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里斯特挂上电话转过身来,见露丝正站在客厅门口,穿着一件他以前没有见过的宽松蓝长袍,还没有准备去上班的意思;穿着这件长袍,她看上去身材苗条,充满青春活力,瘦削的脸上带着忐忑不安的神色,但已经化了妆,双唇涂得鲜红,具有诱人的魅力,一头黑发松松地向后梳着,油光锃亮。他看得出,她是经过精心打扮的,千方百计使自己对他有吸引力。
“亲爱的,你不来吃早饭吗?”学习其他课程的时候,她学会了商业化的说话方式,她略带嘶哑的声音具有一种细心而圆润的极致。“电话铃第一次响的时候,我就把鸡蛋放在蛋杯上了,现在可能凉了。”
“我没有时间吃了。”她仰起头,他在她的唇上匆匆地吻了一下。“我只想喝一杯咖啡。”看到她一脸的不高兴,又说了一句:“等会儿我会到自助餐厅去吃点东西的。”
“你总是这么说,却从来不去吃,我想你的胃病就是这样弄出来的。”她一急,就破坏了声音圆润的极致。“克莱,我想要你今早和我一起吃早饭。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我的胃没有什么问题,”他同她说,“办公室有急事,我得马上去。如果是关于钱的问题,就不用同我说了……”
“不是钱的问题。”一种急切的执拗使她的脸庞显得更加瘦削,“也不是关于我们之间所失去的幸福问题。办公室里的事,这次就暂时放一放吧。来吃鸡蛋吧,我们边吃边说。”他跟在她后面,慢慢地到了餐桌边,尽量避免任何亲呢的举动。他深深觉得有愧于她,但是他已经把有关军用项目的事能说的都同她说了,但那个神圣的职责他却疏忽不得。“已经打扫过了?”他环顾四周,看到白色的珐琅餐具洁净闪光,想引开她的注意力。“如果你要继续工作的话,我还认为我们应该雇个保姆。”
“我时间现在就已经够空的了。”她撇开这个话题,就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又故意挺直身子。“克莱,我想要你今天早不去班。”
“为什么不去上班?”
“我要你同我一起驱车到索塔镇去。”他放下叉子,等待着她的解释。
“你越来越使我不安,亲爱的。”麻烦的是她刚施敷的轻脂下面的一股阴影,“我想要你再到皮彻医生那里去看看。我今天早晨看到你面容这样疲惫、这样瘦弱、心情这样不好,我就挂电话到他诊所预约,约好11点钟,他给你做检查。”
“但是,我同你说过办公室有急事。”他狼吞虎咽地吃下鸡蛋和吐司,似乎在证明他身体很棒。“我希望你不要为我担心,”他言辞恳切地说,“因为我不用去检查也知道皮彻会说些什么。”
的任何方面都是绝密的。“我只是不能抛下工作不管……”
行。“他看到她的手在桌子上颤抖不已,她眼中突然涌出了难过的泪水,伸手拍拍她的手。“到达这个地步,”他温和地说,“我觉得实在抱歉,露丝。”
“那么,你会去度假了?”她那高兴的声音变得实际起来,“让我想想,我们需要半个小时整理行装……”
“现在不行!”他尽量使自己的激烈言辞变得委婉些,“以后再说吧!”
“以后,以后!你老是说以后。”她紧张的声音没有了圆润的抑扬顿挫,“克莱,我恨斯塔蒙!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忘掉它,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有时我也这么想。”他又握住她的手,“但是为时太晚了,因为我现在从事的工作,一旦开了个头,就无法中途而废……”
电话铃打断了他的话,露丝拿起桌子上的话筒,听得嘴唇发白。“你的阿姆斯特朗先生打来的,”她没有表情地说,“他想知道你什么时候下去。”
“告诉他,穿好衣服就下去。”福里斯特推开面前的餐盘,很高兴可以离开了,不用再看到她流泪了。“十分钟。”
“亲爱的,不要……”她硬把尖刻的喊叫声收住,轻轻地对着话筒说了几句,就机械地把它搁上了。“我为你遗憾,克莱。”由于失望沮丧,她眼中蒙上了阴影,目送着他出去。“午饭一起吃?”
