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计数字出来了。官方已经得到具体的数据,知道了对社会极度不满,把伊格特沃奇当作偶像和代言人的人究竟有多少;尽管不可能知道他们每一个人具体是谁。他们现在的状态并不让人意外──激增的社会犯罪率和精神病发病率早已再清晰不过地说明了当前的状况──不过他们的数量却足以让人瞠目结舌。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足有三分之一的人对他们生存的这个社会恨之入骨。
路易斯·桑切斯突然想到,如果在这个狂热的人群中,各种年龄段所占据的比例大体相当,那么这个群体的人数将会相当稳定。
“要是我们直接跟伊格特沃奇谈谈,会不会有所帮助?你的看法如何?”他问米歇里斯。从罗马回来以后,他一直待在米歇里斯家里。
“这么说吧,我对自己没有任何信心,估计我的话不会起任何作用。”米歇里斯说,“如果你去的话,可能会不一样。不过雷蒙,目前我对此不敢抱有什么期望。我们很难跟他讲什么道理,因为他对自己的所有遭遇怨气冲天,很难听进去别人的话。”
“对于那些信徒,他比我们更了解。”柳子补充道,“他身边聚集的人越多,他心里郁积的怨气就越深。我想他会越来越感到命运的不公,感到自己永远不会被我们的社会接收,在这里他永远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会感到自己如此受欢迎,只是因为还有很多地球人对这个社会同样心怀不满。这当然不是事实,但他心里的确充斥着这种念头。”
“这种念头也有点道理,依次为据,他更不会听从别人劝阻了。”路易斯·桑切斯忧郁地说。
他挪动了一下自己的椅子,看着窗外的蜜蜂;门廊里阳光明媚,它们都在辛勤地忙碌着。换个时候,他一定会为这些小生物深深着迷,不过眼下他没有时间沉湎于此。
“很显然,他也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完全弄明白,身为一个锂西亚人究竟意味着什么──除了外貌和遗传细胞以外。”他补充道,“切特克撒倒是能给他一点帮助,前提是他们能相遇──不过也没用,他们甚至连语言都不通。”
“伊格特沃奇一直在学习锂西亚语,”米歇里斯说,“不过他肯定不会说,至少水平肯定还不如我。他只能接触到语法书──其余的文档还是保密材料,他根本看不到──而且没人可以交流对话。他的发音艰涩刺耳,就像铁绞盘的声音。不过,雷蒙,你能当翻译。”
“是,我能。不过迈克,这事还是完全没有指望。我们没法把切特克撒弄到这儿来。就算我们能得到授权,得到此行所需的一切便利,时间上也来不及了。”
“我想的不是这个。我在琢磨瑟康系统──那是阿维罗因伯爵的新发明,一种连续性闭合无线电通讯器材。我对那玩意儿一无所知,但是我想,信息树无时无刻不在发出巨量的无线电波,或许阿维罗因伯爵的仪器能接收到这些信号。如果这个计划可行,我们就能跟切特克撒通话了。不管结果如何,我想这都值得试试。”
“我完全同意,”路易斯·桑切斯说,“不过听起来没多大把握。”
他就此打住,沉默了一阵,不是在思索问题的答案──一直一来,他总是把自己投入无望的思考中,碰得头破血流──而是在想,应该提出什么样的问题。米歇里斯此时的样子给了他一些启发。刚看到迈克的时候,他着实吃了一惊,知道现在也还没习惯。大个子化学家看上去苍老了许多:他面容憔悴,脸色晦暗,还有黑眼圈。柳子看上去也好不了多少;她倒没有苍老的迹象,只是看上去神色黯淡,楚楚可怜。房间里弥漫着压抑而紧张的空气,好像他们两个都在从对方身上寻找慰藉,试图摆脱周围世界的重负,但是都失败得一塌糊涂。
“或许安格朗斯基能帮上点忙。”他犹豫不决地说。
“说不定,”米歇里斯说,“我只见过他一次,在一次宴会上,就是伊格特沃奇把自己彻底搞臭那次。那天安格朗斯基表现得非常奇怪。我确信他认出了我们,但是他绝不接触我们的视线,更不用说走过来跟我们说话了。事实上,我那天没看见他和任何人说话。他只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不停地喝酒。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要是让你猜的话,他去那儿干什么?”
