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温斯罗·格兰特非常准时。
当伊诺克到达信箱时,温斯罗的那辆旧车正在山脊上行驶,车后扬起了许多灰尘。他站在信箱旁,心想今年的灰尘可真多。今年雨水很少,庄稼严重受损,说实在的,山上的庄稼十分稀少。过去,这儿一度曾有过不少富裕的小农场,全都位于大路边,几乎一个连着一个。农场的牲口棚大都为红色,而房子则一律是白色的。然而,现在绝大多数农场已经被遗弃了,房子和牲口棚也不再是白颜色或红颜色的了,而是变成了灰色和腐朽的木头,房上的油漆都已脱落,屋梁倾斜,居民也全都撤离了。温斯罗马上就要赶到了,于是,伊诺克便坐下来等他。也许这位邮递员是给位于河流弯道旁的菲希尔家送信去了。不过,菲希尔家通常收到的邮件很少,大都只是一些广告宣传品和其他一些胡乱邮寄给乡村居民的传单。这些东西对菲希尔家无关紧要,所以,有时一连几天他们都不到信箱去拿邮件。要不是露西,他们也许根本就不会拿到邮件,因为只有露西才经常想到去拿邮件。
伊诺克想,菲希尔一家其实是安土重迁的人家。他们的住房以及其他所有的房子都是快要倒塌了,可他们却还种着那块常因河水泛滥而被淹没的贫瘠的玉米地。他们从河边的低洼地里收割干草,家里养着两匹瘦马,五、六头骨瘦如柴的母牛和一群鸡。他们有一辆开起来噪声很大的旧汽车,现在安静地停在河边低洼地的某个地方。菲希尔一家经常打猎、钓鱼或设捕捉野兽,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人。不过,人们认为他们是蛮不错的邻居。他们只顾及家务,从来不管别人的闲事。每隔一个时期,他们会全家出动,替一个不起眼的原教旨主义者组织在邻居中散发一些小册子和传单。几年前,在米尔维尔举行的一次帐篷复兴会上,菲希尔成了该组织的一名成员。
温斯罗并没有去菲希尔家送信,而是绕过河流弯道,在一团尘雾中紧张地驾车前来。他刹住了正在喷气的汽车,随后关掉了发动机。
“该让汽车冷却一下了。”他说。
当发动机开始散热时,它发出了劈啪声。
“你今天真准时。”伊庚诺克说。
“今天很多人没有邮件。”温斯罗说,“我只是开着车绕过了他们的信箱。”
他人驾驶座旁的邮袋中取出一包用线捆着的邮件递给了伊诺克。那是几份日报和两本杂志。
“你的邮件可真多,但你却很少有信。”温斯罗说。
“已经不再有人会给我写信了。”伊诺克说。
“不过,今天你有一封信。”温斯罗说。
伊诺克望着他,难以掩饰自己的惊讶。他看到两本杂志蹭露出了一个信封。
“是一封私信,”温斯罗咂着嘴说,“不是那些广告宣传品,也不是商业信件。”
伊诺克将邮件塞进紧贴着枪托的腋下。
“这封信里不可能会有什么要紧事的。”他说。
“也许是吧。”温斯罗说着,用神秘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烟斗和烟袋,慢慢地往烟斗里装烟。
发动机继续在劈啪作响,并时而发出吁吁的声音。太阳从晴空照射到地面,路边的草木沾满了尘土,散发着一股辛辣的气味。
“听说那个挖参人回来了。”温斯罗说。他显得十分健谈,但无法掩饰自己那种刺探的口吻。
“他这次离开了三、四天。”
“也许是去卖人参了。”
“要我说,他不是在挖人参,而是在寻找什么东西。”邮递员说。
“他来挖人参已经很久了。”伊诺克说。
“现在销售人参的市场已经不存在了,即使还有市场也没有人参了。”温斯罗说,“我记得小时候我们曾挖过人参,即使在那时也不容易找到人参。不过,那时人们总还能挖到一点。”
温斯罗靠在座位上,静静地吐着烟雾。
“这事可真怪。”他说。
“我从未见过他。”伊诺克说。
“他总是鬼鬼祟祟地出没于树林之中,”温斯罗说,“他经常挖掘各种不同的植物。我想他也许是个懂巫术的人,想找点植物来做些护身符之类的东西。他常花不少时间跟菲希尔一家闲聊,还喝他们家的酒。近来很少听到这种事情。不过,我认为他会魔法。有许多事情科学是无法解释的。例如菲希尔家的那个哑姑娘,她能用魔法来驱除肉。”
“这事我也听说过。”伊诺克说。
他想露西能做的远远不止这一点儿,她还能治好蝴蝶呢。
温斯罗从座位上向前移动了一下。
