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飘泊之舟

作者:从维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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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让她填饱肚子,然后劝说这个小姑娘不要糟蹋自己,要在苦难生活中学会自珍自重。那小姑娘从没听过这样的语言,感动得跪在地上,哭着对他倾吐心声说:“大哥,这道理我不是不知道,可是到没路可走的时候,还是要走上这条路的。大哥,你就狠狠心。把我破了身吧!”
  在这人性选择的十字路口,一直在男儿国为囚的他,确实在一度时间内有所徘徊,他捧起她的下巴颏看了看,还是个稚嫩的女娃儿,知识分子的良知告诉他,若是侵犯了这个苦命的女娃,他将一生不得安宁。于是,他把她搀了起来,为她拍拍裤子上的尘土,对她说道:“按年龄算,我可以当你爸爸了,我不能干泯灭良心的事。我救不了你的那些姐妹,但我可以送你离开新疆,你爸妈正在家里等你回四川哩!”第二天,张志华为这个小姑娘买了一张火车票,亲自把她送上了火车。那川妹子,哭得泪人一般,连连地喊他“干爹”。张志华目送火车离开车站自己的泪水也流了下来……
  
  C
  
  这是浪人张志华的生命传奇之一。记得,这段凄美的故事,是我们在凤河边上种树时他讲的。当时。我俩面对面地挖着同一个树坑,大概是怕我笑他眼中含着的泪水,讲到这儿他回过了身子。我用欢快的语言驱散他心头的忧伤说:“你先到凤河里洗洗脸吧,省得让同号看出来,说你‘男儿有泪也轻弹’。”他当真去了,蹲在河边用手捧了几捧水,洗他那张洗不净的脸去了。
  本来,我以为他的浪人传奇,到此已然结束了,没曾料到的是,这只是他浪迹天涯生活的一个部分。当天晚上,他又来了一个出人意料之举:那是我半夜上厕所回来,发现他的被窝里似乎透出一线幽光。最初,我以为是院子里灯光的反射,仔细看去光源来自他的被窝,他面朝墙壁似乎正在干着什么勾当。我出于好奇,猛然掀开了他被子的一角。他惊愕地把头伸出被子,看见是我,才长出了一口气说:“吓了我一跳,我以为是队长查房来了呢!”
  我问他:“你在干什么反革命行为?”
  他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掀开了他的被子。我看见了。原来他打着手电,正在被窝里往一个本本上写着什么东西。记得,当时尽管我们压低说话的声音,但还是把我们炕上的近邻郭锷权惊醒了。他说:“半夜三更的不睡,还被子掀开着。是耗子钻进被窝里了,还是你们在搞同性恋?”郭说的虽然是玩笑话,却提示了我们生存的环境——这儿是大墙里的监号。如果一旦有好事之徒,把张志华夜间不睡觉、躲在被窝里写东西之举告密,他就是有八张嘴,也是难以说清楚的。因而,我俩立刻钻进各自的被窝,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以求平安无事。
  第二天的活儿还是在凤河边上栽树,我询问他写些什么。
  他说:“我是性情中人,昨天对你讲了流浪的往事,夜里怎么也难以入睡,便想记载下来。”
  “何必那么着急?又不是第二天就送你到刑场!”
  “你笔头子比我快,不能让你先偷了去!”他调侃地回答我。
  “哎呀!我的文学梦早就死了,我的北大秀才,愿你好梦长存。”
  他说:“俗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万一将来我得了什么怪病或出了工伤什么的,成了植物人,我的这段浪人历史就化成宇宙间的一缕云烟了。对不?”
