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那个可恶的黑衣人又来了。季姜看见他就来气,走得远远地往下一坐,气哼哼地斜眼瞟着这边,打定主意齐王就算叫她也不过去侍候——只当没听到!哪知道这次谈话齐王从头到尾没有叫她一声。
"你怎么还没开始?”一坐下来,黑衣人就用训斥的口气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齐王平静地道:“我还需要一样东西。”
黑衣人道:“什么东西?”
齐王道:“曳影剑。”
黑衣人脸色一变,道:“你说什么?”
齐王道:“你能给张良,为什么不能给我?”
黑衣人死死地盯着齐王,许久才道:::我跟你说过,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
齐王道:,‘我没有存心打探,是无意中得知的。”
黑衣人道:“那你要曳影剑干什么?”
齐王道:“用它对付汉王!”
黑衣人道:‘汉王不是你的对手,不必动用这样的神器,再说这也不在我们的交易条件之中。”
齐王道:‘:如果这是工程的需要呢?”
黑衣人一怔,道:“什么意思?”
齐王道:“明年年初,我将与汉王合力进攻项羽。项羽一灭,我夺取天下的惟一障碍就只剩下汉王了。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国家不统一,丁程难以开展,我和汉王之间早晚要有一场决战。汉王现在的实力已不可小视,又有萧何、张良这些能臣辅佐,对付他很不容易。不错,我早晚会打败他,但那将至少用去三年时间。最主要的是……”齐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到那时,国家人口将有可能降到一千三百万以
下,而这对丁程是很不利的。”
黑衣人道:“一千多万人还会不够?”
齐王微微一笑,道:“你没治过国,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老、弱、妇、孺能算劳力吗?干活的人不要吃饭吗?我的军队士卒、朝廷官吏不要供养吗?你以为一千多万人全能派去施行丁程?何况战火过后,满目疮痍,民生艰难,总要与民休息一段时间,做一点恢复重建工作吧?”
黑衣人被他说得怔住,道:“那……你算出来是怎样的呢?”
齐王道:“战后余生者,往往妇人多于男子。一千二三百万人里,青壮年男子能有个两成就不错了,也就是二百四五十万吧,这太少了。我算来算去,要使工程在我有生之年完成,至少要有男丁四百万,那么国家的人口基数就必须保证在两千万以上,当然,天下安定之后,人口会逐年递增,但就算把这个因素算进去,初始人口也不能只有一千二三百万。”
黑衣人踌躇着道:“那你打算怎么做?用了曳影剑就可以不发生战争了?”
齐王道:“是的。用曳影剑除去汉王,事后谁也无法追查。到时一片混乱,群龙无首,我将力主由汉王幼子如意继位——汉王表示过,他喜欢如意甚于太子。凭我的地位、权势,群臣必无人能违拗。如意幼弱.我自任辅政,逐步翦除异己,尽揽大权于一身。一两年后,形势差不多可以了,我再逼他禅位于我。如此则不战而尽得天下,对国力的损耗岂不要小得多?”
黑衣人震惊许久,才回过神来,道:“好厉害的计策!也只有你想得到了。好吧,我去跟主人说说试试。曳影剑威力太大,制造也很麻烦,主人轻易是不肯动用的。”
齐王道:“可以的话,多给我几支。”
黑衣人瞪大了眼睛道:“你说什么?多给你几支?你以为是买东西吗,想要多少就多少?这种神器主人那里都不多。一支够你用了!曳影剑无坚不摧,汉王又不是铜筋铁骨,你要多了干什么?”
齐王道:“张良杀死秦始皇了吗?计划得再好,也可能出意外。汉王为人狡诈,有好几个替身,我不能保证一击必中。去年荥阳之围,假扮汉王出降、被项羽烧死的纪信你听说过吧。你去打听打听,他跟汉王有多像!有时连我们群臣都分不清!”
黑衣人神色间似乎被齐王说动了,犹豫着道:“我不知道主人会不会同意,不过……你说得确实有理,我尽力而为吧。”
黑衣人走后,季姜笑嘻嘻地走过来,道:“大王,你终于看出这个沧海客不是好东西啦?”
齐王一怔,道:“你说什么?”
