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勒斯到家前,天上已经下起了小雨。他从高架公交车上下来后,就走在树木茂密的人行道上。风吹过来有些寒意。他把外套上带着的兜帽戴在头上,又将翻领竖起来挡风。他很高兴他家街道周围有路灯照明,而不像码头附近黑沉沉的。同时树木还给他挡风遮雨。
他加快脚步来到了自己家的大门前。门关着,正当他的拇指手印接触到房门的探测器时,哈蒂立刻就给他开了门,它那金属外壳在屋内明亮的灯光照射下有些反光。几乎就在他进门的同时,雨开始下得更大了。
赛勒斯听到从房间里传来了钢琴流畅的弹奏声和大提琴浑厚的低音伴奏声,但没有电脑控制的管弦乐声响。
“赛勒斯少爷,”哈蒂用它那清脆的金属声音说,“亚历克斯少爷和贝丽妮丝小姐正在音乐室里,他们请你也到那里去。”
“把这个替我挂好。”他脱下自己湿漉漉的外套交给它,“另外给我拿杯热茶到音乐室里去。”
“是,赛勒斯少爷。”哈蒂转身沿着走廊摇摆而去。
“你今天晚上回家可迟了。”
“我和一个朋友在外面吃饭。”赛勒斯转身正面向着詹安妮。她正站在她的实验室门口,里面强烈的灯光照着她的身影。她的脸逆着光,脸上的表情不太清楚。“是谁?”
“学校里的一个同学。”
“你们在哪里吃的饭?”
“海边的一个海鲜小吃店。”
“你的感冒好了?”
“是的。”
“进实验室来吧。”
他再一次跟随着她进了实验室,在他昨天下午曾经坐过勤凳子上坐下。他觉得今天已经完全恢复了,所以他有兴趣宋观察詹安妮的行动。她今天好像有些心神不定,必定是遇团什么麻烦了。她的行动有些急促,似乎还受到了音乐室传过来的音乐的干扰,这是非常罕见的。她那紧张不安的举动使赛勒斯觉得有些费解。
当她抽血和取组织标本时,他好奇地看着。但他不明白做这些检查的目的何在,詹安妮完全把注意力集中在检查上,似乎没有注意到赛勒斯的存在。
他把目光从血液分析仪正轻微昨晤作响的控制盘上移到玻璃瓶中陈列着的胚胎标本上。虽然已经看到过无数次了,但他的眼睛仍然紧盯着那些正漂浮在化学保存液中不成比例的大大的脑袋,以及像鱼一样细细的身体的生物标本,他感到有些心惊肉跳。他知道在正常情况下这些东西应该置身在羊水之中(孕妇的子宫中——泽注),而不是在瓶子里。在旁边的一个瓶上,还贴着一个标签,随着岁月的流逝,上面的字迹已经褪得难以辨认了。他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会儿,才认出上面是詹安妮写的细长字体,“B—17”或者是诸如此类的字样。
詹安妮退出了针:“你可以走了。”
他站起身来,用手轻轻地按着手臂上的针眼,走出了实验室,向音乐室走去,准备加入他哥哥和姐姐的演奏活动中。音乐合成器已经响起来了,他听见了法国号、长笛和打击乐器伴随着钢琴快速演奏的乐曲。
贝丽妮丝沉醉在她的演奏中,竞没有发现赛勒斯进了屋。亚历克斯的大提琴靠在一个空位子上,琴弓横放在凳子上。
赛勒斯环视着屋内,不由得吃了一惊:亚历克斯和康妮正在音乐合成器旁的长沙发上一起坐着,两人正向他微笑呢。
赛勒斯有些目瞪口呆,他的思维被彻底地搞糊涂了。亚历克斯竟然敢把女朋友带回家来,怪不得詹安妮的神态如此反常!
虽然内心有些惊讶,赛勒斯还是定了定神,走到了桌子边,拿起了哈蒂为他准备的茶,水已经不太热了,但他还是喝了下去,随后把茶杯放回到碟子上。
亚历克斯伸出手去把音乐合成器给关了。几乎是在同时,贝丽妮丝也停止了演奏。屋子里突然沉寂下来。
“你回家晚了,上哪儿去了?”亚历克斯问道。
“我有事情。发生了什么……”
“你今天显然没有在学校里。我在图书馆里没有找到你。”
“我去了海滨。亚历克斯,为什么……”
“一直到这么晚,你在干什么?”亚历克斯追问道。
“没什么。我忘了时间了。”赛勒斯有些急切地说。
“赛,听一段我刚才写的。”
好心的艾拉,赛勒斯想。这位像保护神一样的姐姐,总是在哥哥发难时卫护着他。他觉得亚历克斯,尤其是在现在这种时候,并没有权利对他如此苛刻。
贝丽妮丝开始演奏她的作品,浑厚明快的音乐又一次充满了整个房间。
“怎么样?”当她演奏结束时,问道。
“太好了,”他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的思绪仍然集中在康妮身上,“你准备用这首曲子来干什么?”
