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保罗,你疯了是吗?”米歇里斯突然嚷道,看上去气坏了,“回你的吊床上去,你非得把事情搞砸才行吗?你是病人,你不知道吗?”
“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克利弗笑了笑,他脸色苍白,有点吓人,“实际上我感觉相当不错。我的嘴里基本上已经没事了,我想现在也不可能在发一次烧了。要是我们这个小组趁我不在作什么决议的话,我他妈的会发疯的。你们没权力这么做。我会对任何决议都提出上诉──任何决议,我希望你们都听清楚──只要我没参加决策过程。”
小组的其他成员都一动不动地听着。录音机已经启动了,机器在运转,不可擦除的磁带正在一点点进入密封盒。另外两个人疑惑地转向路易斯·桑切斯。
“这是怎么回事,雷蒙?”米歇里斯皱着眉头说。他用自己的钥匙把录音机关上,“他这么起来,身体不会有问题吧?”
路易斯·桑切斯已经站在物理学家的身边,正在检查他的口腔。他嘴里的溃疡已经差不多好了,剩下不多的几块也都开始结痂脱落,看上去情况不错。克利弗的眼睛还在充血,说明血毒还没有痊愈。不过除了这症状以外,海葱素接种带来的影响已经完全消失。克利弗看上去状态很差,不过一个人刚从病中恢复过来,状态理应如此;而且这个人刚把自己体内所剩的一点蛋白质燃烧殆尽,努力使自己站起来,走到这里。至于手臂上的血肿,冷敷一下就会好的。
“如果他肯拿自己的身体冒险的话,我想他已经有这个资本了,至少我觉得可以了。”路易斯·桑切斯说,“保罗,现在你首先要做的是脱下靴子,回到床上,然后穿上件长衣服,再找条毯子把腿裹起来。然后你必须吃点东西;我去给你做。你的康复过程应该没什么问题。但如果你自己这段时间不注意身体,过多消耗精力的话,很容易真的得上什么大病,那你可就麻烦了。”
“我保证。”克利弗马上回答,“我可不想充英雄,我只想你们能听到我的声音。帮我一下,把我弄到吊床上去,我现在走路还打晃。”
下面的半个小时,大家忙着安顿克利弗,直到牧师满意为止。屋里的气氛好了许多。物理学家看上去似乎很享受的样子。他手里捧着一杯格茨特茶──这是锂西亚的一种特产药茶,味道香郁无比。用不了多久,它一定会成为地球的重要进口商品。克利弗说:
“好了,迈克,现在可以重新打开录音机了。”
“你确定吗?”米歇里斯说。
“百分之百确定。按下那个该死的键吧。”
米歇里斯转动钥匙,然后拔出来,装回自己口袋里。从现在开始,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录在案。
“好了,保罗,”米歇里斯说,“这是你自己不顾身体,非要参与进来。不过你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你可不可以回答:为什么你不跟我们联系?”
“因为我不愿意。”
“拜托,先等一下,”安格朗斯基说,“保罗,你现在说的话都会被记录下来;别这么拧着脖子,脑子里冒出什么就说什么。你可能觉得这是心直口快,但好好想想吧,你的第一反应不见得就是正确的。你一直不根我们联系,是不是因为你不会操作本地的通讯系统──信息树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不,不是,”克利弗坚持说,“谢谢你,安格朗斯基,不过我不准备取巧,捏造一个对我自己比较有利的答案,也不准备作什么申辩。我知道自己的行为违反了规定,我也知道自己做了这种事后,已经不可能进行有力的申辩了。要这么做,我只有一个机会:从一开始就加以有效的控制,让事情按照我的安排运行,不给你们发现的机会。当然,自从我被那个该死的菠萝扎到以后,什么机会都没有了。我昨晚一直在拼命挣扎,想在神父回来之前跟你们说上话,不过最后还是失败了。那时候我就已经明白,我输了。”
“你现在的表达非常冷静。”米歇里斯谨慎地说。
“差不多把,其实我现在很有点失落。不过我是个现实主义者。我心里非常清楚,迈克,自己这么做有他妈的非常合理的原因。我期望你在听了我的陈述以后,会完全倒向我的观点。”
“好的,”米歇里斯说,“说说看。”