季姜道:“你们叽里咕噜地说什么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你跟他说的一定没一句真话,你在蒙他呢?是不是?”
齐王脸色一变,道:“季姜,你看出什么了?”
季姜凑到齐王耳朵跟前,道:“大王,你有个小毛病,一用计,右手就喜欢握着左手的食指扳来扳去。放心,你这毛病只有我知道。”
齐王松了一口气苦笑道:“都是跟师傅学的,改不了,终于叫人看出来了。”
季姜道:“我成天在你身边呀,也要细看才看得出来呢。大王你可狡猾了,知道自己有这毛病,有时不用计也扳几下,叫人家摸不着规律。我观察了好久才知道你什么时候是真、什么时候是假。”
齐王伸手轻轻捏着季姜的下巴怜爱地端详着。道:小鬼头,我还说可惜你是女的呢!好在你是女的,要是你是男的,恐怕没哪个君王敢用你。”
季姜头一扬,道:“哼!还是看不起人!我为什么非要被别人所用?我要是个男的,老早就自己打天下了,干吗还要看人脸色?”
齐王道:“唔,这倒是……咦,对了,我什么时候给你脸色看了?”
季姜道:“我没这么说呀,大王。你和别的君王不一样,自己见识高,还能包容采纳别人的意思。李左车那样有才气有傲骨的人,不都给你收服了么?我要是个男的啊,跟谁争天下也不跟你争。我愿意做你的臣子,不过小的不行,至少也得是个丞相。”
齐王笑道:“嗬!至少?你可够谦虚的,还有比丞相更大的官吗?再往上你就得篡位啦!”
季姜道:“我就服你一个人嘛!别的人我都没放在眼里。”
齐王道:“越说越好玩了,还当真哪?行了,说正经的。季姜,你今天看出的事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讲,尤其不要在那个沧海客面前流露出一星半点,知道吗?”
季姜不高兴地道:大王,那么多军政密件我都替你保管得好好的,这点小事你还不放心我?那个沧海客阴侧侧的,冷得叫人汗毛直竖,一看就不是好人,我巴不得你早点疏远他!你对他耍点计谋给他点苦头吃,我高兴都来不及,哪会来坏你的事?”
齐王点点道:“这样就好。不过季姜,你不要这样漫不经心。这不是小事,真的不是小事。只要你泄露了一点点口风,就会造成远比你能想像得到的大得多的牺牲。
我决不是在吓你,季姜,你明白吗?”
季姜摇摇头道:“不,我不明白。大王,你……你到底在做什么?”
齐王蹲下来,轻轻抱住季姜的双臂,道:“我在与一个有生以来所遇到的最危险、最强大、最有智慧的敌人交战。从来没有一场战争能让我害怕,但这次,我害怕了。
因为我没有必胜的把握。季姜,我需要你。请你答应我,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信任我,帮助我,好吗?”
听着齐王如此认真地说着这些莫名其妙的怪话,季姜心中一阵阵发寒,不由挣开双臂,退后一步,道:“大王,我还以为……以为你已经清醒了。”
齐王道:“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做的每一件事。季姜,我知道,我这段时间的举止有许多让你疑惑的地方,我一时很难向你解释,也没空向你解释。我只能告诉你,我没有变,我还是以前那个齐王,我做的任何事情都是有理由的。请相信我,季姜。”
季姜依然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齐王,不动,也不说话。
齐王看了季姜一会儿,叹了口气,站起来向外走去。他低着头,样子像有些落落寡欢。
季姜看着齐王的背影,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五天后,黑衣人沧海客又来了,带着一只狭长的木匣,大小看上去可以放进一张琴,但里面肯定不是琴,因为黑衣人抱着它的样子有些吃力,显然分量不轻。
两人进入内室,又谈了很久时间。
出来时,齐王送他到门口,道:“……就请贵主人等我的捷报吧。对了,你现在打算回岛吗?”
黑衣人道:“是的,我的事都已经办完了。”
齐王道:“既然事情都已办完,不妨多留几天吧。孤岛生涯,日复一日,不嫌无聊么?临淄景物繁华,所谓‘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这景象在外地可不大容易见得着。我叫人拿我的车驾载你在城里四处看看,怎么样?你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这种热热闹闹的市井生活了吧?”
