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戴维斯发现中西部的人们习惯于抱怨天气,即便在天气晴好时也抱怨。如果八月温度降到华氏七十度,傍晚再吹点微风,人们会加上一件外套,说“寒风刺骨”。三天没雨他们就担心草坪会不会旱死。气候温和的二月则说肯定会有一个炎热的酷暑。
  但是他们对坏天气却很看得开,即便坏得不是时候。婚礼上阴云密布,坐在观礼席上你会听见客人们的专业点评,说从密布的云层中穿过的光线可以减少阴影,使照片效果更好。
  诺斯伍德东部中学毕业典礼这天下雨——整个上午一直下着小雨,不时来一阵瓢泼大雨,使得行人到处跑去躲雨,仿佛在躲狙击手射出的子弹。毕业典礼移师到体育馆内举行,里面既没有足够的坐位给学生、家长和亲友团,也没有足够的新鲜空气。学校组织者称今年的毕业典礼将缩短时间,但并没有对此进行规划。校长讲话、致告别辞、毕业典礼演讲、一位在诺斯伍德中学毕业的百老汇演员的讲话,他最近在多部不太受欢迎的连续剧中扮演角色。每个发言者都私下想,不能压缩自己的讲话时间。
  六个月前贾斯汀的老师认为他有可能成为今年在毕业典礼上致词的最优秀的学生。但可能性不是特别大——玛莉·西博姆是位专注的好学生,她已经被哈佛录取。贾斯汀即便对一门课程感兴趣,也不会持久。他专注不了多久。但他仍是个神童——很明显他是学校里最聪明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始时,教员工作会上提出如果贾斯汀在这学期高阶课程全得了A,而玛莉没学好高数(她曾向漫谈心理辅导塞克斯太太倾诉过这方面的忧虑),贾斯汀很可能会出乎意料地成为今年的毕业典礼发言人。
  但以上所有的预测都没有成真。玛莉·西博姆轻松拿下高数,和其他所有功课一样,而贾斯汀因为对功课的忽冷忽热,只得到C或B减。教师会上老师们猜测贾斯汀可能在吸大麻。他们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了。
  贾斯汀最后在班上排第十五名。如果他申请私立大学,这个成绩肯定能被录取。但他并没有申请任何一所大学。“我要休学一年。”他告诉自己的辅导员。老师们一致认为这样做不会有好下场。
  毕业典礼的早晨,戴维斯告诉琼他想去看毕业典礼。
  “你去那儿有什么好的?”琼问戴维斯。
  “没有。”戴维斯回答。
  “那我也去。”她说。
  戴维斯和琼站在体育馆大厅打开的推拉门处观看了典礼,旁边还有无聊的继父们和烟不离手的人们。没人认出他,认出他的陌生人也早已忘记那桩遥远的关于他对玛莎·芬恩和她儿子做的不光彩的事。“我们来为内德和埃拉的儿子庆祝。”戴维斯对一对夫妇说——他们是他以前的病人——他们问他来干什么。他很高兴他们没问谁是内德和埃拉。
  学生们穿着蓝色礼服,头戴方帽,按姓氏字母排名顺序坐在折叠椅上。学生家长在观礼台上一个挨着一个,像挤在真空瓶里的网球。学校历年比赛获得的冠军奖牌在他们头上一字排开,只偶尔转个弯,像海豚的鳍一般,留出一点间隙以便排气孔排气。在外面被雨淋湿的衣服到现在还是湿的。咳嗽声,打喷嚏声此起彼伏。在南门和体育副馆之间——副馆又被称为摔跤馆——浴室外排起了长队,有经验的家长一头躲进了更衣室。
  “今天对我们大家来说是一个特别的日子。”玛莉·西博姆的这句开头毫无新意。“它标志着我们高中的生涯结束了。对一些人来说,是学习生涯的结束,对很多人说,是运动生涯的结束,对我们每个人来说,它也标志着我们自由生活的开始。
  “我们大体上度过了没有选择的十八年。当然我们做过一些无足轻重的决定——房间涂成什么颜色,在乐队里演奏哪件乐器,努力成为一个拉拉队长还是拉拉队成员,参加橄榄球比赛还是辩论,竞选学生会,选做木工还是金工。但是人生关键时刻,我们却无法选择。今天一切都变了。
