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亮,路易斯·桑切斯步履沉重地穿过宽阔的圣彼得广场,朝着圣彼得大教堂的尖顶走去。这么早,广场上却已经挤满了来自各地的朝圣者。圣彼得的尖顶在微茫的晨光中显得滞重而隐晦。它比自由纪念碑高出一倍,从尖顶密布的丛林中拔地而起,象征着神的威仪。
他从柱廊的右侧穿过,制服夸张华丽的瑞士卫队侍立一侧,看着他迈进青铜大门。此时,他心里感到莫名其妙的紧张,于是停下脚步,心中默想口中默念大赦年教皇的神圣职责,给自己鼓起勇气。使徒宫耸立在眼前;他的心中震撼不已,这栋巨石堆砌的庞大建筑居然可以贤德如此宏伟。不过他现在没时间赞美了。
正门前不远右手边有张桌子,有个人坐在后面。路易斯告诉他:“我奉命来此,作为特别听众,接收教皇的圣谕。”
“这是神对你的眷顾。枢机总管室就在第一层,进门左手边第一间。噢不,等等──特别听众?我能看看你的文书吗?”
路易斯·桑切斯拿给他看。
“非常好。不过你还是要先去枢机总管室。特别听众最后要到帝王厅;总管会告诉你往哪走。”
帝王厅!路易斯·桑切斯的心怦怦地跳,几乎要冲破胸腔。那是教皇接见各国君主和红衣主教的地方。绝对不该在那里接见一个离经叛道的低阶耶稣会士──
“帝王厅,”枢机总管告诉他,“是接待区的第一间。神父,我相信您的事务会取得圆满成功。请接收我的祈祷。”
教皇哈德良七世是一个高大魁梧的北欧人,生于挪威。他那在当年的就职大典上还只是微微点缀了一些灰白的颜色的拳曲的胡子,如今已是一片雪白。不过除此之外,岁月的流逝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相反,他本人的相貌甚至比三维频道中的照片还要年轻一些,因为那些照片总是要着重强调他的高大和威严,还有刀削斧劈般历尽沧桑的脸。
路易斯·桑切斯心中被强烈的震撼之情占得满满的,完全没有注意到眼前的教皇衣着是多么华丽灿烂。教皇陛下的气质和风度几乎没有一点拉丁味道,完全是一副北欧人的样子。当年向教皇宝座一路擢升的时候,他曾不遗余力地推动道德整肃运动,大力宣扬更严格更传统的神圣道德。那时他热情非凡,几乎像路德教徒一样狂热;那是,他的形象更像一位中世纪的宗教法庭大法官。但是从当选教皇的那一天起,他就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他突然间变成了一个政治家,将全部热情投入世俗政治当中。不过在他一言一行中,那种北欧人斩钉截铁的决心和不容辩驳的冷酷风格却保持了下来。他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古罗马皇帝的名字,这便是很好的例证。路易斯·桑切斯知道:历史上这位皇帝曾把自己的头像印在帝国硬币上,希望自己的脸孔出现在每一次慈善活动中,借此冲淡自己的铁腕形象。
整个接见过程中,教皇一直挺直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路易斯·桑切斯,开始的时候还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好奇。
“在千千万万的朝圣者中,你是最需要救赎的一个。”他用英语说。附近有一台磁带录音机在无声无息地转动;哈德良像一个全情投入的档案员,总是坚持使用格式化的书面语言,“可是我们对你并不抱太大希望。因为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一个耶稣会士,一个神职人员,竟然会堕入摩尼教的歧途。早在神学院的课程中,我们就已经重点讲述了这种邪教的荒诞不经。”
“陛下,事实上──”
哈德良挥了挥手,“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你的观点和论证,我们早就研究过了。你一向信仰坚定,神父,但同时你的疏忽也让我们伤心不已──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讨论。你先给我们讲讲那个叫伊格特沃奇的生物吧。不要把他当作撒旦的作品,先假设他是个人,再来谈他的情况。”
路易斯·桑切斯皱起眉头。“作品”整个词触到了他心中某些柔软的角落,让他想到了过去的日子里,曾经忘记去做某些无可回避的事情,等到猛然醒悟,却为时已晚。在少年时期,他曾被一个荒谬的噩梦翻来覆去困扰了多年;在梦中,他每次都会错过拉丁文考试,因此永远也毕不了业。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无法解释为何会有这样的梦魇。
“陛下,我们可以从很多不同的角度来描述他。”他说,“他就是二十世纪的评论家科林·威尔逊所描述的外星人;同时他又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地球人。他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传教士,一个没有文明背景的智慧生物,一个不知道目标的探索者。我想他对我们提出的这些概念都心知肚明;他跟他自己种族的其他所有人都大不相同。他似乎对道德问题十分关注,但是又对所有传统道德观念都嗤之以鼻,甚至对母星锂西亚上那种完全受理性支配的自觉型道德也不屑一顾。”
“他这种思想在听众中引起来很大共鸣,是吗?”