“首先,我不跟你们联系,是因为我不愿意。这一点我已经说过了。要是我按照神父那么做的话,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使用信息树来传递信息。至少,我可以让一个蛇头怪替我转发。对,我不会说蛇头怪的语言,不过神父会说,我只要把他带去就行了。当然,说到底,我的确没有独自操作信息树的能力。不过在这个问题上,我不存在任何技术障碍。迈克,等你自己看到那棵树,你就明白了。从本质上说,它类似一个单向导电的晶体管,埋在它脚下的那块巨大的水晶岩床就是一块巨大的半导体;水晶会产生压电作用,每当那个树根扯动一次,它就会发出大量射频信号。这非常奇妙,我敢打赌,在银河系中是独一无二的。
“不过我希望在我们两队人之间产生隔阂。我希望把你们两个隔绝开来,完全不知道这边大陆上发生了什么。我希望你们能做最坏的打算,还要尽可能地让你们猜测,这种状况完全要归咎与蛇头怪的破坏。等你们回来之后,我就会告诉你们,我之所以一直没有发出任何信息,全都是因为蛇头怪的阻挠。我还准备了好多假证据之类,就藏在附近;现在既然事情败露,这一切也就没有意义了。不过我敢肯定,如果事情按照我的计划进行,那些玩意一定会显得货真价实,你们一定会对我的话深信不疑,不管神父能跟你们说什么,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你肯定你不想先把录音机关上吗?”米歇里斯平静地问。
“嘿,把你那该死的钥匙拿开。行了吧你,好好听着。从我的角度来看,我最丢脸的失败就是在最后关头把自己葬送在一棵菠萝上。这么一来,神父就有了一个机会,发现我暗中进行的计划。我敢发誓,如果我没有碰上这种倒霉事的话,他一定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直到你们回来为止──而到那时候,一切都迟了。”
“他说得没错,我一直没有发现异常。”路易斯·桑切斯平静地看着克利弗,“不过你碰上那棵‘菠萝’不能说是一个意外。要是你能认真观察一下这个实实在在的锂西亚──这本来正是你的本职工作──而不是出于某种目的,整天忙于在脑海中编织一个虚幻的锂西亚的话,你应该早就发现那种植物要比地球上的菠萝危险得多。到现在为止,你跟安格朗斯基一样,连一句锂西亚语都说不好。”
“这个,”克利弗说,“我可以承认。但我并不觉得这有何不妥。我只会观察锂西亚上最至关重要的问题,这就够了。不像你,神父,我从来不关心那些在奇异环境下生长的千奇百怪的小玩意儿,我也不是那种事无巨细都要学习,都放在心上的人。”
“别这么早就开始斗嘴,”米歇里斯说,“你已经把你的事告诉了我们,听起来也句句属实。我们能想到,你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原因。看起来你觉得,只要我们大家听了你的原因,一定会原谅你,或者至少不会太责怪你。现在,我们想听听你的理由。”
“是这样的,”克利弗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生气。他身体往前靠了靠,明亮的灯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向米歇里斯。
“你知道吗,迈克,我们坐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呢?从头说吧,你知道这个星球上的金红石[3]储量有多大吗?”
“我当然知道,”米歇里斯说,“安格朗斯基告诉过我。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想找到精炼矿石的办法。要是我们最终决定开放这个星球的话,这里的钛矿够我们用一个世纪,甚至更久。关于这点,我会在我的个人报告中重点阐述。但这难道就是你的理由吗?早在人类首次登陆之前,我们第一次得知这个星球的慨况时,我们就已经料到了这个情况。”
“那结晶花岗岩呢?”克利弗轻轻地问。
“怎么,那又怎么了?”米歇里斯看上去更迷惑了,“我想应该也很多把。我一直都没想去查。钛对我们很重要,不过我看不出锂有多么要紧。早在五十年前我们就已经不再用它作火箭燃料了。”
“但锂仍然是一种好东西,”安格朗斯基说,“老式锂引擎的缺点在于安全性不好,常常像弹头一样爆炸,只要有一点管道泄漏,马上就不能用了。”
“不过在地球上,这种金属一英吨还要卖到两万美元,迈克。尽管货币价值有很大变动,从上世纪六十年代以来,它一直是这个价格。这个对你而言,就没有什么意义吗?”