“我差点儿忘了,”他说,“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他从汽车底板上捡起一个牛皮纸的小包,递给了伊诺克。
“这不是邮包,”他说,“这是我为你准备的东西。”
“啊唷,那就多谢了。”伊诺克说着,随手接过了小包。
“来吧,你打开包裹看看。”温蓁罗说。
伊诺克有些犹豫。
“啊,见鬼,别忸怩了。”
伊诺克将纸包撕开,只见里面是个照他的模样用木头雕成的全身像,刻在一种淡颜色、酷似蜂蜜颜色的木头上。雕像有12黄寸高,在阳光下犹如金色的水晶一般闪闪发光。木刻上的伊诺克正在走路,臂下挎着步枪,风刮得很大,因为他的身体有些倾斜,他的茄克衫和裤子也在风中飘拂。
伊诺克倒抽了一口气,站在那里瞪大眼睛望着木雕。
“温斯,这是我所见到的最好的木雕了,”他说。
“这是用去年冬天你送我的那块木头雕成的。”邮递员说,“那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雕刻材料了,它又硬又光洁,不会产生裂口、缺口或碎片。在这种木头上雕刻可以随心所欲,而且刀刀见效。当你雕刻时,木头就变得光亮起来,刻好之后,只要在木雕上稍微擦一下就行了。”
“你并不知道这座木雕对我有多么重要。”伊诺克说。
“这些年来你给了我许多木头,”邮递员对他说,“都是些各种各样的木头,是人们从未见过的木头。它们不但具有一流的木质,而且还非常漂亮。所以,现在该由我来为你雕刻一些东西了。”
“你为我已经做得够多了。”伊诺克说。
“伊诺克,我喜欢你。我不了解你的真实情况,也并不想刨根问底,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很喜欢你。”温斯罗说。
“我真希望能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你。”伊诺克说。
“唉,我们是什么人其实无所谓,只要我们彼此次不错就行,”温斯罗说着,一边向前移动了一下身体,随后坐到方向盘后面。“如果有些国家能够从我们这样的小地方学点儿东西,学我们如何搞好人际关系,那么,整个世界就会变得更美了。”
伊诺克严肃地点点头说,“这个世界看来不太妙,是吗?”
“当然不太妙啦,”邮递员说着,开始发动他的汽车。
伊诺克站在那里,望着汽车朝山下驶去,汽车向前行驶着,车后扬起了一团尘土。
然后,他又望着自己的木雕像。
木雕上的人仿佛走在山顶上,面对狂风,经受着暴风的袭击。
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感到奇怪。究竟那邮递员在他身上发现了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要将他塑造成一个在风中行走的人呢?
9
伊诺克把步枪和邮件放在布满灰尘的草地上,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木质雕像重新用纸包好。他决定把它放在壁炉台上,或者放在他那把称心如意的椅子附近的咖啡茶几上,就在房间角落的那张书桌旁,那样也许更好些。他承认自己很想将这个木雕像放在身旁,放在一个他随时都看得见或摸得着的地方。想到这些,他感到有些窘迫。对自己从邮递员送来的礼物中能得到如此深切和巨大的满足,他感到非常奇怪。
他知道,这并不是因为他难得收到别人的礼物。每星期总有一些外星人给他留下几件礼物。在他的住所里到处摆着礼品。在下面洞穴般的地下室里面,靠墙摆着一排排的陈列架,上面也堆满了外星人送给他的礼物。他想,自己所以感到满足,也许是因为这个木雕像来自地球,是一个地球人赠送给他的礼物。
他将雕像塞在腋下,提起步枪和邮件,踏着一条林中小道朝家中走去。过去这曾经是一条通往农场的马车道。
野草在古老的车辙间已长成了一层厚厚的草皮,路面被从前的马车铁轮压得凹了下去,留下很深的痕迹。现在路面铺着光滑而坚硬的泥土,任何草木都无法在上面扎根。然而,在道路两旁,从田野到树林边,到处是灌木丛。它们长得甚至比人还高,因此行人就像走在一条绿颜色的长廊之中。