“噢,这个问题不难。他是伊格特沃奇的一个狂热拥护者。”
“你在说马丁吗?你怎么知道的?”
“伊格特沃奇自己吹嘘过这件事。他还说,最终要把我们这个锂西亚特遣队的所有成员都招至麾下。”米歇里斯扮了个鬼脸,“安格朗斯基已经这样了,对伊格特沃奇这事或是其它什么事,他都已经完全没用了。”
“这么说,我们身边又多了一个受诅咒的灵魂,”路易斯·桑切斯表情严峻地说,“我应该早点察觉的。安格朗斯基的生活一直缺乏意义,伊格特沃奇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他掏空,把他与真实世界彻底隔绝开来。这就是魔鬼常用的手段──他最擅长把你掏空。”
“这一切是否都该归咎于伊格特沃奇,我不敢肯定。”米歇里斯说,声音阴晴不定,“我只能确定,他是一个诱因。我们的地球早已充斥着精神分裂,思维狂乱的人群。只要安格朗斯基心中早已种下迷失的种子,那伊格特沃奇只要稍加诱导,一切就水到渠成。”
“在我的印象中,安格朗斯基应该不是这样的,”柳子说,“我见过他一两次,在加上你们常常提起他的事,我一直觉得他是个非常普通的人──甚至有点头脑简单。我不明白,他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思考得那么深入,直到把自己拖到精神分裂的边缘。或者说,他怎么可能受到魔鬼的引诱,堕入你所谓的精神虚无中呢?雷蒙,你说呢?”
“其实你的观点和我们的并不冲突,柳子,我们说的是一回事。”路易斯·桑切斯沮丧地说,“依照刚才迈克跟我说的那些来看,马丁已经完了,我们救不了他。他只不过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个例,现在地球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像他一样,都被伊格特沃奇的话蛊惑,完全迷失了自我。”
“但精神分裂并不是聪明人的专利。”米歇里斯说道,“人类最初认识到这种疾病的时候,英国人曾把它叫作‘赶大车的人得的病’。的确有些智力超群的人曾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他们往往会受到更多关注,而且他们可以清晰地表达出自己的感受,比如尼金斯基[19]、梵高、T·E·劳伦斯[20]、尼采、威尔逊……等等。很多天才都是精神分裂症患者,但绝大多数患者都是普通人。在精神分裂症患者中,普通人与天才的比例大约是五十比一。安格朗斯基只不过是千万受害者中的一个,仅此而已。”
“你曾经提到官方会有些措施,现在呢?”路易斯·桑切斯问道,“伊格特沃奇昨晚又播节目了,没有任何受限制的迹象。你那些联合国的朋友们还在观望吗?”
“我想是这么回事,”米歇里斯回答,“他们没有跟我多说,所以我也只能猜测。他们一直以为你会被教会公开除名──但是没有,这就打破了他们的计划,让他们无法肆无忌惮地按照自己的意愿公布锂西亚探索计划的结论。他们现在大概在观望,看看你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嗯,”路易斯·桑切斯严肃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做,恐怕这是让他们最头疼的状况了。迈克,他们等不起。伊格特沃奇在节目中从来没提过毕法科公司的产品,或许只有那么一次,但是他的存在对公司的销售肯定大有帮助,所以他的赞助人绝对不会卡掉他的节目。同时,我也看不出联合国信息委员会能拿出什么借口查封节目。”他笑了笑:“几十年来他们花了很大的精力一直在扶持三维频道上的独立内容提供商。对他们这项事业来说,伊格特沃奇的出现绝对是一个空前辉煌的成就。”
“我想他很快就会遭到起诉,罪名会是煽动暴乱。”米歇里斯说。
“就我所知,他没有煽动任何暴乱。”路易斯·桑切斯说,“弗里斯科事件完全是自发的,这已经是定论。在相关报道照片上,我也没有看到一个穿制服的伊格特沃奇支持者。”
“但是他赞扬了那些暴徒的精神,还嘲笑警察。”柳子指出,“他这么做相当于认可这种行为。”
“但他从来没有出言煽动,”米歇里斯说,“我想我知道雷蒙的意思。伊格特沃奇非常聪明,绝对不会做任何触犯法律的事。要是抛开法律,强行逮捕他,后果将不堪设想。那样的话,煽动暴乱的就是联合国自己了。”
“再说了,就算能给他定罪,联合国又该怎么执行判决呢?”路易斯问道,“他是地球公民,但是生理结构毕竟和我们大不相同。要是坐一个月牢,说不定他会死在里面。我想他们会驱逐他,但这样做缺乏法理基础。因为宣判驱逐就等于宣布他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外邦人士,但是到目前位置,我们并没有宣布锂西亚是一个外邦──在调查报告正式公布之前,锂西亚的地位将一直悬而不决,它完全有权成为地球政体的一个加盟联邦!”
