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房间主要是凭借其远离地面的高度优势。它不偏不倚恰恰是一个塔楼的最高的房间。它太高了,在早晨会常常因为云彩而看不清地面,近来詹在这儿看见了很多令他瞠目的室内陈设。被关在这样华丽的房间里,他觉得有点蹊跷。
这些室内陈设并非用金钱所能衡量。为了使大理石地面柔软一些,上面铺上了巨大的厚厚的白色羊毛毯子。墙上覆盖着闪闪发光的金布,手工精制纯熟得使人惊讶。中士可以在床上训练一个班,水手长可以把主帆靠在柱子上。柱子位于屋子的中心,被楼梯环绕,使它看起来有如一个堡垒。墙壁四周的壁架软得可以把人埋在里面。屋里没有坐椅,只有式样华贵的躺椅,为了方便谈话面对面并排放着。
门用十二根铁闩拴着,这即使是对泰戈来说也是一种抬举。身着猩红斗篷的马立德人站在门外。
郁郁不欢的詹在屋里走来走去。在一边有一个银制的陡峭的楼梯螺旋着穿过屋顶。
想到可能会找到出口逃出去,詹就登上了楼梯,推开了顶部的盖子,一阵大风几乎要吹掉他的头发,詹没退缩。
他发现自己所站的地方是除了宫殿的圆顶以外的最高点。他几乎和圆顶平齐。平台和普通的楼顶不太一样,地面部嵌着马赛克,女墙均由绿瓦所砌,每一边都有座位,可詹感兴趣的不是景色而是逃跑。
来到边上,满心希望地探身出去,高度使人畏缩。下面路上的一队人有如红色星点。可他没有放弃,他走了一圈,检查这六边形结构的每一个边。可没有一处有类似梯子的东西,或是他认为能跨越的地方。他叹着气,走了回来。
既然没有希望逃跑,他便稍微留意了一下这个监狱的房顶。
他惊奇地发现他周围满是几千年来已经绝迹了的占星仪器。它们全由金银所制,枢轴在发光的钻石上转动。它们的平衡性非常敏感,稍稍一触珍珠把手,他们便旋转起来。然而,只要把那把手轻轻一转,它们就立即定位了。
詹一下子就被美丽的星盘迷住了。星盘上雕着黄道十二宫图的奇异古怪的图画。他惊异的发现上面的网络是一个非常对称的星图,它一点儿也不陈旧,因为它标出了北极星。
在此之前、他猜想自己回到了几百年前,可是没有,北极星是现代才发现的,位于正北面四十一度的地方!这个星盘由一个漂亮的物件变成了他生命的重要部分。
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想根据太阳的位置来确认时间。他看见玻璃下面有一个巨大的计时器,他有了所有他需要的数据,便急切地回到星盘旁,测量着太阳的纬度,然后观察它在黄道十二宫图中的位置。他转动网络直到它的位置与星盘上查出的纬度一致,他迅速把那一点与星盘边缘上的时间圈连成线,屏住呼吸,以免弄错答案。
这究竟是怎么捣的?时间就是今天,人间的今天。那是太阳,这是时间。
他迷惑了,走到女墙边,越过数里远的屋顶向海湾望去。希腊战舰和七十四在刮擦着船与船之间的防护板。他低头看见巡逻队,士兵们扛着装饰性的射击不准的老火枪行进着,好像是古玩店里全部小玩意儿都像潮汐里的浮木或马尾藻海的神秘传说一样回到了家园塔勃顿。这个地方是光辉的过去的延续,同时也惊人地属于现在。
他又把眼睛盯到了占星仪器上,好像他们对他撒慌。它们闪闪发光使詹没看到位于它们中间的一副完好的八英寸望远镜。它前面有一个小小的平台,平台上面理着防水布。在里面观察者即可以得到休息、又可以钻研科学。
詹坐到坐位上,决定观察一下城镇,想找到些现代的迹象。
望远镜的焦距是不固定的,很显然,它偶尔也用于此用途。他把它摇下来,并瞄准街道,在街上自由搜索着:法国人、爱尔兰人、犹太人、印度人、英国人、俄罗斯人、中国人、希腊人、努比亚人、印第安人、加勒比人和西班牙人;白种人、棕种人、黄种人、黑种人。各种国籍的人都在那里,穿着奇异,可脸部特征绝对不会错。有的在拉车、有的在整理东西、有的在买东西、有的在跑腿、有的在闲逛、有的在苦干、有的在搬弄是非、有的在嘤嘤哭泣。欢笑的、狂欢的、骂街的、跳舞的,人可真多啊!妇女在平坦的屋顶日光浴,小偷在阴暗的胡同分脏,一个伊弗特人正打他不驯服的奴隶,一个放债的人在他店铺外面大叫着,这时强盗正急匆匆地跑进熙熙攘攘的街道。