“尽量一起吃。”他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心里早又在嘀咕: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在大门外消失的她,还可能对项目构成威胁。“如果我忙得过来,两点在自助餐厅见。”
她什么话也没有再说,他穿好衣服后她还坐在餐桌前,她的肩膀在新裁制的蓝长袍里无力地下垂着。当他匆匆出去的时候,她抬头看着他,厌倦地微微点点头,接着就猛地站起来开始整理餐桌。这时,他真想对她作些温柔的表示,但是这种慷慨的冲动很快被那种无时无刻的项目危机感所吞没。超新星很久之前就已消失了,变成了在天体望远镜中才能看到的不断扩散的星云状的云雾,但它突发的刺眼射线已经燃起了某种人类不能阻止的东西。无论他身上的溃疡如何溃烂,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军用项目撒手不管的。
快走几分钟他觉得是一个有益的锻炼。他现在快走了三分钟就到了山顶平地北端的内围铁丝网边,铁丝网里面是那幢新建的混凝土建筑,既低矮又难看,它现在既是保护他的堡垒,也是囚禁他的监狱。他又考虑着这个女孩来找他究竟要干什么,但是很遗憾,他百思不得其解。保安警察那种不留情面的工作作风,经常使他感到厌烦,但是他也意识到他必须受到保护——不仅要保护他不被三星联盟特工行刺暗杀,也要保护他不受赤脚流浪者的威胁。
因为超新星的光已经使斯塔蒙成了一个警卫森严的武库。夜里,探照灯光无时无刻都在扫过那高高的铁丝网,无时无刻都在梭巡着这幢坚固的大楼,四角的塔楼上都有武装警卫24小时值勤。除了福里斯特之外,只有六个人可以进入那幢大楼的门。他们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技术人员,住在大楼里,吃在专门食堂里,只有两人一起,外加严密的监视人员,才可以离开这幢大楼。
福里斯特就像假释出狱后又回到监狱的囚犯一样,无精打采地在门口的进出登记本上签了名,让警卫在他的胸前别上标有号码的胸章。阿姆斯特朗在底层那扇铁门内,再对他检查一遍,放他进去后就随手把门锁上。
“见到您很高兴,长官。”技术员的声音严肃,“出了一点事,使我们很担忧。”
“是那个小女孩?”
“对她一无所知。”阿姆斯特朗耸了耸肩,“但是,在搜索磁鼓上有一个峰点,我们认为您应该看看。”
福里斯特没有听到那个神秘失踪的流浪女孩的消息,竟古怪地如释重负,跟着他穿过一间间办公室,进入了圆顶下那间巨大的椭圆形房间,在这个房间里,他的助手道奇正在那里注视着警戒部的那台搜索仪器。
“看到了吧,长官?”阿姆斯特朗指着一个尖峰点,磁鼓慢慢转动着,记录下了一条凹凸不平的曲线,这个峰点在记录线上只比其他各点稍高一些。“又一个中微子爆炸,点坐标将它定位在扇形朱星上的某地。认为爆炸力够强,值得高度重视吗?”
福里斯特冲那条曲线直皱眉头。警戒部名义上的任务是,检测敌对星球上或附近太空中任何原子武器、铑磁武器试验时的中微子爆炸现象。正对着圆顶下方,高高地安置着巨大的搜索管,搜索管中是金属丝组成的蜘蛛网式的微小矩阵,这个矩阵不停地转动着,闪着红光,扫过太空;方向可调式跟踪器,沿墙架设在黑箱中,一旦探测到中微子就激发中继器,发出轻轻的咯咯声,并记录下它的轨迹。
边墙上部厚厚的灰色混凝土,不会影响中微子的进人,因为无论在这里或任何三星联盟实验室周围,任何屏障都不可能吸收物体裂变时释放出来的那些最细微、难以捕捉的粒子。在电脑部为他解决了足够的问题,使他能够断定中微子衰变的铑磁作用之后,福里斯特担心自己的发现被敌方截获,就设计了这些搜索管。所有粒子,只要通过这些闪着红光的栅格,就会在转动的磁鼓上留下它自己的历史轨迹,显示出它发源地的方向。
但是,现在福里斯特面对着那个比其他高的峰点,眉头打了一个浓浓的结,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探测器太敏感了,中微子穿透力太强了,搜索管的范围太大了。三星联盟的太空战队总是在扇形朱星上举行演习,这是值得警惕的,但是扇形朱星也在那颗超新星消失的那个方向轴上,但是超新星释放出来的自然中微子流,要比光速慢一些,还没有达到高潮。“嘿,长官?”