“我更想知道,它对你有什么意义,”米歇里斯说,“即使发现锂西亚上遍地铂金,我们几个也不可能通过这次旅程赚到一分钱。如果你关心的仅仅是经济价值的话,这里大量存在的锂矿,肯定能对地球市场造成很大冲击。不过,从更高的层面上说,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意义吗?”
“炸弹,”克利弗说,“真正的炸弹,氢弹。它对可控核聚变没有什么帮助,不能用来发电,不过它能造成百万吨当量级的核爆炸,我敢保证你从来没见过这么壮观的爆炸。”
路易斯·桑切斯突然觉得很不舒服,他怕的就是克利弗这种直截了当,不计其余的观念:有了这种观念,才会因为这里遍布岩石,就把这个星球叫做锂西亚[4];同样的观念会不考虑其它一切,只顾在这里寻找锂矿。他一直希望克利弗不会这样。可惜,他错了。
“保罗,”他说,“我收回我之前说的话。其实,即使你不被那棵所谓的‘菠萝’扎到,我也完全可以看穿你的计划。你出事那天曾跟我说过,你是去寻找结晶花岗岩,你还坚信锂西亚一定有巨量的氘,以后可以大量生产。当时你一定以为即使这么说,我也听不懂。即使你没有碰到那棵‘菠萝’,上面那番话也足以让我看穿你的用意。你不屑于对锂西亚多加观察,所以永远作不出正确的判断;对我,你也一样。”
“说得轻巧,”克利弗轻蔑地说,“有些人总是喜欢放马后炮──尤其是在录音的时候。”
“的确轻巧,因为所有准备工作都有人事先完成了。”路易斯·桑切斯说,“不过在我看来,你那种把锂西亚当做潜在氢弹工厂的观点,根本就是一个借口。那也不是你的真正目标。我相信你的最终目的在于尽可能地把锂西亚从这个宇宙中抹去。你痛恨这个地方。这个星球让你烦躁不堪。你宁愿它从来就不曾存在过。所以你不停地强调这里会变成一个兵工厂,以此来抹杀锂西亚其它所有特质;只要你赢了,锂西亚就会出于安全考虑被永远封禁。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你说得没错,除了对我思想的臆测之外,”克利弗不屑地说,“如果一个牧师都能轻易地看出锂西亚的军事价值,这一点还能瞒过谁?无论你怎么贬低我的动机,事实仍旧如此,不能改变。见鬼,迈克,听我说,我们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巨大机遇。这个星球从头到脚,天生就应该成为一个热核实验室和生产中心。这里有储量惊人的珍稀元素。而真正的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人没有任何核知识,我们可以高枕无忧。所有的关键材料、放射性元素和种种核工业的必须设备,我们都需要从地球进口;而蛇头怪们对此却一无所知。此外,那些设备,粒子加速器等等,都需要铁之类的元素,蛇头怪们不但手里没有,甚至从理论上也毫无所知──例如磁铁和量子机械。我们可以在这边大肆开发,而这些廉价劳动力可以一直为我们所用,只要稍稍警惕点就行,反正他们也不会去偷窃我们的机密技术。
“而我们需要做的,只不过是为这个星球打上E级标签,把它否定掉。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一个世纪之内,杜绝任何人来锂西亚建造太空中继站,或者其它什么公共用途的基地。与此同时,我们再向联合国评估委员会另外递交一份秘密报告,详细说明这里的情况──它将变成地球的A级兵工厂,为我们人类行星联邦的共同利益而存在!只要我们作出正确的报告,这里将成为全人类的宝贵财产,这卷磁带将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要是我们错过了这个机会,那就是犯罪!”
“你要对付谁呢?”路易斯·桑切斯问道。
“嗯?我没有听懂你的意思。”
“你建造这个兵工厂,想要对付谁呢?为什么我们要用整整一颗行星的资源来制造氢弹呢?有什么用呢?”
“联合国会需要武器的,”克利弗干巴巴地说,“虽然现在世界已经太平了,可是我们消除一切动乱才没多少年,以前有一些桀骜不驯的国家,以后说不定也会有。别忘了核聚变武器保存不了多少年,它们不像原子弹那样耐储存。氘的半衰期很短,Li6也不可能储存很久。我猜你们对此一无所知。不过听我这一次吧,联合国维和部队要是知道手头有用之不竭的氢弹,他们一定会高兴的。从此我们再也不用担心那见鬼的半衰期问题了!