“不太可能,”米歇里斯说,“那样就相当于完全摈弃克利弗的计划。”
路易斯·桑切斯心中一沉,就像那天他第一次听米歇里斯说起克利弗的事,心中完全被绝望笼罩。“他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他问道。
“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他们正在给他运去大量设备。两个星期以后,下一班飞船就会出发。有传言说等这船设备运抵,克利弗就有能力进行某些关键实验。这事用不了多久,现在的新型飞船可以在一个月之内飞抵锂西亚。”
“祸不单行啊。”路易斯·桑切斯悲哀地说。
“雷蒙,你就真的无计可施吗?”柳子问道。
“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为切特克撒和伊格特沃奇当翻译。”
“好吧,但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说,“对,我手里的确还有张王牌。我也知道它一定管用。事实上,我只能那么做。”
他目光空洞地看着对面两人。蜜蜂的嗡嗡声穿过玻璃幕墙,回荡在房间里,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锂西亚上经久不息的丛林交响曲。他沉浸其中,久久不能自己。
“但是,”他说,“我不会去做。”
米歇里斯的能量足以移山倒海。平时的他已经强大得可怕;要是他深陷绝望的泥沼,却突然发现眼前有根救命稻草,这是他更将爆发出可怕的能量,横扫一切前进路上的障碍。
卢辛·勒·伯爵·代斯博伊斯德-阿维罗因,堪纳西区罗马财政官的继承人,著名科学家,在位于加拿大的隐居寓所内热忱地接待了他们所有人。即使是满脸不屑而又沉默不语的伊格特沃奇也没能吸引他格外的注意。他和这个处境微妙的锂西亚人友好握手,好像他们是两个刚刚分别了两星期的老朋友。伯爵六十岁出头,身材魁梧,嗓音洪亮,挺着大肚子,全身上下都是棕色的:仅剩的头发是棕色的,衣服是棕色的,皮肤是健康的棕褐色,嘴里还衔着一根棕色的雪茄。
路易斯·桑切斯、米歇里斯、柳子和伊格特沃奇四个人现在就待在伯爵的这栋房子里。这是一栋奇妙的房子,看上去像个山林小屋,但同时又是个实验室。屋里有一只开放式壁炉,原木家具简单粗笨,墙上挂着猎枪和鹿头;屋里摆满各种科学仪器,地上到处是各种线缆。
“我也不敢确定这玩意儿到底好不好使,”他开门见山地说,“你们也看到了,我手头所有的设备都还在实验阶段。我上一次亲手拿起电烙铁和电压计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说不定我在连线的时候会出点莫名其妙的漏子,导致今天的尝试完全失败。但是今天的事意义太重大了,我不敢随便交给哪个技师。”
他招呼大家坐下,然后自己去做最后的调试。伊格特沃奇一直站在房间后部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全身上下只有宽大的胸口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眼睛也会偶尔眨一下。
“当然,我们还无法得到图像,”伯爵简明扼要地说,“你们描述的那种巨大的耦合脉冲电波应该不在这个频段上。不过如果预期特别好的话,我们就能听到一点音频信号……啊。”
迷宫般的房间中,一只不知藏在何处的扬声器发出噼里啪啦的噪音,然后是咝咝的背景噪音。但在路易斯·桑切斯耳中,这些噪音除了稍有规律一些以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伯爵马上说道:
“这个频段上好像有点东西。没想到这么早就能找到。不过,我并没有完全搞懂它的原理或者意义。”
路易斯也不明白,他费了好大劲才克服了心中的惊异开口发问。“难道这些就是信息树发出的信号吗?”他说,心中充满了狐疑。
“我希望是,”伯爵面无表情地回答,“这些天来,我一直在全心全意地安装各种屏蔽器,希望能屏蔽掉所有的杂波。”
在耶稣会士心中,数学家的形象都市高大起来,简直到了必须仰视的程度。要知道,就是眼前这些杂乱的配线、小巧的黑色管件、红色或褐色的鞭炮似的小玩意儿、闪闪发光的可变电容阵列、庞大沉重的线圈以及微光闪烁的各式仪表,合在一起便能穿透五十光年的时空,监听到寇里迪什茨法脚下水晶崖床发出脉冲电波……