黑衣人脸上现出一阵怅然之色,但很快消失了,叹口气道:“算了,我看得够多了。盛衰交替,永无休止。兴盛时顾念留恋,将来徒生憾恨,不如不看。”
齐王笑道:“既知盛衰是常事,又何必耿耿于怀?就趁兴盛时多留点愉快的记忆,将来衰落,不去看它就是了。好比春兰秋菊,本就该正当时令去欣赏,谁叫你一直盯着它到凋谢呢?生命是用来享受的,否则纵得长生又有什么意义?”
黑衣人似有些被打动了,默不作声。
齐王道:“临淄城北有一座颛顼祠,有年头了。前几天我叫人修缮了一下,齐鲁一班老夫子还作了篇洋洋洒洒的祭文,历数了从颛顼帝到高阳八恺(尧时有八个才德之士,称作“八恺”,都是高阳氏的后代。)的种种功绩德声,文彩可真不错,字字有来历,句句有典故。我看了才知道,高阳氏一族原来曾如此昌盛。怎么样,有兴趣看一下吗?碑文、壁画、塑像,全都是齐国一流的好手制作的,包你看了不会失望。”齐王似是很随意地说着,眼睛却专注地看着黑衣人的脸色。
黑衣人动容了,点一点头,有些感动地道:“谢谢你的好意,我去。”
宫门大开,齐王的车驾鱼贯而出。
齐王亲民,出巡不大警跸清道,以免惊扰百姓。所以,当车驾缓缓驶入临淄闹市中时,行人商贾们也不惊慌躲避,反而兴奋、好奇地盯着主车车宙垂着的那一薄层黄绢帘幕,希望能幸运地一睹这位名震天下的国王的风采,但帘幕纹丝不动。
宫中,齐王整装待发。他小心地把一只狭长的木匣包裹好,再捆扎到他追风的背上。
季姜走过来,摸了摸追风的脖颈。
齐王一语不发,脸色凝重地忙碌着。捆扎完后,摇了摇那只木匣,看看捆得是否牢固。
季姜道:“大王,你……你要去打那一场没有必胜把握的战争了,是吗?”
齐王道:“是的。”回过头来,看着季姜,道,“你能陪我去吗?”
季姜和齐王对视了片刻,道:“我去。”
齐王微微一笑,道:“你相信我了?”
季姜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道:“因为我没有选择,大王,我只能相信你。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么重要,如果连你都不可相信了,我……我……”
齐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伸手捋了捋季姜的头发,托起她的头来,轻声道:“季姜,你对我同样重要。”说罢,一挥手,一名侍卫牵来一匹马,交给季姜。
季姜接着缰绳,道:“大王,我们要去哪儿?”
齐王跨上追风,道:“芝罘。”
临淄城中,熙熙攘攘。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蹴鞠……什么样的戏娱都有。车驾在人群中缓缓前进,黑衣人隔着薄薄的黄绢帘幕看着车外的一切,目光中有些惆怅。
驿道上,一队人马风驰电掣般前进。蹄声得得,仿佛急促的鼓点,敲击得一路尘土飞扬,在这队人身后形成一条黄龙。
季姜大声道:“大王,为什么要这么急?”
前面的齐王头也不回地道:“那条调虎离山计拖不了多久,他很快就会醒过神来的。我们必须赶在他前面。”
季姜听得迷惑不解。齐王不再说话,伏在马背上,快马加鞭,奔驰得更快了。
临淄城中,车声辚辚,人语喧哗。忽然,有人喊道:“蒯疯子来了,蒯疯子来了!”
人群分开一条道路,一个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人走过来,笑嘻嘻地唱着一支调子古怪的歌,一群小儿跟在他身后起哄相和。但显然谁也没听懂他的歌词。
车中的黑衣人浑身一震,他听懂了。那是一首古曲。“风兮风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兮,来者犹可迫也……”
那疯子唱着,忽然冲向齐王座车,一下扑在车窗前,低低地道:“大王,蒯彻没疯,疯了的是你。我不想为你陪葬,所以只能佯狂避祸。大王,我是多么想念过去的那个你啊。唉,那时你那么聪明,那么果决……”黑衣人看着帘幕外侍从们连拖带拽把这疯子拉走,神情中现出一丝深思。
蒯彻仰天大笑,一甩手摆脱众侍从,继续唱道:“休矣,休矣,今之从政者危矣!
