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法官大人不喜欢在他的房间里看到手铐。”丹佛市及丹佛县少年法庭的法警弯下腰,从我的手腕上取下那副金属手镯。他死死地盯着我,直到我垂下目光。他的嘴唇上还残留着一些干涸的血迹,那是我给他的馈赠。
  “我现在很好。”我早已从那种见人就打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但要说“很好”,还是假话。
  今天早晨他们给我服用了镇静剂——当然没让我继续吃百忧解二号(一种抗抑郁的精神类药物)——只是为了让我在庭审中表现良好。妈妈去世已经有两个星期,她当时正在印第安纳波利斯,摧毁城市的大爆炸夺去了她的生命。也同样是在两个星期前,我把训导老师的屎都揍出来了。社会慈善机构真是明察秋毫,居然能想到我行凶打人大概与失去亲人有关。
  法警敲了敲门,而后打开门,挥挥手示意我进去。就这样,我有幸结识了“可敬的迪奇·罗斯伍德·马屈大人”。

  办公室只有我和法官两个人。他穿的那套与他头发颜色很相配的灰色西装,紧紧裹在他摔交手一般的双肩上。他没有穿法官的长袍。房间内的家具古色古香,就连他的电脑都是那种老古董,像个电视机屏幕的匣子,还配着一只键盘。他这会儿肯定忙极了,为了不碍事,他将右边空空的袖管用别针钉在胳膊肘上。他唯一的一只手中抓着一页案卷。是我的档案材料吗?
  他抬头看过来,椅子吱吱作响,“万德先生。”
  “是的。先生,有何指教?”
  “你在拿我开玩笑吗?”
  “您的意思是?”
  “你们这代人从来不把老退伍兵称作‘先生’。”
  “先生,我叫我爸爸时也用‘先生’这个词。”如果药物这会儿真的消退的话,我大概会即兴发挥,当场号啕大哭起来,尽管我爸爸十年前就去世了。
  他又看了看我的案卷,“唔。你倒是挺有礼貌的,照你所处的那种环境,简直称得上出类拔萃了。”
  “他们给我服用镇静剂有多长时间了?”
  “两个星期。从第一枚飞弹击中印第安纳波利斯到现在,已经两个星期了。孩子,出事后第二天你究竟为什么还要到学校去?当时你的精神状态肯定糟透了。”
  我耸耸肩,“妈妈说过,她不在城里的时候我的学业也不能中断。您刚才说‘第一枚飞弹’是什么意思?”
  “詹森,在你殴打老师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们进入了战争状态。新奥尔良、菲尼克斯、开罗还有雅加达全都被摧毁了。像克莱斯勒大厦一样大小的飞弹从天而降,将城市化为齑粉。那些玩意儿不是核弹。大家原以为印第安纳波利斯的爆炸是炸弹造成的,是一次针对美国的恐怖袭击。”
  “我的老师就是那样说的。她说印第安纳波利斯的美国人全都该死,单凭我们对待第三世界的行径就理当送命,所以我才揍了她。”
  法官愤怒地哼了一声,“换作我也得揍她。那些飞弹来自太空,木星。还有更多的飞弹正在袭来。”老人声音哽咽,摇了摇头,“死了两千万人。”他摘下眼镜擦去泪水。
  两千万?我只认得其中之一,但我的泪水还是涌上了眼眶。
  他的目光柔和起来,“孩子,你的问题只能算作九牛一毛,但我们俩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处理好,这是你的责任,也是我的责任,”他紧紧握着我的案卷,像抓着一只救生圈,然后叹了口气,“你已经长大了,应该像个成年人一样经受住打击。你现在的处境不利。在我得知你的情况之前,你家租住的房子已经办理完成了收回程序,因为你们没有交足租金。”
  我感到头晕目眩,“我们没有房子了?”
  “你的私人物品都为你保留着。你有别的亲属可以投靠吗?”
  妈妈有位老姨妈,每年都寄来一封圣诞信。那种信样式老旧,每一封都如出一辙,末尾的签名总是“你的尼亚加拉瀑布”,最后总是一句用括号起来的“呵呵”。去年的信是从养老院寄来的。
  我摇摇头。
  他直起身,伸出强壮有力的大手,撩起那只钉着的空袖管。他的模样就像一头大熊,双目灼灼如电,“你知道我这条胳膊是怎么丢掉的吗?”
  “第二次阿富汗战争。部队的军事化管理能够疏导你的怒气,再说纪律对你也没有坏处。法庭在做出判决时可以有很多选择。这依次,我们进行的战争是正义的。你考虑一下,参军怎么样?”
  他坐回去,拿起一方镇纸。那东西好象是一颗炮弹,不过也可能是一颗恐龙的牙齿。近些年来军队,尤其是陆军,在人们眼中跟管子工差不多——二者的工作都同样让人讨厌和鄙视。不过也难怪人们会有这样的看法。恐怖主义的时代早已让位于“泛美大同世界”了。每个人都一心想拥有最新式的全息影象设备,买到便宜的机票四处旅行,而不是让别人对自己指手画脚。若要在枪炮和黄油之间做选择,无论谁都会选择黄油。说到参军,我才不会做这样的蠢事呢。
  “詹森,你在想什么?”
  我眯起眼睛。自从有了肢体修复术以来,没人再会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残肢。莫非马屈法官是位征兵宣传员?不然他就是暗中警告我?
  “我不愿被关进监狱,但当兵也跟关进监狱差不多。”
  “看来你的意思是拒绝参军。詹森,你认为你的暴力行为已经结束了吗?今后不会再犯?”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现在谁都不想打。”百忧解二号让我飘飘欲仙,他们给我灌下的别的药物也颇为有效,不然的话,听到他讲这些话时,我会麻木不仁,没有反应。
  他点点头,“你的档案上说你以前从未惹过麻烦。这是真的?”
  我猜他说的“麻烦”是指武装抢劫,而不是指在学校自助餐厅里同麦茨格的布丁大战。我点点头。
  “詹森,我想解决这个问题。若是把你送去寄养,你的年龄太大了些,但我可以在案卷上将你的生日写迟一点,这样就可以把你偷偷塞给某个人家,让你有一块片瓦遮身之地。”
  我耸耸肩,他拿起一支笔在案卷上写起来。
  写罢之后他按了按铃,法警进来将我领出去。我走到门边时听到马屈大人说道:“祝你好运,詹森,愿上帝保佑你。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了。”