“我们最好记录下来,”福里斯特作出了决定,“那次爆炸力度不强,并不重要,但看看这些。”他紧张的食指顺着磁鼓上的这根曲线,“磁鼓上还有三个峰点,与这个几乎一样高。分别是3.5小时之前、7个小时之前、10.5小时之前留下的。这个时间间隔碰巧是对三星联盟太空战队进行警戒的时间长度。他们一定是运用超新星释放的中微子流为掩护,在搞什么试验。”
“也许吧,”阿姆斯特朗说,“你刚才说的超新星释放中微子流中的自然峰点,我们测到了力度更大的爆炸。”
福里斯特知道这是正确的,这也是他长溃疡的部分原因。这里的责任很重,他觉得自己能力有限无法承担,因为他所接受的教育尽是对纯研究小心翼翼地、尝试性地进行权衡比较和平衡取舍,而没有受过作出任何决定性的行动的训练。“我们不能确信,”他极不舒服地附和道,“那种时间上的规则性也只是一种巧合,但是太令人惊恐了,我们不得不予以注意。”他向阿姆斯特朗口授了一条简短的情况通报,叫他编码后,用电传机发给星球防御部。“我要到地下工作室去了,”他接着说,“有什么事就通知我。”
他匆匆忙忙地回到自己安静的办公室,这个办公室正门的对面是一间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更衣室。他进了更衣室就随手锁上了门,移开一扇落地镜子,按下一个暗藏的按钮。更衣室就降下去了;这是一架伪装的升降机。
警戒部虽然在观察方面具有极端的重要性,但是它对某些更重要的东西是无法观察到的。安装在新军用太空卫星站上的那些盖革计数管,对敌方武器配置方面的观察范围更广;那颗探索卫星具有更重要的功能,将更高级别的秘密——闪电部的工作隐藏起来。
闪电项目是在超新星爆炸的基础上设立起来的。它才是福里斯特将身体搞垮了的主要原因,也是他没有时间和露丝一起到皮彻医生那里去作体检的原因。同他一起分担这个压得人弯腰的秘密重负的只有八个人。六个是年轻的技术员,包括阿姆斯特朗和道奇。这些人体质良好、思维敏锐,都经过精心挑选、严格训练之后才来担任各自的令人震惊的工作的。另两个是星球防御部的部长和星球总统。
弗雷克·艾恩史密斯呢?
福里斯特乘升降机的时候,想起艾恩史密斯给他打的电话,报告大门口那个女孩的事,不禁眉头打结。因为艾恩史密斯的工作在电脑部,他没有资格了解这个秘密项目,而且项目的安全问题根本和他无关。
然而,那个懒散的职员是否从给他计算的问题中得出什么不明智结论?他言行上也一直没有表现出来过。保安警察在审查他的过去中,在他们日常的忠诚检查时,都没有发现他有任何值得怀疑的理由,而福里斯特现在也没有什么理由对他不信任。
他自信,地下工作室那个项目的保密工作一向做得很好。隐藏的升降机把他送到100英尺深的混凝土地下室里。这个地下室从爆破、建筑到设备安装,一应工程都是他手下的那些技术员做的,所有的材料、设备都是以地面上那些公开的项目做掩护、秘密运来的,款项是从紧急资金中拨出,也不准查帐的。这个项目艾恩史密斯根本不知道。
但现在,福里斯特从升降机中匆匆出来,顺着甬道向地下工作室走去的时候,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向他袭来,胃部肌肉阵阵收缩。他啪地打开所有灯光,警惕地环顾着发射台,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发射管从探索室里伸出去,表面看来就像是一个通风管道,锃亮的后膛装置已经开着,随时准备发射。他的眼光巡视过发射架后那些导弹,位置没有动过,它们安详宁静的死寂使他的不安心情烟消云散。他转身进了发射台边上的机械室,停在新安装的武器前,昨天夜里就是为了把它调整准确才弄得很晚的。虽然阿姆斯特朗等其他手下人在这些武器的使用方面都是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员,他身后的大保险箱里也有所需的技术资料,但是,弹头、驱动器和导航器等技术资料是绝密的,他对任何人都不能信任,以防三星联盟的间谍行刺成功。
驱动器还没有打开保险就引爆了,那么,斯塔蒙可就会成为一颗小超新星了。这样的担忧使他睡不稳食不甘,永远骚扰着他的生活,也使他的溃疡越来越厉害。
他发现钥匙的位置是正确的,但不知怎的,心里总有一种无形的不踏实之感。把检查盘重新关好后,他希望自己成为一个不同凡响的人,更加胜任保护诸星球上居民生命的人。他知道一些将军和政治家其实很嫉妒他,因为他们认为他手中掌握着具有令人恐惧的威力的武器,但是他相信,没有一个人能像他一样在超新星光谱里读出点含义来。
“对不起,先生!”
当他从导弹那边转过身来的时候,那个女孩胆怯地同他说话了。她是赤着脚从升降机那边窄窄的甬道里悄然无声地进来的。她的一只污秽的手深深地插在黄色连衣裙的口袋里,浑身发抖,仿佛作出了某种不计后果的决定;她说话的声音因害怕而显得粗糙刺耳。
“请问……您是福里斯特博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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