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拉维斯说:“给你,小伙子,把我的外套穿上。”
阿伦还在盯着芒多几秒钟前呆过的那片空地,他抬起头,看到特拉维斯把派克式外套递到他面前。特拉维斯的衬衫已经血迹斑斑,破烂不堪。他咳嗽了一声,胸腔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声音,因为有痰,所以声音很浑浊。特拉维斯吐了口痰,痰里带着血,染红了覆盖在石头上的白雪。
阿伦意识到特拉维斯的身体状况在逐渐恶化,要是他不能很快得到帮助的话……
可这里一片荒芜,没人能帮他,不可能得到任何帮助。
“这外套是你的,”阿伦说,“你穿着吧,我不需要。”
特拉维斯说:“你和我都明白现在的处境,你需要温暖。我活不了多久了,你比我活的时间要长点儿,把外套穿上吧。然后我们下去找那只枪,看还能不能修好。如果能修好的话,也是你的了。如果……”
特拉维斯停顿了一下,还没等他再说什么阿伦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如果修好了枪,”特拉维斯接着说,“希望你能用上它。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伦明白,他真是再明白不过了。特拉维斯沮丧地轻轻呼了一口气,呼出绝望的气息。他像死人似的站在阿伦面前,他嘴里呼出的冰冷的雾气就像是从坟墓中冒出的寒气似的。
“我不能那么做,特拉维斯,我不能。”阿伦说。
特拉维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阿伦说;“难道你就忍心看着我慢慢死去吗?你就忍心看到我把肺咳出来,渗出血然后窒息而死,或者伤口感染,长满坏疽?你就忍心看到我的腿肿得像小贩卖的气球那样?你就忍心看到我全身浮肿,皮肤绷得闪闪发亮,好像一碰就裂似的?我可能会走不动路,只能用劈裂的指甲扒着地上荒凉而冰冷的石头往前爬,我可能逃不脱食肉动物的利爪。你就忍心看到我的这种下场吗?难道你就是这么对待我的吗?”
每一句话都刺痛着阿他的心,他犹豫了,说道:“不,那只是……你不会……”
“难道你想让我杀死你,然后再用最后一发子弹自杀吗?”特拉维斯逼近阿伦,在他那张消瘦的脸上,皮肤紧包着高高突起的颧骨,双眼布满了血丝。“如果你这么想,我就下得了手。我们已无路可走了,明白吗?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
特拉维斯把外套扔给阿伦。这件沉重的衣服打在阿伦身上,然后便掉在了地上。“快拾起来,我们两个不能都冻死。”特拉维斯直哆嗦,他的胳膊露在短袖衫外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的下嘴唇颤抖着说:“求你了,小伙子……”
阿伦不再生气了,他仍站在寒冷的风雪中,身上仍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他穿这身衣服在格林镇觉得特别热,现在尽管他一直说不冷,可还是觉得特别冷。穿上外套并不难,但这很容易使他陷入已把特拉维斯吞没了的那个精神陷阱。
阿伦拒绝穿上特拉维斯给他的外套,他不太相信发生的事。
大约十二个小时前,一切都还狠正常,格林镇在八月的午后酣睡,珍妮在他身边。在上大学之前的这个暑假快要结束时,时光缓续地流逝着。他怎么会相信这半天的时间宇宙就已彻底变样了呢?
阿伦觉得这是一场梦,他会从梦中醒来的!他必须找到路离开这儿,他一定要找到,鬼才会相信身边发生的这些事呢。
这么想着阿伦觉得身上也暖和多了。
“把你的外套拾起来,快拾起来!特拉维斯。芒多说时航机很安全,我们得去找到它。”
阿伦跺着脚,好使脚不觉得太冷。他费力地爬下斜坡走到原来停放时航机的地方,那只摔坏的枪上已经结了一层霜。阿伦回头看见特拉维斯正疑惑地凝视着远方,可远处什么东西都没有,那件外套还扔在地上,特拉维斯也没穿。
“特拉维斯!”