这是一幅多么狂乱的画卷!一切的邪恶、快乐及盲从的偏执的热情,一切的爱、恨、谬论和饥饿。上百种的情感游弋于那些宽阔的街道、那些宽敞的屋顶,在棚屋里、在轮船上、在小旅馆的院子里、在商店、在法庭和葬礼会客室。在所有这些地方,只有一个东西贯穿始终:情感!一切都正在发生,生命转瞬即逝而又充满暴力。
很奇怪,清真寺的弦月旗的右边是十字形的尖顶,左边是一个宝塔形的塔楼。一尊十二只手的神像安详地眺望着远方,隔墙便是犹太教堂的弯顶。
詹转动看望远镜慢慢滑过这眩目的景象。他发现—座塔状的山孤零零地站在平原上,山上有一座宏大而朴素的神庙,坚固的四方体直冲云霄。宽而陡峭的台阶上身着长袍的朝拜者来来往往。詹发现他们全部是马立德人服侍的伊弗特人,而却找不到“人”的踪影,等一等,在山顶上有人类,他把望远镜调得更清楚些。
有长长的一队人恰在那时从一个巨大的入口出发,人类奴隶拾着一口缠着白布的巨大的金制棺材,他们都穿着孝服。队伍前面走着一位神魔牧师,手持一根长杆,秆顶上是一只吓人的金兽,后面跟着的是一面海军军旗和一面私人旗子。
看起来这好像是某个军官的葬礼,因为这儿有一些身穿制服但没带武器的水手。他们后面是身穿蓝衣,胸前带有金兽的人,这些人佩有闪闪发光的宝剑,而手却没有放在剑柄上。
然后,詹看见一百名人类姑娘向前走着。她们每人手里提着一只装满花辨的篮子,一路上把花瓣撒在人们脚下,好像死者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位征服者。
人类是神庙的奴仆,因为所有这些姑娘都穿着白色长袍,风帽挂在后面,露出各种不同色泽的头发。
詹盲目地把望远镜滑过这排人,突然他呆住了,又迅速地对准,他大睁着眼睛,脸色灰白,因为在这些美女中间的是艾丽丝·豪。
他不会认错她,尽管她比以前更可爱了,而且无忧无虑。像其它人—样,她的长袍的褶边撒开到膝盖。当她走路时,她优美的双足弯成拱形。
“艾丽丝!”詹叫道,放下望远镜。
神庙立即退出平原三英里以外,即使是那闪闪发光的棺材也很难辨认出来。当他再看时,已经找不到她了。
“你在喊人?”一个声音在他后面说。
詹转过来本能地要自卫,可当他看见一个非常老的神魔站在盖口处时,他放松下来。这个家伙有一双柔和的神秘的眼睛,他的长牙很稀,黄爪子裂开了口,头发是银灰色的,头上戴一顶城堡状的帽子,帽子上面缠着的布上有—些占星符号。
“你做了一番观察,我看见了。”他叹道,“我相信你的命不会太坏。”
“命?”詹说着,迅速而又内疚地从平台爬了下来。“噢……是的……不,我在测你们的时间。”他走向计时器。
“它每天慢一秒钟,”这位老占星家叹息着,“可明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它又正好恢复到准确的时间,我的计算也会因此而容易多了。”看上去和听起来都使人感觉他活得太累了。也许他正是这样。“太多大多的计算,每天早晨为女王算,每天晚上为内侍大人算,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每天要算五十次。如果……”他迟疑道,“如果你已经估算出你的命的话,可能就会省去我很多的计算,我不喜欢打听一个人的生日,你要知道,那是别人的私事。”
“我得承认,”詹说,“我没有,真的,我只算了一下时间。”
这个老人悲伤地叹息着,最后,他拿出一个垫子开始寻问他需要的数据。
詹告诉给他现代的日期和时辰,一点儿也没让这个老家伙惊奇。
他抱着步子向仪器走去,眼光平淡地注视着到在银子上的星宿表。他倚在表边很久很久,不时草草地写着,可叹息声比写的次数还多。
按习惯他走向星盘去查黄道十二宫图,然后坐在一张桌子边的长凳上,拉出一卷有他一半那么大的书。
詹帮他打开书,老人专心阅读了很长时间。
就在那之前,他已经快要疲倦死了,可是现在,突然间他开始对生命产生了兴趣,他读得越来越快。翻动的书页就像船风中飞舞的树叶。他一下子站起来,飞奔着重新看星宿表,他看着詹,提出连珠炮似的问题。
是的,数据是正确的,那究竟是什么出毛病了?