“毫无疑问,陛下,事实便是如此。问题只在于,他的影响力到底有多大。昨晚他进行了一次非常聪明的实验,目的也是为了求证。我吗马上就会知道,公众的反响究竟会有多强烈了。不过我们已经很清楚,他至少已经抓住了那些在社会上感到孤独无依的人。那些人无论从情感上还是理智上,已经抛弃了我们的社会和社会中奉行的主流文化传统,彻底倒向了伊格特沃奇的阵营。”
“这么说吧,”哈德良的话有些令人意外,“我们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这点已经确定了。我们早就想到今年会发生这种事。我们对宗教裁判所作出的裁决并不满意:我们认为这样的处理并不明智。”
路易斯·桑切斯震惊之下,大脑一片空白。没有审判──也不用被逐出教会?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嘈杂不已,让他想起遥远道德锂西亚,想起寇里迪什茨法那绵绵不绝使人麻木的淫雨。
“为什么,陛下?”他有气无力地问道。
“我们相信,你当时被神选中,作为米迦勒[18]的武器对抗邪魔。”教皇一字字说来,斩钉截铁。
“我吗,陛下,一个异端?”
“你应该知道,即使诺亚也并非完美无缺。”哈德良说,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只是被神选中,得到重新开始的机会。歌德自己也有异端的倾向,但还是重新创作了浮士德的传说;这部伟大戏剧哦核心是救赎。同时,神父,好好想像一下你这次异端事件的本质。在二十一世纪的现在,一次表面上看似孤立的摩尼教异端事件,难道只是如表象所示,没有什么重要的意义?仅仅是生错了年代?或者说,它可不可能是一个非常严肃的征兆?”
说完这段话,他用手比划着自己的脑袋。
“当然,”他补充道,“如果可能的话,你必须首先净化自己的脑袋。这就是我们召见你的原因。我们都同意你的观点,即,撒旦是整个锂西亚危机的幕后主使;但是我们不想仅仅因此便作出武断的结论。问题的关键在于创世能力。告诉我们,神父,当你第一次意识到整个锂西亚都是撒旦的作品时,你是怎么应对的?”
“应对?”路易斯·桑切斯麻木地回答,“为什么,陛下?我的所有行动都写在报告里了。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当时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作品可以被打败,可以被驱散吗──你不知道神已经把这个权力交到你的手中了吗?”
路易斯·桑切斯头脑中一片空白。
“驱散……陛下,或许是我过于愚昧。我感到自己实在太无知了。不过就我所知,驱魔仪式早在两个世纪前就被教会废除了。我在神学院的时候,也学到了所谓‘空气中扰动的灵气和力量’已经被气象学取代,而‘邪魔附身’也可以由神经生理学解释。我从来没想过驱魔的问题。”
“驱魔仪式并没有废止,只是很少采用了,”哈德良说,“我们只是严格限制其应用范围。以前总有些无知的乡村牧师滥用这一仪式,给患病的牲畜或者乱蹦乱跳的猫狗驱魔。这种做法让我们教会颜面无存。但是神父,我们现在谈论的并非治疗患病的牲口,也不是天气或者精神病。”
“那么……尊敬的陛下,您的意思是……我应该试着驱魔……锂西亚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为什么不呢?”哈德良说,“当然,你当时身在其中,这在无意间可能会影响你的判断。我们可以肯定,当时神已赋予你战胜它的力量──这一点毋庸置疑;世俗的力量很可能也会助你一臂之力。不过你面对的是一个可怕的对手,战胜他的途径只有一条。即使驱魔失败,至少你已经竭尽全力,失败后再被拖入异端也算情有可原。我们宁愿发生的是这种情形。我们宁愿相信那个星球上充满了邪恶的力量,使你们都陷入撒旦制造的幻觉中──我们知道他有这个能力──但我们决不能接收摩尼教的异端邪说,魔鬼绝对不能拥有邪恶的创世能力!”
耶稣会士低下头。他为自己的无知羞愧万分。在锂西亚的时候,他把所有闲暇时间都用来研究那本小说,而那本书很可能从头到尾都是魔鬼的阴谋;纵览全书六百二十八页,通篇充斥着着魔似的呓语,看似玄妙,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意义。
“但现在已为时太晚,”哈德良还算温和地说,“你只剩这一条路可走。”他突然沉下脸,声音也变得冷酷无情,“刚才我们提到了宗教裁判所,它的裁决意味着你已经被自动开除教籍。从你任由邪恶死相进入大脑的那一刻起,你就丧失了天主教徒的资格。我们无需用任何正式仪式宣布这一点──而且,教会现在不想公开开除你的教籍,也有政治上的考虑。不过同时,你必须马上离开罗马。路易斯·桑切斯博士,我们收回施于你身上的一切祝福和赦免。对你而言,大赦之年是战斗之年,你要以一个世界为代价,战斗到底。只有赢得最终胜利之后,你才能回到我们中间──在此之前,绝无可能。再见。”
雷蒙·路易斯·桑切斯博士失去了教徒身份。他背负着沉重的诅咒,当晚便登上了从罗马飞往纽约的班机。出人意料的打击如洪水一般,正在淹没他的身躯;现在他只能建造方舟,以求度过难关。洪水涌起,他脆弱的大脑皮层中不停地回响着一句话,“现在他们已经交到你的手中。”此时他心中所想的,并非苟安于掩体之中的亿万众生。他想到了切特克撒:他想到一次成功的驱魔就可以一劳永逸地抹去这种庄严的生命,抹去他们的种族和文明,使他们回归于虚无,好像他们从来不曾存在。这个想法让他苦恼不堪。
交到你的手中……你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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