呢。
“这么多的来访者,多一个又怎样呢?”阿德里安回答道。
“你认为他们和我们的处境一样吗?”弗朗西斯问。她伸手去接孩子,杰西立刻将他交给了她。
“我认为他们都收到了同样的信息,或者说相似的信息,”阿德里安说道,“有的人动作比我们快了许多.也许他们早就做好了接收信息的准备,或者他们破译的速度比我们快。”
有些飞船看上去的确比世纪星船破旧得多,好像它们经受过宇宙尘埃的洗礼,并已在太空中待了几个世纪,甚至上千年。
“如果他们收到的是同样的草图,那么为什么造出来的飞船形状各异?”杰西问道。
“也许他们收到的是适合各自不同文化和科技水平的草图。”阿德里安解释道。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收到的草图其实都是一样的,”弗朗西斯边说边向孩子做鬼脸,暂时忘却了失重带来的不适,“不过各自给出了不同的解读,就像人们读同一本小说或看同一部电影,会有不同的理解一样。”
“如果真是这样,”杰西说,“我们可能要花很长时间才能等来欢迎的仪仗队。不管其他人是谁,不管是谁带我们到这里,他们对于好客或礼节的概念,也许和我们并不一样。”她从弗朗西斯手中抱回孩子,“鲍比该睡午觉了。”
孩子没有不乐意,好像他已经习惯了有许多不同的大人来照看他。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叫他‘鲍比’?”弗朗西斯说道。
“我们已经有太多的阿德里安了。”杰西回答道。
“不过才四个。”弗朗西斯说道。
“还有一个马上要出生了。”杰西说道。她走出主控室,向飞船的生活区走去。
”他们会比我们更长寿,”阿德里安若有所思地说道,“时间对于他们不再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如果他们真的要为这件事业花上几千年,那就更是如此了。”
“什么事业?”弗朗西斯问道。
阿德里安指了指显示屏上的各色飞船,说:“联络和召集的这些事儿呀,把有智慧的生物带到这里来。本以为只有我们,现在看来并非如此。看起来信息发到了所有拥有一定科学技术力量的生物手中。可是如果真是这样,他们为什么还在这里呢,”
弗朗西斯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说:“有些话我不敢当着杰西的面说,我觉得那玩意儿好像太空里的一株马尾藻,飞船被它缠住,动弹不了,也无法离开。”
“又来了,你浪漫小说读得太多了。”阿德里安说道。
“也许这一切正应验了可怜的卡文迪最担心的事:外星人送来草图的目的不是为了收集实验样本,就是为了填满他们的食品储藏室。”
“乱弹琴,”阿德里安不满地说道,“有更方便更廉价的方法获得食物。”
“可不是实验用的样本,”弗朗西斯反驳道,“动物园管理员甚至不用派遣探险队外出寻找,就有样本自己送上门。”
“你又开始编恐怖小说了。”
“或者是黑色喜剧。”
“那你想怎么样呢?”阿德里安问道,“掉头回去吗?补充我们的反物质储备,特别是从这颗衰老的恒星上,可要花上一段时间呢。可是即使有了燃料,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怎么对得起我们一路的艰辛呢?”
“也许我们该拜访几艘飞船?”弗朗西斯提议道。
“这样的话显得我们太没耐心了,”阿德里安否决道,“就像杰西说的,我们也不能肯定外星人会用何种方式来欢迎陌生人,如果有这种可能的话。也许我们需要通过等待来证明我们的良好意图;也许恰到好处的保持距离也是维持文明关系的一种必需。”
“也许他们是想给我们来个下马威吧。”弗朗西斯说。
“说得好听一点,叫做入会仪式吧。我们等上一段时间,同时发射反物质收集器补充我们的燃料供应,以备不时之需。”
“我不喜欢它发出的声音,”弗朗西斯抱怨道,“怎么没看见其他反物质收集器中围着那颗能量微弱的太阳打转?”
“是我们无法察觉,”阿德里安解释道,“不过也许是我们的机器不够灵敏。也许和飞船一样,他们的反物质收集器的设计本来就是不同的。”
于是,他们将自己的反物质收集器发射出去,开始沿着轨道围绕K型恒星运行。而他们能做的就是等待再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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