  “今天在这个足球——呃,篮球馆里,坐着一千一百一十二个独立的生命。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去改变世界,让自己的声音被聆听,去帮助身边的人,或是去伤害别人。在座的每一位都有可能取得伟大成就,或是泯灭在茫茫人海中,成为一个优雅、勇敢、无拘无束、有力、仁慈、体贴的人,也有可能成为残酷、无情的人,我们可能成为具有艺术气质、具有创造性,富有成效的人,随随便便的人”——欢呼声——“捣乱分子也有可能成为吸引人的、慈爱的、吓人的、充满爱的、谨慎的、胆小怕事的、强势的、诚实的、公正的、大度的、遵纪守法的、善良的人。我们的选择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多,自由也是如此。在我们生命中的每一天,每过一天,选择的机会就失去一点。所以我恳请大家,诺斯伍德中学的毕业生,朋友们,同学们:请明智地选择。”
  玛莉继续讲,戴维斯看看表,七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他的衣服粘在身上很不舒服。他的右后方站着一名男子,大声地快速喘气。戴维斯向前挪了一步。男更衣室前排着的队伍仅仅几分钟就壮大了十几倍,因为家长们从玛莉总结陈词般的发言中没听出什么名堂。戴维斯也想去洗手间,他甚至想拉着琼的手离开。琼反正也不想待在这儿。
  玛莎·芬恩穿过人群,出现在大厅里。她双眼圆睁,下巴瘦削的脸绷得很紧,上面写满了愤怒。她看上去很老,戴维斯心里疑惑,才几年没见啊。她应该去看看医生。即便特别愤怒,脸色也不至于苍白成这个样子。
  “穆尔医生,”她简明扼要地低声叫道,用眼神示意戴维斯跟她到外面去。戴维斯点点头,跟在玛莎后面。他拍拍琼的手臂,让她留在原处。他会回来,不会出什么事。
  两人站在外面入口处狭小的沥青顶棚下,几步之外的地方就有急促的雨点打在地面上。玛莎把手环抱在胸前,说:“我知道你是来看我儿子的。”她在颤抖,体内仿佛有一台燃烧引擎在加强她的语气,同时又在控制她的怒火。
  “他来找过我,”戴维斯承认,“在你告诉他他是克隆人之后。但我们除了聊天什么也没做。”
  “自从他见了你之后他就变了。你知道他在吸毒吗?”
  戴维斯一惊。“吸毒?荒唐!”他说,“不可能。”
  玛莎不信,接着问:“你给过他毒品吗?”
  “当然没有。”
  “那你有试过让他戒掉吗?”
  “芬恩太太,我向你保证,你说的这件事我毫不知情。贾斯汀没有吸毒。”说这话时,他却迷惑了。玛莎看上去那么确定。难道她见过贾斯汀吸毒?他觉得自己和贾斯汀很亲近,但他对贾斯汀真正了解多少?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有多长?如果贾斯汀真的在吸毒我会发现吗?他告诉自己,会的,会的,我会发现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玛莎说,“我特别害怕,害怕他,害怕他会对自己、对我、对其他人做出什么事来。”她看着戴维斯的眼睛,说,“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他怎么就对自己那么有把握,而我却那么没有安全感?”
  戴维斯向玛莎道歉,说自己不该背着她和贾斯汀见面。戴维斯没有找任何借口,也没有解释他和贾斯汀一直会面以及偷偷摸摸的原因。出乎意料的是,玛莎接受了戴维斯简短的道歉。她点点头,推开门返回体育馆,消失在大厅里。
  “真不可思议。”戴维斯回来后琼这样说道,“她究竟想要什么?”
  “道歉。”戴维斯说,“我们走吧。”
  “你没事吧?”琼问。戴维斯低下头,表示他没事。
  他们退到外面大厅空一点的地方穿上外套。这时一个小女孩从体育馆方向朝他们走来。她大概五岁的样子,穿着粉红色裙子,金发如太阳般闪耀。“你好。”她说。
  “你好,有什么事吗?”
  “一个哥哥让我把这个给你。”她递给戴维斯一份毕业典礼的节目单。
  “哪个哥哥?”琼问。小女孩耸耸肩。
  戴维斯打开折叠好的节目单,里面用黑笔潦草地写着:今晚11点,圣保罗大街415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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