但不知是什么原因,有些地方的灌木生长不良,也许是由于那儿的土质不好,也许只是自然变化所致。人们若从山顶朝下望去,将视线越过对面的河谷,就能看到两排灌木丛生中的狭长景颜色。
伊诺克从一个有利的位置上看到,在田野旁的灌木丛里出现了一道闪光,离开他看见露西的那口泉眼并不太远。当他见到闪光时,他皱起了眉头,默默地站在路上,等待着闪光再次出现。但它未能重新出现。
他知道,那是许多监视者中的一个,正在用一个双筒望远镜对中继站进行监视。他刚才看到闪光是太阳照在玻璃镜上所折射出来的亮光。
他们是什么人?他感到困惑不解。他们为什么要进行监视呢?这种情况已延续很久了,但奇怪的是他们光监视,别的却什么也不干。既没有人来干扰他,也没有人试图接近他。他认为这种接近应该说是很容易的,也很自然的。不管他们是谁,只要他们希望跟他谈谈,那么,他可以在早晨散步时随便安排一次会面。
很显然,他们并不想跟他交谈。
那么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呢?他感到很奇怪。也许是为了掌握他的活动情况。他想,要是那样的话,他们在最初十天的监视中就可以熟悉他的生活规律了。他心里萌生了一丝具有讽刺意义的幽默感。
或许他们正等待着某件事情的发生,以便找到有关他的线索。在这方面,除了失望之外,他们将一无所获。他们就是监视一千年也不会得到任何线索的。
他的目光离开了那个狭长地带,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地走在路上。他对有人监视自己感到担心和困惑。
他想,他们不打算同他接触也许是因为他们听到了有关他的一些传闻。那些传闻是没有人会告诉他的,即使温斯罗也不会告诉他。他不知道,迄今为止,周围的邻居对他又编了些什么传闻。难道是那些在壁炉旁人们屏住呼吸听人叙述的、难以置信的民间故事?
他认为自己不知道这些传闻也好,不过,这些传闻的存在似乎是肯定的。那些监视他的人不想跟他接触也好,因为只要他们之间不接触,他仍是比较安全的。只要没有问题,就不需要有任何答案。
他们也许会问:你跟那个1861年参军的为艾贝·林肯打杖的伊诺克·华莱士是同一个人吗?这个问题有一个答案,也只有一个答案。是的,他将不得不说,我跟他是同一个人。
在他们可能问他所有问题中,只有这个问题他才能如实回答。对于其他所有的问题他有必要保持沉默或者回避。
他们可能会问他怎么不会衰老,人们渐渐地衰老了,可他却保持了青春,这是怎么回事。他不能告诉他们:自己在中继站内是不会衰老的,只有当他走出时才会衰老。他每天散步时会衰老一小时,在菜园里劳动时他会衰老一小时左右,坐在台阶上看美丽的日出他会衰老十五分钟。然而,当他步入中继站时这个衰老过程便抵消了。
他不能把这事告诉他们。还有其他许多事情他也不能告诉他们。他知道一旦他们跟他打上了交道,那时,他将不得不回避他们的问题,独自呆在中继站内完全与世隔绝。
这种方式对他的生活不会造成什么困难,因为他可以很方便地在站内生活。他不会要求什么东西,因为外星人会向他提供足以使他继续生存的所有东西。他有时也买过一些食物,请温斯罗买好后从城里捎来。他这么做是因为他想品尝一下地球上的食物,尤其是那些他童年时期和战争年代常吃的食物。
他想,他甚至还可以通过复制食品来满足供应。他可以将一块咸肉或一打鸡蛋送往另一个中继站,将它们留在那里作为复制咸肉或鸡蛋的样品。当他需要时,只要他发出订单,食物便可送到。
但有一样东西外星人是无法提供的,这就是他通过温斯罗和那些邮件与人类所保持的联系。当他一旦被关在站里,他就与自己所熟悉的世界完全隔绝了。因此,报刊与杂志是他与人尖唯一的联系。由于受到各类装置的干扰,收音机在中继站里失去了正常的功能。
要是那样,他就无法知道世上所发生的一切,也不会再了解外界的情况了。他的银河图也会因此而受到影响,将基本上失去作用。不过,他认为现在银河图差不多已经失去了作用,因为他对正确因数的使用无法确定。然而,尽管如此,他将十分想念他生来就非常熟悉的外部世界,想念这块供他散步的小天地。他想大概正是这种散步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才使他依然保持着人的特性,依然是地球上的一位公民。