  三个星期后,马屈法官又见到了我,但不是因为我主动求见。而且与上次不同,我们会面的地方并不在办公室。随着法警喊“全体起立”,马屈法官身披黑袍走进他的审判厅。他坐在两面美国国旗之间,皱着眉头从眼睛框上打量着我。
  我扭头向窗外看去,外面的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几星期前,昼夜天空还有区别,蓝色与黑色对比鲜明。现在屡屡袭来的飞弹轰击起的烟尘直抵同温层,搞得白天和夜晚的差别变成了不同程度的灰色。他们说,几年内不会再有降雨,农作物也没有收成。人人都忙着贮藏花椰菜。
  我们在打仗,但不知道敌人是谁。那些家伙出于我们无法理解的原因,一心要将我们置于死地,而我们能做的只有让世界末日尽量迟些到来。同时还要死死抓住那些愚蠢的礼节俗套不放。
  “你能用球棒打碎你寄养家庭的窗户?还袭击前去逮捕你的警官?”
  “这个世界把我逼疯了。”
  马屈法官瞟着天花板,“那么,就为你在卡农城准备一间单人牢房吧,万德先生。”
  万德先生。上次不是还管我叫詹森吗?这回怎么不把我当朋友了?
  我咽了口唾沫。
  审判厅的大门在我身后轻轻关上,我转身看看进来的是谁。是个身穿笔挺绿色制服的家伙,下巴和脑袋刮得锃亮,看上去一片青色。他立正站在过道上,胳膊下面夹着一本征兵宣传册。
  马屈法官从法官席上居高临下地盯着我,“孩子,现在随你挑选。” 


《孤儿远征军》作者:[美] 罗伯特·比特纳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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