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贝拿勒斯城是印度教徒的一座最神圣古城,去那里是没有捷径的,只有虔诚的人才可以接近它。
  乘军用飞机是不可取的。要是派一架战斗机或一架攻击型轰炸机飞越印度领空。不仅会给军事上保持中立的印度人看作不正常的行动,更重要的是会危及研究项目的保密性。
  大卫·劳克林暗自寻思,如果时间许可,拉孔布也许会赤着脚,系着一条缠腰布,再拿上一根拐杖,按正规的宗教礼仪到贝拿勒斯城朝圣的。但事实上劳克林又很感激从阿尔萨斯航空公司借来的这架小型科维特喷气客机,它仅有十四个座位,乘它从巴黎到仰光只须花半天工夫。
  已是夕阳西照时分。半小时后,一架垂直型直升飞机载看他们一行从低空飞越矗立在贝拿勒斯城内的为数众多的塔尖和圆形屋顶。被教徒们看作神圣的河水和淤泥正在机翼下方缓缓地流逝着。
  城外几英里处有个小山坡。直升飞机的驾驶员老在低空盘旋,想寻找一个适合的着陆点,好不容易才找到。
  “瞧,”劳克林说:“有好几千人哪。”
  “上万人!”拉孔布纠正道。
  “真是不可思议,我——”
  “印度圣者是很神圣的人,”拉孔布在螺旋桨的噪声中平静地插嘴说。“但他也是很实际的人。他也想找到答案。在他有生之年,曾花好多年时间打听此事。对他来说,这不仅表现为信仰,而且要寻求结果。”
  劳克林认真思量拉孔布的话,大声道:“我认为信仰印度教的人选的是涅槃,而不是凡尘。”
  拉孔布耸耸肩。
  直升飞机轻巧地降落在一块空地上,附近停着二辆梅塞德斯牌旅行车。驾驶员关掉引擎,螺旋桨呜呜地转了几下便停了。此刻,它把方圆一百码的地面弄得沙尘滚滚。
  拉孔布头一个爬出直升飞机。不一会,他和劳克林以及两个技术员一起便沐浴在夕阳的余辉之下了。
  残阳如血,落日的橙红色光辉几乎是从地平线照射过来。顷刻间,人们透过苍茫的暮色,看见这巨大而又炽热火球的形状不时在变幻,不久变得越来越膨胀,接着便暗下来,终于消失在西方那些连锦起伏的小山岗后面。
  “咱们走吧。”拉孔布说。
  劳克林向那两个技术人员打了个手势。他们正在收拾传声器、纳格拉牌磁带录音机、轻便干电池和轻便型阿里弗莱克斯牌16毫米摄影机。四人缓慢地从朝圣的人群中穿过去。
  此刻,人潮汹涌。有些人坐在小地毯上,旁边放着几篮食物。许多是全家一起来朝圣的。其中甚至有些面容苍老得象老爷爷老奶奶(也许年龄还不到四十岁)的人,被饥饿和疾病折磨得面容憔悴。
  四个西方人小心翼翼地慢步走上山坡,朝着一块经过清理专供印度圣者盘坐的地方走去。只见圣者两腿交迭盘坐着,两眼紧闭,双掌合十,两肘向外伸出,象只正在冥思默想的奇异的候鸟。
  一位身穿城里人的白衣服、年轻阔气的婆罗门在拉孔布走近时站了起来。劳克林走过来给拉孔布当翻译。技术员在准备拍摄镜头。
  “离太阳落山还有半小时。”婆罗门告诉拉孔布。
  劳克林对他那口流利的牛津英语感到吃惊。这位年轻人脚蹬一双发亮的丘卡靴子,穿一条细细的管子形状的白绸裤,上身穿的是用同样质地做的无领上衣。他装束入时,谈吐圆滑,显得同当地的习俗不大协调。然而,在劳克林看来,即使是至高无上的圣者也要有个当家的人。
  
  圣者正襟危坐着,连眼皮也不眨一下,但对世上在他周围发生的一切却了如指掌。拉孔布站着默念了一会,继而弯下身子,两脚交迭,盘坐在圣人旁,为了表示尊敬,坐的地方仍同圣人保持一定距离。
  现在,抛物面反射镜式传声器已准备好,阿里弗莱克斯牌摄影机由技术人员拿着。拉孔布坚持不把它装上三脚架,而要技术员把它扛在肩上,以便能灵活地拍下任何该拍的镜头。
  法国人闭上眼睛,似乎想休息片刻,可是他还挺着腰杆,嘴角动了几下。用法语轻声地对劳克林下达了一道命令。劳克林立即把它翻译给音响技术员。
  “他想确切了解你是否把录音机检查过和保护好。”
  “为什么?”技术员不大明白。“我们附近并没有干扰电流。”
  “他曾经在录音时倒了霉,转动录音带的绞盘马达老出故障,磁头也失去了磁力。”
  “真的吗?”技术员说,“那就照办吧。”
  他拿出一个铜网做成象箱子般的大罩子,罩在那部精密的小录音机上,并把铜针插入地下,小心地把护罩安在地上;然后问:“这下妥当了吧?”