特拉维斯吃了—惊,他转过身,困惑地看着阿伦。阿伦拣起枪,枪管已经被摔弯了。他让特拉维斯看了看,然后就用力把这只破烂货扔到了一边。枪旋转着飞了出去,发出的响声就像一架正在坠落的直升机,然后噼里啪啦地落到了五十码远的岩石上,碰起—些脏兮兮的冰块。有个像鸟一样的大东西愤怒地呱呱叫着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听着,芒多,”阿伦冲着天空和那只飞走的鸟大声叫道,“这样你就记住我们了。”
阿伦脑中的愤怒渐渐平息了。芒多说过时航机是用地上的东西做的,因为它就把时航机放到了地上的东西应该呆的地方。阿伦猜想芒多的意思是把时航机给埋起来了。
阿伦又去把枪管捡了起来,走到原先停放时航机的地方用那只枪管挖掘下面的冻土。阿伦想即使什么也找不到,起码也会使自己暖和些。特拉维斯闷闷不乐地坐在旁边的一块圆石上看着阿伦,偶尔呻吟一声。
两个小时过去了,阿伦在地上挖出了一个坑,坑的深度和宽度都约三英尺,可他什么也没找到。地面像速冻的混凝土似的,到处都散落着拳头大的石头,可阿伦连时航机的一点踪迹都没有发现。太阳西落,阴影渐渐地拉长了。阿伦头上都冒汗了,汗水在头发上已结成了冰。
阿伦心里很烦,他把枪管(枪管弯得更厉害了)扔在地上,从坑里爬了出来,他双手紧抱在胸前直打哆嗦。
特拉维斯用迷惑的眼神看着他,咳嗽着说道;“真遗憾,小伙子,真是太遗憾了。”
阿伦环顾四周,跺着脚说:“是啊,我也是。特拉维斯,附近会不会有岩洞呢?我们得找些生火的东西,比如说干柴什么的来取暖。”
“小伙子——”
“我们可以明天再挖……”
“阿伦!”特拉维斯说话实在是太吃力了,他又咳嗽起来,接着一阵剧烈地痉挛使他弯下了腰。他用手背擦了擦嘴,抬起头看着阿伦,轻声地说;“阿伦,这一点用都没有!”
“有用,”阿伦说,“一定有用!我们得再跟芒多谈谈——”
他不再说话,看到右边一个狭长的石缝里有个东西正在向他们偷看。这个东西长着一个三角形的鼻子,鼻子上长满了毛,鼻子后面长着六只眼睛,眼睛闪着银光,反射出好几个他的身影,身影都被扭曲、拉长了。芒多曾说过它就是一切,这里从来就没存在过任何不愿于它的东西。
芒多或者芒多所说的那种群体意识正在注视着他。
假设芒多说的都是实话,假设芒多像其他绝大多数智能动物那样具有好奇心……
阿伦突然有了主意。“特拉维斯,每种活着的生物都有某种共性,对不对?都要呼吸,都要吃东西,都要繁衍后代。”
“最终也都会死去。”
阿伦疯狂地笑了,他说:“对,我们都在尽可能避免发生这样的事情。要么抗争要么逃跑,这难道不是本能吗?好吧,芒多也应该有这种本能。”
阿伦对那个东西说:“芒多,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如果你能听到,就请告诉我们,这很重要。”
可还是连一点儿动静也没有,阿伦放松了一下身体。那个东西张开了嘴,不过露出的不是牙齿而是些花边状的肉柄,它的舌头就像条长鞭子似的。“是是的,”它说,它的舌头轻轻地伸缩和卷动着,它的长咽喉中的肉柄也在震动着,“我听听听着呢。”
“那就听我说,你现在处境危险。你看到了我们的思想,但你却不能理解。我不相信你真的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
“不不不,”它缓慢地低声说,声音听起来含混不清。“不不不理理理解,太太奋奇奇怪。不不不理理解所所所有的。只只一一一点。等等等着……”