“我还没有确定下来。我想这会是我的交响曲第二乐章中一段华彩片段。”
“那真不错。”
“放松些,赛。现在好了。”她抬起头来朝他笑了笑。
他虽然还有些心有余悸,但感觉正慢慢地松弛下来。他们仍然还在这里。詹安妮并没有大发雷霞。所以也许真的已经“好”了。
“再听一段,这是我为你写的。”钢琴的乐曲再一次回荡在整个房间里。
赛勒斯从盒子里拿出自己的小提琴,开始伴奏。他试图不再想到康妮的存在,而把注意力集中到音乐上来。
“再来一次?”贝丽妮丝演奏完后又这样问道。
“请吧。”
她再一次演奏起来,然后又是第三次。赛勒斯一直努力合上她的节拍。到了第四遍演奏时,亚历克斯回到了他的大提琴旁,低沉的伴奏也融了进来。贝丽妮丝仍然全神贯注地演奏着。赛勒斯开始把自己完全投入到音乐中去了,似乎已经忘记了康妮在场引起的干扰。他很喜欢这段曲子,虽然有着复杂的和声和多声部旋律的和弦,但演奏起来非常得心应手。
他们共同演奏了几次,然后亚历克斯故意在演奏时走了调,完全脱离了和弦。赛勒斯也立刻按照自己的随意胡乱演奏起来。贝丽妮丝开始假装非常愤怒,此后也加入到他们的胡拉乱弹之中,每个人都试着加大自己的音量,把其他人的音符组合盖下去。最终,音乐在三个人笑得瘫下去后结束了。
过了一会儿,贝丽妮丝开始演奏《21世纪的恶作剧》,接下来又是一些熟悉的曲目。很快每个人都接着提议弹奏另外一首曲子,大家附和着伴唱。但当康妮的声音也参加进来时,赛勒斯仍然觉得心里有些念念不安。
赛勒斯突然又一次感觉到合唱里没有了亚历克斯的声音。他看了一眼他的哥哥,亚历克斯脸上的表情是赛勒斯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他正呆呆地注视着康妮,稍后他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亚历克斯注意到赛勒斯的目光,朝他笑了笑后,又开始唱起来。
那天晚上的音乐演奏会是在他们最后到厨房去吃夜宵时才结束。
“发生了什么事情?”当赛勒斯和贝丽妮丝一起走过门厅时,他悄悄地问他姐姐。同时他有些神经质地扫了一眼实验室已经关上的门。
“没什么。” ·
“你是说当亚历克斯和康妮到家里来的时候,詹安妮没有发火?”
“我不能确信她是否看见了康妮。因为康妮是和我一起进来的。”
“哦?”
赛勒斯在厨房里仍然有些坐立不安,甚至以为詹安妮会突如其来地闯进来。但是她并没有出现。对于亚历克斯鲁莽地把女伴带到家里来的举动,家里表现得出入意料地平静。
他们吃完夜宵后,亚历克斯送康妮回家去,而贝丽妮丝和赛勒斯则上楼回他们自己的房间。在再一次经过门厅时,赛勒斯又看了一眼实验室紧闭着的门,仍然感到有些心神不定。
第二天,我又回到了我前一天丢下的论文资料收集和整理工作中。
我想,对大动乱年代前这段历史的考证,最让我感到有趣的是有大量的资料可供研究,这些材料有的是文字,有的是录音,还有的是图片。对历史学者来说,手上有丰富的资料,考证工作无疑是一种享受。
我有时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教授会宁愿进行古代历史的研究,那些年代离我们是那么久远,仅凭借遗留下来为数不多的几段文字,或者是在坟墓的墙上留下些画、塑像和花瓶之类,怎么能够进行客观细致的研究,这在我简直是难以想像的。而我,有那么多的材料供我研究,这些材料都快把我淹没了,但我仍然感到有些无从下手。
几乎可以以肯定的是,我的外祖父那一代人也必定同样带着热切的希望,用录音和文字材料把他们当时的生活记录下来。但地球上随后发生的大动乱使得河流变成了污水池,垃圾堆积如山,幸存下来的人们就像是被埋葬在污染的空气中。当时这段历史以及记录历史的工具留给我们的痕迹已经不多了。