  劳克林又在猜测这些人到这奇怪的地方来干什么。现在,成千上万的人正在等待……等待什么呢?有关报告谈到的情况是根本不可置信的。但拉孔布却向他大讲如何消除不信任感,如何亲自去接触那些不可置信的事物。
  劳克林传过身去观赏那个大团盘似的落日,只见西方的出峦渐渐地啃去团盘的下缘。不一会,夕阳只剩下半边了。圣者轻轻地动了一下。
  接着,出现在劳克林眼前的是一种慢镜头似的动作。他注视着圣者把外伸的肘部逐渐向自己那黝黑、消瘦的肋骨旁收拢。接着,又把紧合的双掌慢慢分开,直到仅让指尖贴在一起才停下来。
  圣者的眼皮象教堂里的百叶窗似地慢慢升起。当眼暗狰大时,那对被结膜团团围住的大眼珠宛如墨晶那样乌黑发亮,结腹外面是稠密的黑睫毛。
  他的身体在缓缓地颤动,接着又慢慢地从盘腿打坐的地方弓身向上,直至站立起来。
  那位打扮成城里阔少的婆罗门跪了下来。
  劳克林也不由自主地迅速坐下,仿佛这儿只有圣者才是唯一有权站立的人。
  劳克林用眼角瞥了一下,看见音响技木员和摄影师也莫名其妙地跪在地上。他相信,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现态,只见圣者象一只被栏栅围困的大鸟,正伸开强有力的翅膀准备腾空而起。他不慌不忙地把裸露的双臂从身边伸开。
  在他身后,太阳只剩下一线薄簿的边缘。当劳克林举目远眺时,太阳已经西沉,夜幕快要降临了。
  圣者把那双长臂平举至齐肩高,停一下,再继续上举。只见他那筋骨嶙峋的手背在头顶上碰在一起,便停了一下,然后又猛然把双臂甩下,象指挥一支大型管弦乐队演奏似的。
  从成千上万个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汇成一种低沉而又悦耳的音符,这种连续不断的音符声使劳克林的脑子开始感到乱哄哄的。他注意到拉孔布睁着双眼,正在责骂技术员。劳克林作了个手势,音响技术以便打开录音机。劳克林透过铜网护罩,看见录音带盘子正在转动。
  圣者又举起双臂,指挥人们唱第二个音符,音阶升高了一些,它比前一个要高一个音程。现在他的祟拜者们用轮唱、分唱和合唱的形式,反复吟唱这两个音符,使声音在四周回荡。
  劳克林在琢磨这两个音符的差异,总觉得差异很小,不到三度音程。是小三度么?不太象。
  圣者又指挥唱另一个合符,然后是一个,接着又是一个。现在,劳克林开始感到这些由多种声音汇成的粗糙声调已使人失去悦耳感。连自己站立的地方似乎也给强大的声浪冲击得摇晃起来。在西方人听来,这些音符既无旋律又很奇特。
  据有关报告说,这些音符是四天前的晚上从星星传下来的。此后,圣者及其信徒们便每晚都在哼唱。
  劳克林感到,音程还不完整,有四分之一、二分之一,还稍微有些偏向微分音度。每个人唱得都有点走调,合起来就形成一种既原始而又粗犷有力的吼叫。这种雄浑单调并带点不祥之兆的音响直冲云霄,简直惊天动地。

  黄昏已经过去,热带潮湿的黑夜已经降临。尽管人们已看不见他们的圣人,但成千上万的人仍在不停地哼着单一的调子,越唱越起劲,声音之高几乎使人难以忍受。
  星星在头上呈现了。劳克林正被周围强烈的声响弄得有点发抖。他抬头朝天上凝视,看到北斗星那颗位于勺柄末端的天星时明时暗,一闪一闪地仿佛在向地球拍发莫尔斯电报。一会儿,它……爆炸了。
  一道明亮的血红色闪光照亮了一大群向天仰望着的面孔。拉孔布这时已站起来,立在圣者身旁,摄影师也把扛在肩上的摄影机对着天空。
  血红色的闪光逐渐拉长,变成一条波动的光柱,眼见它由红变橙,又再变黄色,然后是淡绿色。它在天际盘旋,突然,五个音符响彻天空,声调是那么和谐、纯真、优美、清晰!决非凡夫俗子所能演奏出来。所有的信徒都鸦雀无声。接着,上苍再一次向这些弟子们垂降乐声。
  “见鬼!”摄影师骂了一声。
  火柱突然消失,乐声也随着停止。
  信徒们五体投地,把脸贴近地面。圣者转身对着拉孔布。
  他用微弱的声音说:“上天,上天向我们奏乐了。”
  两人拥抱起来,泪水顺着这位法国人的面颊往下淌。他激动得连话也说不清楚。
  “朋友,它是向我们所有的人奏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