从智力上和感情上来讲,他依然是一位地球上的一位公民,依然是人类的一员,他不知道这究竟有多么重要。他想来,也许自己没有理由要维护这种身份。有了银河的世界主义,如果他继续热衷于将自己与地球联系在一起,那就显得非常狭隘了。这种狭隘的观念可能会使他失去某些东西。
不过他明白,自己从心底里并不想背诵地球。他多么喜欢这个地方,别人从未见过那些遥远而又奇异的星球,与他们相比,他也许更加热爱地球。他认为,一个人必须属于某种组织,既要忠诚,又要有身份。银河系对任何一个想赤身露体独自生活的生命体来说,实在是太辽阔了。
一只云雀从草地上飞起,随即尽了高空。伊诺克望着云雀,等着它从喉咙里发出清脆的歌声。但云雀没有鸣叫,要是在春天,它是会叫的。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地往山下走去。此刻,他清楚地看到了远处中继站的轮廓,它坚挺地矗立在山顶上。
他将这所房子看作是中继站而不是他的家,对此他感到很奇怪。不过,这所房子作为中继站要比作为家的历史长得多。
他发现这所房子坚固得有些令人讨厌,它好像在山脊上扎下了根,并打算永远留在那里似的。
当然,只要你愿意,你想让它保留多久,它就能保留多久,因为没有东西能够伤害它。
即使有朝一日他被迫留在站内,他的中继站依然能抗拒人类所有的监视和窥探。他们既不能将它劈开,也不能将它凿穿或砸碎。他们既不能对它无可奈何。人类所有的监视、猜测和分析只能让他们知道,在这个山顶上有一所极不寻常的房子,此外他们将别无所获。因为除了热核炸弹以外,其他东西都无法将它摧毁,也许连热核炸弹也未必能将它摧毁。
他走进了院子,然后回头看了看刚才出现闪光的小树丛。此刻,没有迹象可以表明那里有人在监视他。
10
中继站内,那台信息传播机正在哀怨地鸣叫。
伊诺克挂好步枪,把邮件和木雕放在书桌上,然后穿过房间,走向正在鸣叫的传播机。
他按了一下电钮,又用力拨了一下操纵杆,信号声便停止了。
信息屏上的电文如下:406302号液舱将按你们的时间于傍晚时分到达18327号中继站。请准备好热咖啡。尤利西斯。
伊诺克咧嘴笑了。尤利西斯,还有他的咖啡!在所有的外星人当中,唯独尤利西斯喜欢地球上的食物和饮料。有的外星人也曾品尝过一些,但仅仅是偶一为之罢了。
他认为尤利西斯与众不同。他俩一开始就给对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们最初相遇是在那个雷雨交加的下午,当时他俩一起坐在台阶上。他看到尤利西斯那张普通人的脸被另一张畸形的脸所替代。
那是一张可怕的脸,既粗野,又令人厌恶。当时伊诺克认为,这张脸看上去像一个残忍的小丑。想到这里,他感到非常奇怪,他不知道这个词语怎么会闪现在自己的头脑中,因为小丑并不残忍。不过,可以使用这样一个词语:那是一张杂颜色的、拼凑而成的脸,具有僵硬、绷紧的两颊和如同刀片一样薄的嘴唇。
然后,他见到一双眼睛取代了脸上其他的部位。那双眼睛真大,眼里充满了温和与理解的目光,这种目光落在伊诺克身上。倾盆大雨愤怒地猛击着院内的尘土,与此同时,那些受惊的、被泥水溅脏的小鸡为寻找掩蔽处而疯狂地乱跑起来。
伊诺克站起来,抓住对方的手臂,将他拖进了门廊的遮蔽处。
他俩面对面地站着。尤利西斯伸手撕去了那副松散而有裂缝的面罩,露出一个近似子弹的头颅,头上没有一根准确性。此外,它那张色彩鲜明的脸,就像野蛮的暴跳如雷的印第安人准备打杖时的脸一样,涂满了颜色;它脸上的有些部位近似丑角的脸谱,整个图案仿佛在强调战争是一种不合逻辑的荒唐行为。但是,当伊诺克睁大眼睛仔细看时,他发现那不是颜料,而是这位天外来客本身所具有的一种自然色彩。
不管他还有其他什么疑惑或惊奇,这个畸形的生命体不属于地球,这一点伊诺克深信不疑,因为它一点也不具备人的特性。也许它具有人的模样,有一双手和两条腿,还有一个头和一张脸。但是它具有一种非人的本质,一种近乎否定人性的东西。
伊诺克想,在古代它大概会被认为是个魔鬼。尽管在农村的一些地区有人依然相信地球上存在着魔鬼,但一般人现在已不再相信有魔鬼或幽灵或其他可怕的怪物了。