哈哈……”又笑又唱,扬长而去。在他身后,拍着手学着他的声调唱道:“休矣,休矣,今之从政者危矣……”
车驾前行了一会儿。车中的黑衣人忽然脸色一变,跳了起来,一把拉开车门,揪住车旁一名侍从的衣襟,大声道:“你们大王呢?他去哪里了?”
终于到了芝罘山下,大海之滨。
一行人下了马,都已汗出如浆,疲累不堪。季姜也累,更多的却是兴奋。她站在海边,张开双臂,迎着海风,深深呼吸着那熟悉的带着咸味的空气,心中欢喜无限。
天上飘着几朵白云,海鸟在海面上飞翔盘旋,不时发出几声鸣叫。季姜叹道:“唉,住在海边时,从没觉得它的好。在临淄待久了,才发觉有多么想念它。”
齐王在旁边地上不知忙些什么,口中道:“给我看看海风的动向。”
季姜一怔,遭:“看海风的动向?大王.你……”回过头来,只见齐王带来的那只长形木匣已解下放在地上,打了开来。匣子里并排放着三支黑黝黝的长形尖头物体,通体闪着金属的暗光,却又看不出是哪种金属。旁边还摆着一些形状古怪的附件,怎么看怎么叫人觉着诡异。
齐王从匣中取出一支那长形尖头的怪物,手脚敏捷地在地上组装起来,道:“别告诉我你已经忘了怎么判断风向了。”
季姜道:“当然不会。可这是……”
齐王道:“那就给我看看吧!现在海风的方向和强度怎么样?半个时辰之内会不会有什么变化?”齐王说着,手里的动作不停。
季姜疑惑地看着齐王,抬头盯着天上的白云看了一阵,再看了看海浪的浪高,道:“大王,要出海么?今天这点风恐怕张满了帆也快不了。是西风,稍偏北一点,风力很小,三个时辰之内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齐王道:“很好,你站过去一点。”那支黑黝黝的怪物已被齐王架设起来,尖端斜斜地指向海面的天空。
季姜道:“大王,这是什么?”
齐王道:“曳影剑。”向季姜挥了挥手,“再站远点,再远点,对,就这样。叫侍卫们也站在那边,跟他们说,注意来路。如果见到了沧海客来,拦住他,别让他靠近我。”
季姜道:“沧海客?那个黑衣人?大王你不是安排他在临淄城闲逛吗?怎么会来这儿?”
齐王道:“他会来的。他不算聪明,但经历得太多了,总比一般人警觉。如果我猜得不错,他大概离这里已经不远了……”
季姜越听越莫名其妙。忽然,她心头一震——远处隐隐有马蹄声传来 向声音来处望去,果见一人一骑远远地飞奔而来,她倒抽了一口冷气,虽然遥远,但看得出骑者是一身黑衣。季姜惊疑不定地回头看齐王,齐王却是恍若未闻,只半跪在地上对那“曳影剑”作最后的细微调整。
得得得!得得得!马蹄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马上那黑衣人的面貌也已看得见了,果然就是那沧海客。
齐王继续着手上的工作。黑衣人策马急驰,越来越近,终于近到能看清 齐王手中的动作了,黑衣人脸色骤变,惊叫道:“你在干什么?住手!快住手!”
齐王头也不抬,沉声道:“射他的马!”
侍卫们弯弓搭箭。
黑衣人叫道:“住手!住……”
一阵“嗖嗖”声响,数十支羽箭一齐射中他座下的马,那马惨嘶一声,人立而起,将黑衣人摔了下来。马痛苦地挣扎了几下,倒在了地上。
季姜正惊怔间,忽听“轰”的一声闷响,脚下的地一震,急回头看去,只见那支黑黝黝的曳影剑竟已腾空而起,尾部拖着一道白影,呼啸着向大海飞去。
季姜和众侍卫都看呆了。那边黑衣人大叫一声:“不!”从地上爬起来,向齐王那边冲去,众侍卫回过神来,忙上前挡住。黑衣人拼命要挣脱阻拦,一边叫道:“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第一支曳影剑很快飞得不见踪影,齐王眺望了一阵,又开始架设第二支,这次他的手法更加熟练迅捷了。
黑衣人挣扎着大叫道:“住手!快住手!你这个疯子!你不想活了吗?”