“你能再调一下吗?”他最终说道,“我想这些信号一定处于闭合模式──锂西亚人就是用这种信号给他们的飞机和船舶做导航定位栅格。一定还有别的话报频率──”
他突然想到,其实不可能有什么“话报频率”。没有人直接对着信息树说话──有什么话,他们只能跟站在通讯大厅中间的那个锂西亚人说。可是那个锂西亚人又怎样把这些信息转换成无线电波呢?这点从来没人告诉他。
房间里蓦地响起一个声音。
“──有人强力接入我们的系统,”扬声器里传来清晰冰冷的锂西亚语,“你们是谁,能听到吗?我不知道你们的载波来自何方。好像是从树的内部传来,但这不可能。你们能听懂吗?”
伯爵悄悄地把一个话筒递到路易斯的手中。他发现自己浑身颤抖。
“我们能听懂,”他用锂西亚语回答,声音颤抖着,“我们在地球上。你能听到我吗?”
“听得到,”那个声音马上回答,“我们明白你的意思,但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不过我们能听出来,你对我们的语言掌握并不精确。你想干什么?”
“我想跟金属专家切特克撒说话。”路易斯说,“我是路易斯·桑切斯,我曾在寇里迪什茨法待过。”
“我们会去叫他。”那个遥远而冰冷的声音回答道。扬声器里传来一阵短暂的嘈杂声,随即那个声音有响了起来,“前提是他愿意和你通话。”
“告诉他,”路易斯·桑切斯说,“他的儿子伊格特沃奇也想跟他说话。”
“啊,”那个声音顿了一下,“这样的话他肯定回来。不过在这个频道上你们不能说太久。为了接收你们那个方向的信号,我得神智已经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害。过一会儿,我们会发出调试好的音频信号,你们能收到吗?”
旁边的米歇里斯把这句话小声地翻译给伯爵,伯爵信心十足地点点头,指指那边的扬声器。
“我们接收得到,”路易斯说,“但你们又是怎么发送的呢?”
“这个我无法跟你解释,”那个冷静的声音回答道,“我不能再跟你说话了,我已经快承受不住了。”
声音戛然而止,然后是久久的寂静。路易斯·桑切斯用手背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是心灵感应?”米歇里斯在他身后嘟囔着说,“肯定不是,绝对是某种电磁波之类的东西。可究竟是哪种电磁波呢?唉,我们对那棵树的了解实在太不够了。”
伯爵悲哀地点点头。他那鹰一样锐利的目光始终盯着那边的仪表,不过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并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路易斯·桑切斯,”扬声器又响了。路易斯一下警觉起来。
是切特克撒的声音,清晰有力。
路易斯向阴影处招了招手,伊格特沃奇走了出来。他走得不紧不慢。单从步态上就能看出他心中的傲慢与不屑。
“我是路易斯·桑切斯,切特克撒,”路易斯说,“我正在地球上和你通话──用的是我们一个科学家刚刚发明的通讯系统,还处在实验阶段。我需要你的帮助。”
“只要我能帮上忙,做什么都可以。”切特克撒说,“我很遗憾你没有随着另一个地球人回到锂西亚。比较而言,我们更希望看到你。他和他的朋友们已经把寇里迪什茨法附近一块最好的丛林夷为平地,还在我们这个城市里建起了丑陋的建筑。”
“我也很遗憾。”路易斯·桑切斯说。这话完全不足以表达他的心情,不过他不可能给切特克撒详细解释当前的状况──不可能,也不合法。“我仍然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回到锂西亚。不过现在我想说说你儿子的事。”
那边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扬声器里只有一些轻微而杂乱的噪声,不知道是什么含义。可以肯定,锂西亚的音频通讯系统里掺杂了一些信息树内部或者外部的噪声。不过总的来说,语音通讯的清晰度非常完美;很难想像那棵树是在五十光年以外。
“伊格特沃奇已经是大人了,”切特克撒说,“他已经见识了你们世界中的无数奇迹。他现在在你身边吗?”