他说他来自别的星球,也许是真的,尽管这有点不可思议,这是人们甚至连做梦也没有相过的事情。这种事情既无法证明,又没有什么规则。它在人们的头脑中留下的是一片空白,也许到时候这个空白会被填补的,但现在它就像一条奇怪的坑道,无休止地向前延伸着。
“慢慢来,我知道要你马上相信并不容易,”外星人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使你相信。现在毕竟没有办法能证明我来自别的星球。”
“可是你话说得那么好。”
“你是指我用你们的语言说话吧。这并不困难。只要你懂得银河系中所有的语言,你就会明白这一点儿也不困难。你们的语言并不难,只是一种最基本的语言,因为还有许多要领它无法表达。”
伊诺克承认他说得很对。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离开一两天,给你时间考虑一下。然后我再回来,到那时你就会想通了。”外星人说。
伊诺克笑了,但笑得很尴尬,这种微笑在他的脸上显得极不自然。
“这就会使我有足够的时间向周围的农村发出警报。也许人们会埋伏起来抓你的。”他说。
外星人摇摇头说:“我肯定你决不会这样做的。只要你愿意,我宁可冒一次险。”
“不,”伊诺克说。他对自己能如此镇静自如而感到惊讶。“不。当你需要面对事实时,你就必须面对它。这是我从战争中帝来的。”
“你一定会的,”外星人说,“你会很好地面对事实的。我没有看错人,这使我感到非常自豪。”
“看错人?”
“你真以为我事先什么也不知道就来到了此地?我了解你,伊诺克,差不多就像你了解自己一样,甚至可能比你还更了解你自己呢。”
“你知道我的名字?”
“当然啦。”
“咳,好极了,”伊诺克说。“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感到很尴尬,”外星人对他说,“因为我没有名字。识别身份无疑最适合我们外星人了,但这在嘴上是无法说的。”
不知是什么原因,伊诺克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他没精打采地坐在防护栏上,一只手拿着一根棍棍,炮弹从他的头顶上呼啸而过。在不到半黄里远的地方,步枪噼噼啪啪地射击,阵地上即刻硝烟滚滚。
“那么,你需要有一个名字别人才好称呼你。”他说,“我就叫你尤利西斯吧。我总得给你一个称呼才行。”
“好吧,”陌生人说。“但请问,你为什么要给我起尤利西斯这个名字呢?”
“因为这是我们人类中一个伟大人物的名字。”伊诺克说。
当然,这事的确有些奇怪。它们俩毫无相似之处:一位是没精打采的美利坚合众国的将军,坐在防护栏上削着木棍,而另一位则站在门廊里。
“我很高兴你为我选了这样一个名字,”尤利西斯说,他依旧站在门廊里。“在我听来,它既庄重又高贵。在咱们之间我很乐意使用这个名字。我以后叫你伊诺克,按你们的时间计算,我俩要在一起工作好多年呢。”
现在他们可以开始坦率地交谈了,不过,他还在犹豫不决。伊诺克想,也许刚才自己的等待还是对的。由于他刚才感到有些眼花缭乱,所以他未能及时与对方坦率地交谈。
“也许我能向你提供一些食物,还能煮些咖啡……”伊诺克说着,竭力排斥正在自己头脑中形成的一些想法,而且它们形成得又是如此之快。
“咖啡?”尤利西斯咂着嘴问道。“你真有咖啡吗?”
“我去煮一大壶,再往里面敲一个鸡蛋,这样能使咖啡更加澄清……”
“咖啡的味道好极了。”尤利西斯说,“我访问过很多星球,在我曾经品尝的所有饮料中,要算咖啡最好喝了。”
他们一起进了厨房,伊诺克拨动了一下炉灶里的煤块,然后往里加了一些木柴。他把咖啡壶放到洗涤槽上,用勺子从水桶里舀出一桶水放进壶里,随后把它放到炉上去煮。他走进食品室,拿了一些鸡蛋,再到地窖里去取火腿。
尤利西斯一动不动地坐在厨房里的椅子上,当伊诺克在做这些事情时,它只是望着他。
“你爱吃火腿和鸡蛋吗?”伊诺克问。
“我什么都吃。”尤利西斯说,“我们银河人的适应性紧强了,所以我被派遣到地球上来作为……也许是作为一名观察员吧,你们是怎么说的?”