“还有,只要你们认真想一想就会明白,我们不可能永远遇到爱好和平的星球。总有一天──要是我们遇到一个像地球一样的行星该怎么办?如果那里的居民到爱好战争,一整个星球的人都像疯子一样,宁愿与我们开战也不肯接受我们的影响,那该怎么办?还有,如果我们遇到的下一个星球只是一个庞大联邦的前哨,比我们强大得多,那该怎么办?如果这样的一天到来──它一定会到来,这并不是危言耸听──我们就能用无限的氢弹,把他们一个据点接一个据点清除掉,以最小的伤亡,换取最后的胜利,这样难道就他妈的不对吗?”
“从我们的角度来看。”路易斯·桑切斯补充道。
“难道还有什么别的角度吗?”
“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我已经被他说动了。”安格朗斯基说,“迈克,你呢?”
“我还不能确定,”米歇里斯说,“保罗,我还是不能理解,你当时为什么要采取那种阴谋式的手段呢?它有什么必要吗?现在你平心静气地给我们陈述了你的理由,听起来也确实有道理。但是你也承认了,你那时是想设下圈套,尽可能牵着我们三个的鼻子都。为什么?你对自己的观点信息不足吗?你认为着不足以说服我们吗?”
“是的,”克利弗坦白地说,“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的团队:我们中间没有一个可以单独作出决策的队长,小组的人数又故意配成偶数,这样的话一旦观点发生分歧,就很难通过表决,作出决策。我尤其不能忍受的是,我们的队伍中居然还有一个神学家,他的脑子里除了伪善而毫无价值的道德思考就是有三千年历史的陈腐的哲学问题。这样一个人的废话,居然同一个真正的科学家的观点具有同样份量!”
“请注意你的用词,保罗。”米歇里斯说。
“我知道。当然,从另一方面说,我完全承认神父是一个出色的生物学家。我见过他工作的样子,我没见过还有谁能做得更好。说到这方面,大家也都看到了,他刚刚救了我的命。从这点上说,他也是一个科学家,跟我们一样──只要生物学也算科学的话。”
“谢谢。”路易斯·桑切斯说,“但只要你上学的时候开过历史课的话,保罗,你就会知道,在到达中国、巴拉圭以及北美荒野的第一批探险者中,都有传教士的身影。这样的话,我出现在这个星球上,也就不是什么怪事了。”
“可能有这么回事。不过这并不能消除我头脑中的疑惑。我记得自己有一次去参观巴黎圣母院的实验室,看到一个无菌动植物组成的微型世界,还有无数远远超出自己想像的生物奇迹。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疑惑,一个人是如何同时身兼二职,既是一个优秀的科学家,同时又是一个天主教徒──或者是其它教派的牧师之类。我不知道在他们的大脑中,哪一部分放着他们的信仰,而科学的内容又在哪里。到现在我仍然迷惑不解。”
“这两者不需要间隔,”路易斯·桑切斯回答,“它们是一个整体。”
“以前我问到你的时候,你也这么回答。这等于没说;事实上,正因为如此,我才下定决心实施自己的计划。我不能冒任何风险,让我们小组的决策取决于一个跟锂西亚勾勾搭搭的人。我要尽一切手段让神父的发言权减到最小,近于忽略不计。所以我才设计了这样一个类似于阴谋的行动。既然它已经失败了,看起来当然有点愚蠢可笑。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做一个成功的阴谋份子需要专业训练。我早该想到的。”
路易斯·桑切斯心中颇不平静。克利弗很快就会发现,他费劲周折想要达到的目标,其实根本不用费一根指头的力气,马上就要自己实现了。到那时候,他该有什么反应呢?当然,这个为了科学事业以及人类的荣耀而奋斗的人,早就想到了失败的可能。毕竟,人类的行为本来就充满疏漏。经过这次失败之后,不知克利弗能否理解神父──神的仆人──发现神的疏漏时心中的感受呢?应该不能吧。
“但我不为自己行为感到愧疚,”克利弗说,“我只为失败感到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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