“是的,”路易斯·桑切斯说,他又开始冒汗了,“但是,切特克撒,他现在不会说你们的语言。我会为你们翻译的。”
“听起来很奇怪,”切特克撒说,“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他的声音。问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一定有很多话想和我们说。”
路易斯把问题翻译给伊格特沃奇听。
“我没有家。”伊格特沃奇冷淡地说。
“我不能这么告诉他,伊格特沃奇。看在上帝的份上,说些聪明点的话。毕竟是他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你自己也知道。”
“以后我会回锂西亚的,”伊格特沃奇说,眼睛忽闪忽闪的,“不过现在我不急。在地球上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听到了。”切特克撒说,“他嗓音很高;他应该没有长到遗传基因中限定的高度,要不他就是病了。他刚才说什么?”
此时的翻译显然不能自由发挥;路易斯·桑切斯把原话的意思逐字逐句表达出来,英语和锂西亚语,一字对一字。
“啊,”切特克撒说,“原来他手头还有事。很好啊,也全靠地球人对他的照顾。他不必急着回来。问问他在干什么事?”
“煽动暴乱。”伊格特沃奇笑着说,嘴巴比平时咧得更开了。路易斯这次没办法直译了:因为在锂西亚文化中没有这样的概念。他用了三个复杂的长句,才把伊格特沃奇想要表达的含义和感情表达出来。
“那他一定是病了,”切特克撒说,“你该告诉我的,路易斯·桑切斯。你最好把他送回来。你们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
“他没病,他也不会回去,”路易斯·桑切斯小心地说,“他现在是地球公民,不可能被驱逐。这就是我呼唤你的原因。切特克撒,他现在给我们造成了很大麻烦,他正在毁坏我们的社会。我希望你能跟他讲清道理;我们已经束手无策。”
扬声器的背景噪声中又传来了那种不规则的杂音,如同金属摩擦,刺耳又混乱;然后马上消失不见。
“这件事并不像你们想像的那么简单,”切特克撒说,“你们没有认识到他的病症。我自己也认识不深,我不是医生。你们必须马上把他送回来。我想我当初把他交给你们是个错误的决定。你告诉他,我以全民公法的名义,命令他回来。”
“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全民公法。”伊格特沃奇听到译文后直截了当地说,“我怀疑到底有没有这种东西。我做事有我自己的原则。告诉他,从他的话里,我觉得锂西亚不是什么好地方,要是他还固执己见,那么我准备作出决定,这辈子永远也不去那个鬼地方。”
“该死!伊格特沃奇──”米歇里斯暴跳如雷。
“安静,迈克,有我就够了。伊格特沃奇,到目前为止,你一直都跟我们很合作;至少你自愿跟我们到这儿来。难道你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好玩?难道你觉得蔑视和侮辱你父亲很好玩吗?切特克撒比你聪明得多;为什么你非得这么孩子气?你就不能好好听他说话吗?”