“侦察员。”伊诺克向他作了提示。
“对了,是叫侦察员。”
伊诺克想,跟尤利西斯交谈很容易,它几乎就像另一个地球人一样,不过,上帝才知道,它看上去并不像地球人,而是对地球人的一种令人厌恶的模仿。
“你在这所房子里生活了很久,你一定很喜欢它吧。”尤利西斯说。
“自我出生以来它一直是我的家。我离开它大约有四年,但它始终是我的家。”伊诺克说。
“我很高兴自己又重新回到了家里,”尤利西斯对他说,“我离家已经很久了,这种任务总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完成。”
伊诺克放下他用来切火腿的那把刀,沉重地坐在椅子上。他瞪大眼睛望着桌子对面的尤利西斯。
“你?你回到家里?”他问道。
“噢,当然罗,”尤利西斯对他说,“我的任务已差不多完成了,我还得到了一个家。
难道你以为不是这样吗?“
“不知道,这我可从未想过。”伊诺克无力地答道。
他明白,情况就是这样。他从未有过这种念头:将这种事情与自己的家联系在一起。因为只有人类才会有他们称之为家的住宅。
“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有关我家里的情况。将来你甚至还能上我那儿去访问呢。尤利西斯说。
“是到太空中的星球上去访问吧。”伊诺诺克说。
“现在对你来说这似乎很奇怪,”尤利西斯说,“接受这种想法需要一定的时间。但当你了解我们后,了解我们所有的人之后,你就会明白了。我希望你会喜欢我们。真的,我们并不是坏人,在我们种类繁多的外星人中没有一个是坏人。”
伊诺克想,这些星球都位于寂寞的太空之中。他甚至无法猜测它们究竟有多远,他也无法猜测它们是些什么东西或者为什么会是那样的东西。他想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不是另外许多世界。那里也有人,或许是许多其他类型的人,也许每个不同的星球上住着不同的人。它们中有一人现在就坐在我的厨房里,等着咖啡煮沸,等着火腿和鸡蛋煎好。
“可这是为什么呢?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他问道。
“因为我们是常在宇宙间旅行的人,”尤利西斯说,“我们需要在这里设一个中继站。我们想把这所房子变成一个中继站并且由你负责守护。“
“这所房子?”
“我们不能建造一个中继站,因为那样有人就会产生疑问:是谁在造房子?造这房子干什么?所以,我们只得利用现存的结构,根据我们的需要将它改变一下。但只是改变它的内部结构。我们不动房子的外表,依然让它保持原样,因为我们必须防止有人产生疑问,必须……”
“可旅行……”
“旅行于星球之间,”尤利西斯说,“这比你想像的还要快,比人眨眼睛更快。我们有一种东西你们称为机器,但又不是机器,它与你们想像的机器不一样。”
“请原谅,我无法理解。”伊诺克说,“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你还记得铁路刚铺到米尔维尔的时候吗?”
“是的,我还记得。那时我还是个孩子。”
“那么你就不妨这样想,它只是一条铁路而已,地球也只是一个城镇,而这所房子将成为这条新式铁路上的一个车站。唯一不同的是,在地球上,除了你之外没有人知道这条铁路因为它仅仅是一个供休息和转程的地方。但地球上的人不能买票到这条铁路上来旅行。”
当然,这样的解释听起来未免过于简单。但伊诺克感到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是不是用太空火车?”他问。
“不是,”尤利西斯告诉他。“是用另外一种东西。我不知该从哪儿开始向你解释才好……”
“也许你应该另找别人,找一个能理解你的人。”
“地球上没有人能对此有哪怕是非常模糊的认识。不行,伊诺克。对我们来说,选你和选其他人是一样的。但在其他方面你比其他任何人更为合适。”
“不过……”
“还有问题吗,伊诺克?”