季姜见黑衣人那一向冷漠的脸上充满了惊惶与愤怒,目眦俱裂,状似疯狂,简直和平时判若两人。便冷笑道:“疯子?你现在这样子才像个疯子呢!
黑衣人转向她,急急地叫道:“你知不知道你主人在做什么!他在找死!你快拦住他!快拦住他!”
季姜冷冷地道:“我不知道大王在做什么,但我相信他做的一定是对的。”
黑衣人又急又怒,道:“不!不!他错了!他错了!你没看到那曳影剑的威力吗?那不是人间的东西,那是神授予他的。而他竟用来……”
第二支曳影剑腾空而起,带着长长的白影向同一个方向飞去。
黑衣人绝望地大叫一声:“啊!不!”他的胳膊被侍卫们死死抓住,只能望向季姜,焦急地叫道,“拦住你主人呀!快拦住他呀!拦住他你就是救了他,他现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是疯了呀!你快拦住他,快救他啊!”
齐王开始架设第三支曳影剑。
季姜看了看齐王,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不管他怎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就像每次战役前,他做的那些令人不解的布置一样,事实证明他最终总是对的。”
黑衣人道:“但这次他绝对是错了!你不拦住他,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一辈子的!相信我!拦住他!快拦住他!”季姜不动。
第三支曳影剑腾空而起。
黑衣人忽然不叫了,也不挣扎了,仰起头静静地看着那支飞出的曳影剑。
曳影剑越飞越远,越看越小,终于消失在大海尽头。
海鸟又开始在海面优美地盘旋飞翔,而海浪依旧温柔地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平静的大海没有任何异样,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黑衣人喃喃地道:“我就说你在找死!你以为这么多年来就没人想过对付他?可他是神啊!和他作对注定只有死路一条,从来没人能成功。”
齐王注视着海面,道:“未必!这次我不是用凡人的力量对付他,而是用他自己的力量。”
海面平静依旧。
黑衣人道:“愚蠢啊!能制造矛,自然也能制造盾。你这点小伎俩,怎能损他分毫?”
忽然,齐王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遥远的海天相接处,升起了一缕若有若无的黑色的东西,初时还太远,要极尽目力才能看到。渐渐地,那缕黑色扩张弥漫开来,将那片天空也染成了灰蒙蒙的。众人顺着齐王的目光看着这奇景,又是惊讶,又是不明所以。隔了一会儿,那儿传来一阵低沉连绵的滚雷般的声音。那声音使季姜的心一跳。
齐王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变得很轻松,他转向黑衣人,对侍卫们挥了挥手,道:“放开他——你认为我拿曳影剑直接去进攻他那固若金汤的巢穴了?我是拿它们去攻击那座岛屿了!”
黑衣人道:“你……你说什么?”
齐王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三支曳影剑,是无法摧毁一座岛屿的,但火山岛是例外。”
又是一连串滚雷般的闷响,季姜把视线转向大海。
黑衣人的面部肌肉开始可怕地扭曲,道:“你……你……”
齐王道:“我打仗从来不喜欢硬碰硬,借助外力是我的爱好。天地自身的力量才是最强大的,一旦激发出来,能摧毁一切,不管是人还是神。
黑衣人一声怒吼,像只疯狂的野兽一样猛扑过来,扬手一掌狠狠地打在齐王脸上。齐王被他打得一个趔趄,退了好几步,嘴角流下一丝鲜血。众侍卫大吃一惊,忙又冲上来七手八脚制住黑衣人。黑衣人挣扎着吼道:“你不是人!你是畜生!你是魔鬼!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会遭报应的!”
齐王擦掉嘴角的鲜血,平静地道:“抱歉,我毁了你的家。但我够对得起你了,把你拖在临淄,不让你回岛跟它同归于尽。”
黑衣人声嘶力竭地叫道:“对得起我?你这叫对得起我?我要你这样对得起我?”