这个老头快速地到处走动,就像一只捕鱼的鹭,然后伏在书上,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最后,他向后倚去,汗流满面,几乎要哭出来了,用绣满太阳和月亮的手帕轻拍着额头。他惊讶地看着詹,使詹很不舒服,星象家的注视越来越充满责怪的意味。一会儿,疲劳重新渗入他体内。
“出什么事了?”
“她会嘲笑我的。”他痛心地说,“自从我说钟瑞会在一年之内惹出麻烦起,他们越来越嘲笑我了。他们说他早就死了,可是没有,他没死,一小时前他和他的卫兵们被拖进了接见室。他们会嘲笑我的,我算计塞夫瑞老爷会对公主很好的,那是个极大的错误,是这事让他们嘲笑,是的,是这件事儿。他杀了她,你要知道,然后就在上个月自杀了。所以现在他们嘲笑我,现在他们不会相信我了。不可能!一个‘人’不可能在神魔世界做这些可怕的事情,这是不可能的。可我要告诉他们。”
“你要告诉他们什么?”詹叫道。
“我只能告诉女王一个人,如果她不相信并拒绝在有机会的时候杀了你,那么要忍受一切后果的是莱默斯。对我来说这没什么不同,我老了,我已经看着这个宇宙转啊,转啊,转了一千年了,‘人’啊,我已经厌倦了,我已经厌倦了,你,幸运的人,很可能活着看见日升日落的时候也不会超过十几次了。”
“你的意思是……你谈到了我的死亡了。”
“不,”他叹息着说,“不,不是那样,还不能肯定,我不想吓着你。你也许会死,也许不会死,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如果你死了,输的是你,如果你没死,那许多神魔将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可是我老了,我干吗要关心这些事。啊……天哪!”他叹息着站起身来,“现在我必须走下这些楼梯,把这事报告给女王。”
詹跟着地来到下面的屋子,一路上扶他走下陡峭的楼梯。
老人离开前,环顾了一下四周,耸了耸肩,似乎一下子看见了宇宙间所有蠢事。
“这事不常有,被他们叫做泰戈的你,在你还能呼吸时,尽情欢乐吧,你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这是监护房间,它很坚固,不是用来拘留外来者,而是用来保护女王的。”
“你是说……这是她的房间?”
“有时,当夜晚很炎热时,她来这儿让我给她读她的臣民和王权的命运。被人叫做泰戈的你,就在那张床上,泰德穆斯被谋杀了,小丑劳拉被他的内传刺死,可爱的杜兰在生莱卡利时死去,两个世界的灾难啊。对了,被人叫做泰戈的你,女王的怪念头把你送上了一张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床。哎呀……我在星图中读到了,上帝保佑我们所有人!”
他被放了出去,摇着他戴着古怪的帽子的头,悲伤地走下台阶,他走后很久,说过的话还在回荡。
詹恐惧地看着那张大床,尽管他尽其所能地控制着自己,可他跳上了台阶,正好落在床的中间,弹上弹下。
“不错。”泰戈说。
“停下来!”詹叫道。
“暖,伙计,我们所需要的是一些跳舞的姑娘。一桶啤酒,及我们将拥有的快乐时光!”
“在这样的时候,我怎么能想到这个?”
“见鬼,为什么不能。一个短促的生命,一个生气勃勃的生命,给那个魔鬼一次机会,他不是每天都能抓到像泰戈这样的人的。”
“这种亵渎上帝的话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
“为什么不能?我说为什么不能?那魁伟万能的值得尊敬的神在哪儿?那个足够强壮,足够仁慈,足够聪明,能让像我这样的人多瞅一眼的神或统治者在哪里?应该下地狱的不是我,而是所有这些被别人颂扬的傻瓜,而且还要受更严厉的惩罚,你如果能指出一个仁慈的神,一个真正的国王,一个无所不能的人。那么只要他提出要求,我的信仰将属于他,不,甚至不用他提出要求。被任何事都能压倒的那个我是谁?不是泰戈!”