“没了。”伊诺克说。
现在伊诺克依然记得当时自己如何坐在台阶上,考虑着他将如何独自一人工作。同时他还想到了一个新的开端。他知道自己无法回避这样一个新的开端,他必须从头开始去创造新的生活。
突然,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新的开端,它要比伊诺克神志恍惚时所想像的甚至更惊人,更可怕。
11
伊诺克将电文归档后便回电表示确认:406302号的来电收到。咖啡已在炉上。伊诺克。
他注销了传播机上的内容,然后走到他离开前就已准备好的3 号液箱前。他对温度的水准进行了测量,再次查明液箱安全地放在物资管道前。
他从那里走到另一条物资管道旁。这条官方的、供紧急情况使用的物资管道位于房间的另一角。伊诺克将这条管道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像往常一样,它的情况良好。尽管物资管道一直安然无事,但每次在尤利西斯来访之前,伊诺克总要对它检查一遍。假如出了故障,他只能向银河总部发出紧急电文,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一旦某条管道出了故障,就会有人通过一条运转正常的物资管道前来修理,使它恢复原状。
那条官方的、供紧急情况使用的物资管道的作用恰好反映在它的名称上。它只能供银河总部人员来此作官方访问时作用,或者在可能出现的紧急情况下使用,其操作程序完全不受地方中继站的控制。
作为该站以及其他几个中继站的督察员,尤利西斯无须事先通知就可以随时使用这个官方的物资管道。不过伊诺克记得,这些年来尤利西斯每次来站之前总会高兴地把自己即将来访的消息先通知他。这不是位于庞大的银河网络中的所有中继站都能享受到的一种优厚待遇,虽然有些中继站可能也享受到了这种待遇。
他认为,或许今晚他应该把中继站受人监视的情况告诉尤利西斯,也许早就该告诉他了,但他始终不愿意承认人类会给银河中继站带来任何麻烦。
他自己一贯热中于将地球人描述为善良的和理智的,他认为这样做其实毫无意义,因为在许多方面他们既不善良也不理智,也许是由于他们还未真正长大成人的缘故吧。他们非常聪明,思路敏捷,有时还富有同情心,甚至还能理解别人。但令人痛惜的是,在许多方面他们都失败。
不过伊诺克认为,如果人类有了机会,如果他们碰到了好运气,了解到了太空的情况,那么他们一定会牢牢地掌握自己的命运,一定会迎头赶上的。最终他们就会加入到宇宙大家庭中去。
人类一旦加入了这个大家庭,他们就会证明自己的价值,而且还会奋发努力,因为他们还比较年轻,而且精力充沛,有时他们的精力也许过于充沛了一点。
伊诺克摇了摇头,穿过房间,坐到自己的椅子上。他拿起面前的邮件,将温斯罗用来捆扎邮件的绳子解开。
邮件中有几份日报,一份周报,还有两份杂志:《宇宙》和《科学》。此外,还有一封信。
他把报纸和杂志推向一边,随手拿起那封信。他发现这是一封航空信。邮戳是在伦敦盖的,他对回信地址所提供的姓名感到非常陌生。一个陌生人怎么会从伦敦给他写信?他感到困惑不解。不过他心里明白,任何一个从伦敦或从任何地方给他写信的人他都不会认识,因为在伦敦或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他都没有熟人。
他拆开那封航空信,在面前的书桌上把信纸摊开。然后他把台灯移近一些,以便让灯光直接照在信纸上。
亲爱的先生,我想您一定不认识我。我是英国《宇宙》杂志的一位编辑。你订阅我们的杂志已有许多年了。我不使用本社的信笺写信,因为这是一封普通的私信,有些地方可能写得不够得体。
您是我们杂志年龄最大的一位订户。也许使您感到兴趣的是,您的姓名在我们的订户通讯录上已有整整八十多年了。
尽管我知道这与我并无多大关系,但使我感到奇怪的是,究竟是您本人对我们这本杂志订阅了如此长的时间,还是您父亲或一个与您关系密切的人才是最初的订户,而您只是在继续使用他的姓名而已。
我的兴趣无疑是一种毫无理由的,不可宽恕的好奇心理。先生,您本人完全有权对我的询问不予理睬。但如果您对回答上述问题并不介意的话,我很乐意能收到您的回信。
我只能替自己作出如下辩解:我为这个本杂志工作已久,对于有人认为它值得订阅八十鑫年,我感到非常自豪。我怀疑其他许多出版社是否也能因有人对他们的刊物保持如此长久的兴趣而夸耀一番呢。
先生,请接受我对您最崇高的敬意。
您的忠诚的。
然后是签名。
伊诺克将信从身边推开。
他想:又出现了一个。这里又出现了一个监视他的人。不过他的信写得小心谨慎,彬彬有礼,而且也不会引起任何麻烦。
但是,又多了一个注意他的人,这个人对订阅杂志长达八十多年而感到奇怪。