“因为我不愿意,”伊格特沃奇说,“还有你,我亲爱的养父,你再怎么说都不管用。如果可能的话,我不愿意作为一个锂西亚人出生在该死的地球上──不过事实无法改变,而我现在已经独立自主,完全可以自由作出判断和决定。只要我高兴,我爱干什么都行,不必向任何人解释我的理由和动机。”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来了。我想听听我父亲的声音。现在已经听到了。我听不懂他的话,不过就你的翻译而言,也不是什么好话。其实也无所谓,反正我不在乎。替我向他道别吧──我再也不会跟他通话了。”
“他说什么?”切特克撒在那边问道。
“他说他不承认全民公法,也不会回家,”路易斯·桑切斯对着话筒说。他手心里满是汗水,话筒在手里滑溜溜的,几乎把持不住,“他还向你道别。”
“那么,再见吧,”切特克撒说,“还有路易斯·桑切斯,我也向你告别了。我犯了一个大错,现在心里充满愧疚。不过已经迟了。我不会再跟你通话了,不管你们这种新设备多奇妙,不用再开了。”
与此同事,一直萦绕在他话音左右的奇怪的金属噪音突然大了起来,变得尖利刺耳,持续了将近一分钟。路易斯·桑切斯一直等着,直到杂音减弱。
“为什么,切特克撒,”他焦急地说,“我们大家都有责任。我还是你的朋友啊,我对你仍然满怀祝福。”
“我也仍然是你的朋友,也希望你过得好,”又传来切特克撒的声音,“不过我们不可能再通话了。你刚才听到电锯的声音了吗?”
原来那是电锯的声音!
“是的,是的,我听到了。”
“就是这个原因,”切特克撒说,“你们的朋友正在锯倒信息树。”
米歇里斯的公寓里充满悲哀的气氛。随着伊格特沃奇下一次节目播出日期的临近,他们越来越发现自己对联合国的预测是正确的,官方对伊格特沃奇的确束手无策。伊格特沃奇并没有公然表现出得意洋洋的情绪,只在几份报纸刊载的访谈中表露出一些苗头。根据他的话,大家可以隐约猜到他在筹划着某个宏大的计划,在下一次节目中就要付诸实施。
路易斯·桑切斯打心眼里不想看那个节目;但是他无法逃避,必须面对现实。他必须随时保持警惕,随时关注时局的新变化。他以前所学的所有知识现在都毫无用处,但是他心里始终还抱有一丝微薄的希望,事情或许还有点转机。
与此同时,克利弗和他的队伍也越来越让路易斯头疼。不管怎么看,那些人都是人类,都有自己的灵魂。要是路易斯·桑切斯迫不得已采取哈德良七世所命令的驱魔措施──那个措施肯定管用──消失在宇宙中的就不仅仅是一点幻觉了。如果锂西亚被定性为恶魔制造的幻觉,那么现在在那里的几百个人类成员就毫无意义,他们将被彻底放弃。他不相信上帝会宽恕参与克利弗计划的人,但他同是也坚信不疑,绝对不该有自己向他们下达末日判决。如果他们至死不悔当然另当别论。路易斯知道自己已经身负诅咒──但至少不是因为杀人。
唐璜曾经说过,想让他得到救赎,除非手里的朝圣手杖开花。让路易斯·桑切斯去杀人,恐怕比这还难。
但是教皇已经下达了圣谕,他说这是路易斯·桑切斯自我拯救的最后机会,也是整个世界的最后机会。从教皇的话里可以听出,他也赞同路易斯·桑切斯的观点:世界正处于世界末日善恶决战的边缘──而只有路易斯·桑切斯能力挽狂澜。他们的分歧只在于教义条文,而在这个问题上,教皇绝对不可能犯错……
但是还有另一种可能。如果撒旦不能创世的理论是错的,那么教皇至上论也就有可能站不住脚。退一万步讲,教皇至上论毕竟不是多么古老的教义,在它创立之前,教皇这一职位早已经过了无数个世代的传承接续。
全是异端念头。路易斯·桑切斯的大脑又变得一片混乱。他无法理清任何一道思绪;各个念头缠绕反复,牵一发而动全身,无从思考。
神哪,救救我吧;把我从怀疑的泥潭中解救出来吧。可是祈祷毫无作用。好像天父背转身去,听不到他最虔诚的子民的呼唤。
有人敲门。“能过来吗,雷蒙?”门外传来米歇里斯疲惫的声音,“他的节目马上就要开始了。”
“知道了,迈克。”
他们在保罗·克勒的画前坐下来,垂头丧气,等待着──什么?只能是全面开战的宣言。至于宣言的形式,其实是无所谓的。
“晚上好,”伊格特沃奇在屏幕上说,“今晚我不会再播什么新闻了。不过我们还有更好的事要做,让我们一起来制造新闻吧。这个时刻已经到来,一切都简单明了。我们这些不幸的人,平时只会天天愁眉苦脸地盯着报纸或屏幕,希望借此忘记自己有多么可怜,多么凄惨。现在让我们行动起来,跟你的老板说他是个卑鄙小人,你早就想把他一脚踢开!