在大动乱之后,一切都开始改变了,以后的岁月变得艰难起来了。此后,男人们和女人们得花费他们的主要精力去为自己的生存而努力,有数以百万计的人死去:可能是因为人工制造的病毒意外泄露,导致感染性疾病的流行和播散;或是因为国家之间为了领土界线的争端等原因引起的战争;或是土地的荒芜或沙漠造成的饥荒,不一而足。那个年代几乎没有留下文字记录,没有杂志、音像或图片材料。
那必定是一个极为悲惨的年代。我的外祖父,虽然他是清白无辜的,却在反对遗传学的暴乱中被愤怒的人杀害了。那时詹安妮还是一个孩子,她从来不向我们提及那段往事,也不和我们讲任何有天地私人的经胸。即便是教授,他也宁可避开这个话题。偶尔我能让他就此和我聊上几句,也许这是因为我是他的孩子中惟一的一个和他一样,对历史有共同兴趣和爱好的人。
赛勒斯看了一下他的手表:20点13分。他舒展了一下腰背,又俯身去看电子阅读器。屏幕上“非洲政治妥协”几个字眼似乎提醒了他什么。他紧盯着屏幕,想弄清楚他究竟忘记了什么事情。
“非洲政治……,”20点13分!他深吸了一口气,跳了起来,把他的几张芯片撞落到地上。20点13分!没错!他与丽亚有个约会。她正在等他。
他把电子阅读器关了,顺手把地上和桌上的芯片搀了一把,塞进了抽屉。他从图书馆奔了出来,穿过校园,只是快到塑像前才放慢了脚步。丽亚正在那个高大、古铜色的雕像底座旁来回跟着步。
“很高兴见到你,赛勒斯,”她说。“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我一下子脱不开身,”他回答说,拒绝承认她抱怨的真实性,并赶紧把话题岔开了。“你准备好了吗?我们得快点了,否则我们就要迟到了。”他抓起她的手,带着她穿过黑乎乎的草地朝着那座闪烁着绿色和金黄色马赛克墙的大楼——学校里的剧场跑去。售票计算机前的人不多,他们稍等了一会儿就进场了。进了剧院,他尽力找了个相对较好的座位。刚坐下,大幕就徐徐升起,演出开始了……
中场休息时,赛勒斯仍然呆在他的座位上,沉浸在剧中人物的对话中。丽亚碰了碰他的胳膊。
“你很喜欢这出戏?”
他看着周围的人们正离开座位,深色的绒布大幕已把整个舞台罩得严严实实。她热切的接触使他回过神来,他这才感到剧场里有些闷热。
“让我们到外面去呆一会儿吧。”他说。
“好的。”
他穿过人群嘻杂的休息大厅,把通向入口的门打开了。他站在入口处,有些贪婪地呼吸着夜间有些寒意的空气,让它清醒一下自己的头脑。
“有些情节不太好懂。”丽亚说。
“是的,有一些难以理解。”赛勒斯同意道。
“布景相当不错。”
“是的。”
“鲍西亚演得不错,我喜欢她。”
“你应该喜欢她。”
“我不太确定我是否真的懂。为什么那个可怕的男人又突然来要债?”
“夏洛克?”
“他免费借给人家钱吗?”
“并不是这样。”
“那么他要什么?”
“假如安东尼还不出钱的话,他要安东尼的一磅肉。”
“你的意思是说……”丽亚的脸因为恐怖变得苍白起来。
“是的。”
“哦,他自然不是真的想要那个!”
“你接下去看就明白了。”
突然,他发现康妮和亚历克斯也站在他们对过的休息大厅里,在靠近剧院的楼梯口。亚历克斯向赛勒斯投来疑惑的目光,当他从赛勒斯看到丽亚时,他的眉毛似乎因惊讶而耸了起来。
赛勒斯预料到散场后亚历克斯和康妮必定会去学校附近的查理歌舞厅。所以他带着丽亚直接上了高架路车站,没有提议他们在路上的哪个地方停留下来。
他们又一次同坐在公交车里。在开往海滨站的路上,丽亚紧紧地贴靠着赛勒斯坐着。
“你要进来坐一会儿吗?”当他把她送到已经关着灯的她家房门前,她问道。
他受到了诱惑,但还没有勇气接受这个邀请。“我得回家去了。”
“今天晚上过得棒极了,谢谢你。”
“晚安,丽亚。”他把她搂在怀中,开始亲吻她,享受着那纯粹是生理上的反应。接着他放开了她,没有花费口舌去安排下一次约会。
回到家,他直接回到他自己的房间上床睡觉,没有和任何人谈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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