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人还会越来越多。他不但要提防那些将来可能会监视他的人。他可以尽量不让自己引人注目,但他却不能躲藏起来。人们迟早会盯上他的,并且会蜂拥而来,聚在他的门外,急切地想了解他为何要躲起来的原因。
他知道,等待观望的想法已经失去了意义。外界正在向他逼近。
他不明白他们为何不能让他一个人安静一点。假如他能对他们解释一下目前的情况,也许他们就不会来打扰他了。可他不能对他们解释。即使他能够解释的话,他们中依然会有人向他拥来。
位于房间另一端的物资管道向他发出了嘟嘟声,伊诺克随即转过身去。
那是瑟彭人来了,它在液箱内看上去像是一团黑糊糊的、近似球状的东西。在伊诺克的头顶上,有大约一立方米的物体在溶液中缓慢地移动。
那也许是行李,伊诺克想。可电文已经说明它不带行李的。
正当他急忙穿过房间时,他听到了卡嗒卡嗒的声音,那是瑟彭人在对他说话。
“给你送来一些死去的植物,”那卡嗒声说。
伊诺克望着在液体中浮动的那一立方东西。
“请收下,这是我带给你的。”瑟彭人卡嗒卡嗒地说道。
伊诺克笨拙地也用卡嗒声来答复对方。他用手指敲着液体舱的下班说:“谢谢你,仁慈的客人。”
他一边说,一边怀疑自己对这堆物质的称呼是否正确。他想,一个人在这种告别讲究的场合可能会陷入极端困惑之中。对他们中的有些来客,人们可以用华丽的词藻去称呼(即使在那种情况下词藻华丽的程度也因人而异),至于对其他一些来客,人们往往用最简单、最直率的语言来称呼。
他走近液体舱,取出那堆东西。他发现那是一块体积很低大而又十分沉重的木头,像乌木一般黑,纹理非常细密,看上去石头。他暗自觉得好笑,心想听了温斯罗的一番话之后,自己快成了判断艺术材料的专家了。
他把木料放在地板上,然后转身望着液体舱。
“你能告诉我你用它来干什么吗?对我们来说,这种东西毫无用处。”瑟彭人卡嗒卡嗒地说道。
伊诺克迟缓了一下,从自己的记忆库中竭力搜寻着恰当的词语。“雕刻”一词的代码是什么?他感到纳闷。
“可以吗?”瑟彭人问道。
“请原谅,仁慈的客人。我不常使用这种语言,因此用得很不熟练。”
“请免用‘仁慈’一词,我是个很普通的客人。”
他轻轻地敲着木头说,“把它必变成另一种形式。你的眼睛能看见东西吗?如果能,我就拿一个样品给你看。”
“我看不见东西,”瑟彭人说,“还有其他许多生命体也看不见东西。”
这个瑟彭人到达时是个球状物体,现在它开始转为扁形了。
“你一定是个两足动物吧。”瑟彭人卡嗒地说道。
“是的。”
“你们地球是一个固体星球吗?”
固体?伊诺克感到纳闷。“嘿,是的,相对液体而言,它的确是固体的。”
“在地球上固体占四分之一,其余均为液体。”伊诺克发着卡嗒声。
“我的星球几乎全是液体的,只有很少一部分固体,那是一个非常安静的世界。”
“我有件事想要问你,”伊诺克卡嗒嗒地说。
“请说吧,”那生物说。
“你是个数学家。我的意思是你们全都是数学家。”
“不错,”那生物说,“数学是一种极好的消遣,它能使大脑充实。”
“你是说你们并不使用它?”
“哦,是的,以前曾经用过,可现在不再需要它了。在很久以前,我们曾经有过所有形式的应用数学,可现在它只是一种消遣而已。”
“我听说过你们的计算方法。”
“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计算方法,概念也更先进。”瑟彭人发着卡嗒声。
“你能说给我听听吗?”
“你了解在北极七号星上所使用的方法吗?”
“不了解。”伊诺克卡嗒卡嗒地回答道。
“那就没有必要把我们的计算方法告诉你了。你必须首先了解北极星的计算方法。”
伊诺克记得,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他本来是可以了解到一些情况的。银河系中的知识浩如烟海,而他自己却孤陋寡闻,即使在他听说过的那一点点知识中,他真能理解的也为数甚少。
地球上有人能搞懂它们的意思。人类为了搞懂自己所听到的那一点点知识甚至会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还会把所有的知识都投入应用。
在太空的星际间存在着无穷的知识。其中,有些是对人类知识的进一步发展,有些则涉及人类还未曾考虑过的事情,对它们的使用方法和用途人类甚至还没有想到。如果光靠他们自己,也许永远也不会想到。
一百年之后,伊诺克想,一百年之后他能学到多少知识呢?那么一千年之后呢?
“我想歇一会儿,”瑟彭人说,“跟你聊天我感到非常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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