齐王道:“你是人,它不是。我不想让你遭到和它一样的命运。”
黑衣人道:“胡说/乙道!胡说八道……”
齐王叹了口气,道:“你跟了它这么多年,就真的一点也没发现吗?好吧,我问你,这一千八百多年里,它有没有让你见过它那袭白袍下的真形?”
黑衣人道:“那关你屁事!我知道他天生异相!他是神,当然和我们不一样……”
齐王道:“不,它不是神。它是一种和我们完全不同的,比我们强大得多的异类。
你注意到了吗,它走路时……”
黑衣人道:“胡说!胡说!你这个疯子!你自作聪明……”
季姜忽然尖叫一声,道:“都不要吵了!”
两人一怔,都朝她看来。
季姜颤声道:“你们……你们闻到了吗?”
齐王诧道:“闻到什么?”
季姜急促地道:“海腥味!海腥味!”
经她一提醒,众人立刻发觉,海面上吹来的海风,不知何时开始充斥着一股浓烈的海水咸腥味,而且似还隐隐夹杂着一丝硫磺的味道。
季姜看着大海,脸上渐渐现出恐惧之色。
海面依旧平静——似乎太平静了,刚才还在海面上空飞翔鸣叫的海鸟此时一只都不见了,海面空旷得有些诡异。遥遥的海天相接处,出现了一条细细的白线,那白线慢慢地变近、变粗,黑衣人脸色微变,道:“怎么回事?现在怎么会有潮?”
季姜喃喃地道:“不是潮,不是潮……”忽然大叫一声,“海啸!是海啸!”
现在众人都看出来了,那白线越来越粗,显然是一列浪墙在急遽推进,不禁心惊色变。黑衣人和齐王也忘了他们的争吵。
忽然,有人大叫一声:“快!快跑!”几个人立即向马匹冲去。
季姜尖叫道:“不!我们跑不过啸浪的!快上山!上芝罘山!”一语提醒了众人,大家忙向芝罘山上冲去。
这一带的芝罘山山形极其陡峭,众人丢弃了一切累赘之物,还是攀爬得气喘吁吁,由于用力,更由于惊慌,每个人的心都怦怦乱跳,但都一语不发。风中带来的海腥味更浓了,让人闻到不寒而栗。
渐渐地,海风中又隐隐夹带着一种低沉的轰鸣声,仿佛深海中的精怪一齐敲响了无数面牛皮大鼓,那声音震得人更加心慌。有人回头一看,惊呼一声。只见刚才那道白线此时已变成一列遥遥可见的长长的浪墙,两边望不到头,仿佛一条横亘海面的长蛇。
齐王沉声道:“别看,快上!”
季姜慢慢落到了后面,但咬着牙没吭声,依然手攀脚踩往上爬。忽然,她踩着的一块风化的岩石碎裂了,一脚踩空,惊叫起来,齐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上去,碎裂的岩石寒寒祟祟掉下山崖,齐王看也不看,一语不发地将季姜拉到自己身前,推着她向上去。
爬到离山顶还有三分之一距离时,海浪轰鸣声已轰轰隆隆如在耳旁,令人心惊肉跳。有人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道浪墙看上去已高达丈余,由于推进速度太快,浪头竟始终微微前倾而不倒下。
那浪墙一尺一尺向上增高,一里一里向海岸推进。
七十里,六十里,五十里……二十里,十里,五里……
终于,在浪头离海岸只剩约三四里时,众人已全部爬上了山顶,松了一口气,或坐或站,筋疲力尽地看那大海。
此时的大海已成了一幅极其诡异的景象:那弓起的浪墙,竟已高达数十丈,仿佛一头巨大得无以伦比的大鸟,正张开了它的翼翅,向海岸猛扑过来。而海浪的轰鸣声,也已是震耳欲聋,那声音超过了最大规模战役中千军万马奔腾时发出的声音。
"轰”的一声巨响,可怖的巨鸟覆盖了沿岸的一切,扑上了高大的芝罘山……许久,许久,海啸才稍稍平息下去一点,众人犹觉耳中轰鸣不绝,一时竟分不清是耳鸣还是真声。而山脚下,已是一片汪洋。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海啸,”季姜跌坐在地上,喃喃地道,“幸而芝罘山还算够高。”
齐王走过去,蹲下来,抓过她小小的手,轻轻拍了拍,微笑道:“好季姜,你很聪明,你救了我们大家。”
季姜忽然扑到他肩头上大哭起来,道:“大王,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黑衣人失魂落魄地看着大海,喃喃地道:“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你都干了些什么……”
齐王拍拍季姜的背,站起来,道:“我只是做了我必须做的——它太危险了。”
"危险?"黑衣人不再激愤,只是用一种无限疲惫的声音道,“到底是谁危险?是你杀了他。在起用你之前,主人就曾经犹豫过。他说,你太聪明了,聪明得近于危险。
可以不用,就尽量不用。可前面两个都……唉,天意,天意。”
齐王道:前面两个?你说前面两个?在我之前你主人还选过两个人?是谁?”