  我立刻制止他再说下去。因为在劳改队里,自我咀咒的寓言,在有些人身上常常鬼使神差地弄假成真。在渤海之滨的茶淀农场劳改时,有一天,几个老“右”到一个名叫“586”的地方去割芦苇(1958年6月开始使用的犯人墓地)。一个来自钢铁学院的老“右”,在劳动间隙,坐在一个坟头旁边,自我许愿地说:如果有一天,我倒在这块土地上。烦劳各位把我葬在这儿。这儿地势高,可以看见你们来这儿干活,听你们南腔北调地齐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的歌,让我在地下与你们一起不断地进行自我批判。结果不到半年时间,他因饥饿而得了浮肿病,从腿部肿起一直肿到肚脐之上,当真到这坟场来报到了。虽然同类们把他葬到了他自选的芦花荡的制高点。但给活着的老“右”,留下了千万不要自我诅咒的典故。
  “你是不是怕我的预言成真?你放心,当过流浪汉的人,等于孙悟空过了火焰山,命硬得像淬过火的金钢石!”聪明过人的张志华,似乎揣摸出我的心思,对我表白心声说,“你想听我后半截的浪人生活吗?那是我精神上淬火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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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志华经历了四川女娃的事件之后,觉得新疆也非一片净土——虽然那儿地旷人稀,天山常年头戴银冠。
  倒运了几趟火石,身上也有些钱了,他想回家看看。他首行的目标,依然是广州,他想从那儿回福建老家。之所以如此,因为那儿的几家临街小店与他都混熟了,只知道他是贩卖火石的贩子,没有人会想到他是个隐形于社会的逃犯。出于那个四川女孩的刺激,他联想起在上大学时曾与他有过交往的一个同系女同学,她的名字叫林昭(即在监狱里一直上书,后来被枪决于“文革”年代,死前在狱衣上,用鲜血写了个大大冤字的人。进入历史新时期之后,她与在“文革”中被割去舌头,仍然反抗“文革”暴政、后被枪杀于刑场的张志新齐名)。张志华渴望能去上海见她一面(当时她尚未入狱,在街道监督改造),便乘火车先到了上海。他当真如愿以偿了,但是让他汗颜的是,张志华自以为破茧而出地逃出大墙。已然是他的个人信念的胜利,但林昭对此却不以为然。
  借着夜幕。在林昭住家的巷口,他们除了叙旧之外,他与她留下这样几句简短的历史对话:
  “你觉得你真正自由了吗?”林昭问他。
  “当然没有,走到哪儿都提心吊胆的,但比那些安心于在电网里为囚的老‘右’,算是半个自由人吧。”
  “这么说,我没有折进大墙。是不是个真正的自由人了?”
  张志华一时语塞——他没想到她会提出如此尖锐的问题。他很想就这个问题与她深谈下去,但是两个被打入另册的社会“黑人”,不可能在街头长谈。在临别时,林昭向他述说自己直面人生的态度:“1957年的反‘右’,丢开我们被管制起来的知识分子不说。就拿躲过这一关、留在社会上继续工作的知识分子来说,有多少人从此成为失声的哑巴了?又有多少诚实的人。从‘傻兔’变成了‘狡兔’?你也可以算是变形的‘狡兔’之一了。我既不想当哑巴,更不想当‘狡兔’,我一直在上书申冤。既为自己,更为别人——说到底,是为了中国的民主和自由!”
  与林昭匆匆的一面,对张志华的影响极深。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叶无根的随水浮萍,而她心中的根却扎在中国的血脉之中。相形之下,自感惭愧不如。因而在后半截流浪生涯中。他少了“自由鸟”的愉快,多了几许对国事的忧伤。他是带着这种惆怅从广州转道去闽南的,但还没踏上家乡的土地,县城里的一个亲友就对他进行了劝说,说是方圆几十里,都知道这儿考上北大的张“凤凰”,当了反革命后逃出牢房了,北京劳改机构有文字材料下达到了县、乡政府。
  张志华的梦里相思,顿时化为泡影,他揣着一颗沮丧之心,重返广州。为了却对故土和亲人的思念,他买了两块手表,通过邮局寄给了亲人。以表示自己不忘父母的养育之恩,并间接告知家中他还活在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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