“告诉他们,现在就说。先说这句,‘畜生,我不是好惹的!’
“先从我开始吧。今晚,我将首先宣布,我要放弃自己的联合国公民身份,我也不再是掩体民族中的一员。从现在起,我将是一个──”
米歇里斯已经跳了起来,语无伦次地破口大骂。
“──将是一个不受任何国家和民族约束的自由人,我只按照自己的真理行事。我还不知道这个真理到底是什么,而且我一辈子也不见得能完全找到,但是我宁愿把自己的生命投入永无止境的寻觅,不管别人怎么看,也不接受任何人的安排。
“你们要学着我的榜样。先把身份证统统撕碎。要是他们向你问起你的身份证号码,你就告诉他,你从来没有这玩意儿。其余的话一句别说。警报响起的时候待在地面上。所有人走出暗无天日的地穴,在广阔的大地上划下自己的领地,种上粮食,自己养活自己。我们再也不会回去了。不要使用任何暴力,拒绝任何形式的妥协,采取绝对不合作的态度。我们已经不再是他们管辖之下的公民,没人能强迫我们。记住我们的原则──消极抵抗;记住我们的程序──宣言,反抗,拒绝。
“现在就开始把。用不了半个小时他们就会崩溃。那时──”
一阵急促的嗡嗡声淹没了伊格特沃奇的声音,图像也被一个黑红相间的棋盘格所取代:联合国的应急广播信号切入并覆盖了他们这段广播电视网络。然后,屏幕上出现了那个联合国官员的脸,但伊格特沃奇的脸还在下面隐隐约约露出一点,仔细听的话,声音也没有被完全屏蔽。
“米歇里斯博士,”那人兴奋地说,“他终于动手了。不过他恐怕做过头了。既然他已经不是公民,那么他就不再享有任何权利。我们也终于可以动手了。快下来吧──在他停止广播之前,我们现在需要你。还有梅德博士,让她一起来。”
“去干什么?”
“在无罪申诉[21]的文件上签字。你们现在已经因为驯养危险动物受到指控──只是个程序问题,别害怕。不过你们必须亲自过来履行手续。我们准备把伊格特沃奇关进笼子,他的后半生会在那里面度过。那可是个隔音的笼子。”
“你们正在铸成大错。”路易斯·桑切斯平静地说。
那个官员马上把脸转向他,脸上仍挂着大功告成的喜悦,眼睛里闪烁着亢奋的光芒。
“先生,我没跟你说话。”他说,“我没有收到与你相关的命令,但是就我所知,你已经被踢出门外,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了。要是你非要自讨没趣,插进一脚,你就是在自取灭亡。米歇里斯博士,梅德博士,我们是不是非得去你们家,把你们请下来?”
“我们马上就走,”米歇里斯冷冷地说,“你可以关机了。”没等那个官员在那边关闭机器,他先按下了电视的电源开关。
“你觉得我们该去吗,雷蒙?”他问道,“要是不该的话,我们就待在家里,让他吃屎去。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
“不,不用,”路易斯·桑切斯说,“你们去吧。你们要是不肯合作,恐怕真的会有麻烦。还有,迈克,还有一件事你一定得答应我。”
“好吧,什么事?”
“千万别到街道上去。赶到政府公署的时候,让他们把你们关起来。你们本来就受到指控,理应坐牢。”
米歇里斯和柳子瞪大眼睛看着他。过了半晌,米歇里斯的脸上浮现出理解的神情。
“你觉得事情会坏到那种地步吗?”他说。
“是的,我是那么想的。你能向我保证,一定照我说的做吗?”
米歇里斯和柳子交换了一下眼神,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后,他们出门了。
掩体经济的崩溃,终于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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