他们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阿伦转过身,那个六只眼的东西把头缩回到石缝中。一只猴子似的四足动物摇摇摆摆迈着大步向他们走来,它浑身浓毛赃兮兮的,脸上的皮肤坚韧而且布满了皱纹,它在离阿伦和特拉维斯几英尺远的地方站住脚坐了下来。它长着三节长长的手指,上面青筋密布,它用手指抚摸着胸前的毛发,突然用拇指和食指摘了个什么东西扔进了嘴里,可阿伦没看见是什么。
“这样好点儿吗?”它一边嚼着咽着一边说,“那个东西不能说好你们的话,它的思维总是游移不定,它的嘴形状完全不对。这样更容易些,更像你们。我把它带来了。”
“好些了,好点儿了。”
它咯咯地尖叫着,笑声在岩石间刺耳地回响着。“可还是不对,是不是?好吧,等会儿。”它说。
这只类人猿的皮毛上沾满了冰雪,它坐直身,跳跃着跑开了。它原先呆过的地方刮起了一阵旋风,把尘土和雪片都卷了起来,阿伦和特拉维斯只好把眼睛遮住。怒吼的狂风消失后,芒多又以男巫的样子出现了。
“瞧,现在你们满意了吧,”芒多举起一只手,微弱的闪电噼啪地向前面闪耀着!阿伦感到它触摸着他思想的表层,仿佛是他曾经有过的一种错觉。“你们两个真是太奇怪了,都对更大一些的系统一点都不感兴趣。你们很害怕,但却从不想你们的尸体也许会喂饱一千只昆虫和一群食腐动物。阿伦,你的死会使你得到荣耀,创造奇迹,可你对此却毫无感觉。你们只是担心会失去自己的思想。”
“你要是读过我的思想,就该知道在我的世界里所有的生物都是以这种方式生活的。”
它转转眼珠,撇了撇嘴,皱着前额,但这些动作都是单独完成的,其效果就像是糟糕地模仿别人的动作似的。“你可以这么说.尽管我怀疑你是否知道。我来到你们身边之前,你们还不知道我的存在,是不是,也许你们这一种类从来没碰到过我。”芒多毫无生气、毫无表情地哈哈笑道,“再说,你们那个世界甚至都不存在了。这是,不,这曾经是你们的时间,记得吗,阿伦?格林镇,你的家,珍妮。这是他们本该在的地方,但他们都消失了。你没有家了,再也没有了。我为什么不能让你死在这里呢?”
“芒多,如果你不把时航机还给我们,我们出了事,你同样也会有麻烦。想想吧。”
芒多的指尖发出萤火虫似的谈蓝色亮光,阿伦感到芒多又在察看他的思想了。过了会儿特拉维斯也皱起了眉头,阿伦知道芒多也察看了他的思想。
“真奇怪,你们两个都这么认为。”听起来它有点犹豫,但它的唇边仍挂着—丝微笑。“也许你们是对的,但是……我记得许多世纪以前很古老的事情,但从来就没发生过像你们所说的任何变化,我周围的世界从来都没改变过,还没改变过。”
特拉维斯站在石头上疲倦地说:“你一直都没注意到,这就很危险了,芒多。当你的历史改变时,你什么也感觉不到,因为你是时间长河中的一部分。变化就像在河流下游打开闸门一样,一股崭新的历史浪潮哗哗啦啦地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向前流去,彻底撕开了以前的地形,向一个个的时代延伸,怒吼着向前奔腾。你一直听不到吼声是因为那就是你的过去,你的记忆也已经被侵蚀或被阻塞了,甚至被完全冲刷掉了。如果浪潮特别大.如果汇集的能量特别大,连你也会被吞没。”
“但是我记得,”芒多把脸扭到一边,它那苍老的容貌渐渐消失,它的长相变了,看上去形容消瘦、两颊凹陷,而且也年轻了些.阿伦根本就不认识这副面孔,但他觉得特拉维斯肯定认识,因为他楞住了。
“你总是会有记忆的,芒多,”特拉维斯说,“不过那些记忆也会改变,也许已经改变了,明白吗?”