“可是,女王和上帝使你……”
“女王是一个肮脏的形容枯槁脾气暴躁的老泼妇,造我的上帝我还不认识。我是泰戈!我是泰戈!大海的儿子、信风的兄弟、力量的恋人、欢乐的崇拜者!我是泰戈,我知道每片土地上的一切邪恶!我是泰戈,我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许多人连做梦都看不到的景象,跳舞的姑娘,蜜一样甜的葡萄酒,摄人魂魄的音乐。常常是,女人用她们那金色的眼睛和柔滑的身体来迷惑你;常常是,在滋咽润喉的柔和的朗姆酒下到肚里以后,便是翻江倒海;常常是,当小提琴声、长号声和竖琴声响起时,双脚便敏捷地随着他们一起旋转!跳舞的姑娘们!就如同今天用玫瑰花辨为贝多上校的葬礼大大增色的那个优雅的少女。啊,为了她,我会亲手把这个王国毁掉,并用。—个钻石盘把它奉献给她。她一直都在哪儿,我怎么没见过她?她把那优美的脚踝和那如丝般的卷发放在哪儿?她把她那专为接吻、欢笑和歌唱而造的嘴藏到哪里去了?啊!对了!莱尼神庙。那个神庙是除了神庙奴隶以外没有人类敢踏上去的地方。在那里,所有的塔勃顿的权贵都去唠叨着他们的罪,亲吻那金制的脚,并为他们那可憎的目的赢得支持。那个神庙!在那里,巨大的号角像牛一样吼叫,跳舞的姑娘们的轻盈舞姿使朝拜者心醉神迷。这里最完美的舞女们用舞蹈给神魔们娱乐。那个姑娘,啊,她们中最完美的那个。进入那个神庙就等于死亡,但是因为喜欢那张甜美的嘴,为了那纤细的脚踝……”
“住嘴!”詹叫道,“她是神圣的!”
“神圣的?谁说不是了?神庙里面的一切都是神圣的。尽管等待这——冒险的可能是死亡,只要我从这个疯狂的宫殿出去,我就会像西风一样迅速去吻那张嘴……”
“她只属于我!属于我!她的名字艾丽丝·豪。她是我眼中惟一的女人,她是艾丽丝·豪。她是惟一不蔑视我的女人、把你的嘴封上,不许再谈她!”
“神圣的,你说的?为什么一个女人要神圣到不能碰的地步,无疑毫无理由。为了爱?为了爱我愿意献出我另一半生命。为了爱?当然,我可能会爱她,也许我已经爱上她了。是的,否认是没有用的。在所有我见过的姑娘中,她是惟一的,还有什么能比在那个圣坛里敬神更神圣的呢?还有什么能比面对那张丘比特之弓形状的嘴唇还能抑制住欲望更神圣的呢?是的,能做到这点的只有强者,只有足够勇敢的人才能接受挑战,是的,她是神圣的,她只属于我!既然她是一个神庙里的姑娘,一个跳舞的姑娘,一个远离人们视线的神庙的姑娘,那我将是第一个向她求婚的,也将是最后一个。因为她是我的!你这个弱小的、优柔寡断、意志薄弱的人,现在来试试,来阻止我!”
詹从床上跳起来,旋转着,好像面对着一个敌人。可是—个人也看不见,但内心深处他感到泰戈在搅动,听见泰戈在大笑。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多地感觉到他的存在。
在船上的时候,他曾经给过泰戈轻微的约束,然后滑膛枪开火了,后来翻船了。还有更多的,包里被扔到两头狮子中间。现在,他就像把鼻子探进帐篷的骆驼一样,一点一点地,用不了多久,结果就会成为不是泰戈存在于他之间,而是他存在于泰戈中了。
想到他将要被一个无法无天的寻欢作乐的傲慢无礼的水手所控制,他的灵魂畏缩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在远远的内心深处,泰戈戴着面纱,然后像个平静的汹涌的大海里面嶙峋的暗礁一样露出脸来,嘲笑他。先是身体,然后是心。泰戈是谁,他究竟是怎样渗进去的?
如果不是卫队长把门打开,詹就会在一阵恐惧中重新栽倒在床上。
“女王陛下,伟大的莱默斯,现在要让你到接见室听审!”
詹没精打采地瞪着这个傲慢的家伙,然后顺从地爬下床,把自己夹在卫兵中间。
他们走下螺旋的楼梯,穿过半英里远的走廊。他身体中占优势的那一部分为判决的前景而颤抖着。
他情不自禁地想着,如果他右边的马立德人意外地撞到前面的那个马立德人会是多么有趣的恶作剧。他敢肯定他们会像多米诺古牌一样倒下,因为这些穿着花哨的马立德人简直就像僵尸一样。
可这一恶作剧却没有来得及发生。
因为当他们走进接见室时,詹一看见钟瑞便失去了呼吸的能力。钟瑞浑身被铁链束缚,站在通往宝座的台阶上。钟瑞也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愤怒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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