黑衣人道:‘第一个是赢政,第二个是张良。他们也很优秀,又不像你那样聪明得叫人担心。可是赢政贪心太重,野心太大,不断与我主人讨价还价,有了秦国要天下,得了天下要长生,工程成了他要挟的筹码,主人无法再忍耐下去,于是让我去找张良。张良天赋高超,品性纯正,一切都那么符合我主人的要求,可他偏偏长了一张柔弱如女子的脸,这使他注定不可能成为一个令人生畏的铁腕君主。就这样,在无可奈何之下,我主人才选用了你。”
齐王忽然想起一事,道:“这么说来,当初你化名东海君,去见秦始皇,其实是去和他谈判的?
黑衣人道:“是啊。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工程上,一心只想套出我长生的奥秘。他已经贪婪得不可救药了,白费了我主人几十年的心血,唉……”
齐王道:“几十年?你们很早就已经和他有了接触?”黑衣人道:“是的。”
齐王道:“多早?”
黑衣人望着远方,叹了一口气,道:“确切地说,从他小时候就开始了。那时他和他父亲在赵国作人质。每次跟赵国的孩子玩游戏,总是非做大王不可,不惜打架打得遍体鳞伤……唉,主人在他身上下的本钱是最大的。否则.以他父亲那样不得宠的地位,以他自己那样暧昧不清的身世,怎有可能继承王位?秦国宗嗣繁盛,条件比他优越的王孙公子不知有多少,要是没有我主人,他这辈子连王位的边也休想沾上。”
齐王恍然大悟,道:“难怪天下一统后,他着了魔似的不顾群臣劝阻,屡屡到沿海巡游,还派人出海找你,原来他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了。”
黑衣人叹道:“算了,不提他了,他使我失望。只是他的失信我可以理解,而你的所作所为我却无法理解。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齐王沉默了一会儿,道:“为只为了八个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黑衣人道:“我不明白。”
齐王道:“你确实不会明白。要明白,这一千八百多年的时间里,你早该明白了。
你安于做一个盲从的神仆,不敢对任何事表示怀疑。这,这也正是他当初选择你做他在人间的信使的原因。而我正好与你相反,这也就是他直到最后关头才选择我的原因。”
黑衣人道:“不要跟我故弄玄虚!”
齐王道:“我不是故弄玄虚,而是确实无法跟你详细解释。我问你,你能接受‘宜夜说’吗?”
黑衣人怔了怔,道:“不,我相信‘盖天说,。明明天穹如盖,怎么会是无形无质的虚空呢?这太荒谬了。”
齐王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你大概也不会理解它那幅浮在空中的星象图吧?”
黑衣人道:“那……那是星象图吗?我……我不知道。”
齐王叹道:“你看,你连最初步的东西都无法理解,我又如何向你解释宇宙未形成前的最大奥秘?如何向你解释你主人隐藏在这奥秘中的可怕阴谋?就是我,那次跟你主人谈了一天后,也是回去想了半个多月才完全明白的。我告诉您,你是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了。无意义的长生使你的心灵沉寂得太久,你已经不会思考过于深奥的问题了。”
黑衣人怔了半天,才道:“什么奥秘?什么阴谋?这又和天文星象有什么关系。你说话颠三倒四,莫名其妙。我看你是疯了,一定是疯了!”说着,他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去,一边走,一边喃喃地道,“疯了……疯了……蒯彻说得不错.你真的疯了……
哈哈,多么可笑!主人竟是被一个疯子置于死地……”
(本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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