“我明白你们除了觉得我碍你们的事之外,对我一点也不感兴趣。你们不是要回去救我,你们要你们的机器不是为了救我。”它撅着嘴唠唠叨地说,他那苍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看上去特别冷酷。
“你错了。”特拉维斯开口说。
阿伦知道他要撒谎便打断了他,说道;“你说得对,芒多。不过如果我们不回去,你就会死去。埃克尔斯回到了过去的时间里,他将再次改变一切,所以变化是不可避免的。但如果我们回去……”
阿伦看了看以埃克尔斯的模样出现的芒多,他只是在毫无计划地闲谈,试图找到一种理由(无论是什么理由)说服芒多把机器还给他们。阿伦想如果自已是芒多的话,就会嘲笑他和特拉维斯,埃克尔斯很可能已经死了,要是这样,芒多就彻底安全了。
除非……
芒多笑了,它触摸着阿伦的思想,阿伦感到一阵眩晕,看到暮色中闪耀着火花。“我同意你的想法,阿伦,很有那种可能。”芒多说。
阿伦摇摇头,冲着芒多那张死尸般的脸笑了笑说:“不,你看到的还不够深刻,芒多。我意识到两件事情。第一,我打赌埃克尔斯还活着。我们生活在你的未来,记得吗?稍微向前跳一步,你就不存在了,在那儿你根本就不存在。”
“你们只是没注意到我罢了。”芒多沾沾自喜地说。
“不,我们看到了动物,动物们也看到了我们,而你却从未到过那里。你很好奇,芒多,你喜欢看到新东西,是吧?但在几个世纪之后,我们根本就没遇到过芒多、旋风或任何像你这样的东西。对你来说也许只是一次呼吸,一次喘气,只是很短的一小会儿时间,对不对?你已经活了成千上万年。”阿伦停顿了一下。
特拉维斯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有活力,他犹犹豫豫地接着说道:“这个小伙子说得没错,芒多。两个世纪以后根本就没有你.也许你在什么地方死去了,或者你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也许就在我们离开我们那个时间之后,在我们来到这里之前,埃克尔斯踩死了另一只蝴蝶或者拍死了一只蚊子,这只蝴蝶能够改变世界,这只蚊子操纵着其它许多物种的命运,顷刻间你自己以及你那整个漫长的历史便出现了。”
芒多一声不吭,突然像只折断了的木偶似的弯下了腰,它把手触到地上,冻土沸腾了。它又直起身来时,手里拿着一只恐龙蛋,这只扁长、斑驳、白色的椭圆形恐龙蛋看上去待别像阿伦和珍妮弗当初发现的那只。
芒多说:“你说你意识到了两件事情,阿伦。另一件事是什么?”
阿伦觉得脑海里突然豁然开朗,他眨眨眼睛,长长地出了口气。他意识到他迫切想实现自己的愿望,在这被破坏了的时间长河里想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想做个实验,芒多。你不会有危险的,或者说危险极小。我想知道一点你的思想。就用几分钟。”阿伦笑着说。
特拉维斯痛苦地盯着阿伦,芒多脸上的笑容仿佛是画上去似的。
“几分钟或更确切地说是几百万年。读出我的想法吧,你要想了解一切,这就是最简单的办法。”芒多动作笨拙地把蛋递给阿伦。
阿伦接了过来。他一触到恐龙蛋,蛋壳上就嘶嘶地冒出了蓝火花,火花在芒多的头和他的头之间形成了一道弧线,顿时他们思想的碰撞更加激烈、更加彻底了。
阿伦感到芒多的思想在猛烈地冲撞着,它的思想把它和这世界紧密地连在一起,这是一张错综复杂的网,遥远而又陌生。不过阿伦意识到芒多像孩子般天真,它对阿伦和特拉维斯的思想也同样感到很困惑。
芒多把手缩了回去,那张网的景象消失了。它缓慢地说;“是的。”此时它头盖骨上的骨头似乎扭曲着,它的长相又变了。“我明白你们要我和你们一起走,去弄清楚?”
“是的。”阿伦说。
芒多变成尘土不见了,阿伦顿时觉得它不会再来见他们了。
突然脚下石头跳动,大地震颤,山坡皱起裂开,地上裂开了一条缝,像一张大嘴似的冷酷地尖叫着,特拉维斯和阿伦赶紧往后退。一阵漆黑的飓风从脚下刮起,他们遮住眼睛,摔倒在地。大块、小块的石头倾泄而下,一层令人窒息的尘幕在他们上面积动。
地震又突然平息了。
阿伦掸掸衣服和头发上的尘土,揉揉眼睛,吐出嘴里的沙子,喊道:“特拉维斯!”
他突然看到时航机停放在旁边完好无损的地面上,仿佛从来就没丢过似的。阿伦扶着特拉维斯站起来,然后看着这个受伤的家伙一瘸一拐地走到机器前。
特拉维斯仿佛是找到了丢失的孩子似的拍了拍时航机冰冷的机身,他按了一下门的触点,门嘘嘘作响着开了,这时他们看到那只类人猿似的动物蹦着跳着向他们走过来。
“咱们走吧,我一直想看看我是从哪儿来的。”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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