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飘泊之舟

作者:从维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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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9年我重返京华之后,在该年的秋天,我接到来自福建南安的一封来信。来信者是通过作家协会查找到我的地址的——他就是当年的北大才子、后来一度与我为伍的张志华。他是在北大新闻系快要毕业时。与被毛泽东点名的谭天荣同时被划成“右派”的。他在信里除了追述我和他在劳改队中的患难之情,还寄来平反后写的一首题为《还乡》的长诗。虽然,历经多年的岁月洗礼,白自的纸页已经发黄,但当今天重读这首诗时,仍然把我的思绪带回了满目疮痍的历史画面中去。现摘抄其中几段:
  怀着幸存者的喜悦
  回到三十年前的故乡
  叩访了所有的亲友
  又去拜访那陌生的墓场
  
  走进长满蓬蒿的死国
  顿感头上的太阳失光
  这里的人口密度
  居然也在急剧增长
  
  童年教过我书的陈老师
  1957年就来这儿报到
  脖上系着草绳
  头悬在教室的房梁
  
  与他为邻的是支部陈书记
  喊了声“彭大将军”万岁
  “文革”的十级台风
  把他也卷到了这个土岗
  
  找水的村长跳井寻根
  模范社员坠楼身亡
  老郎中自吞了鼠药
  “黑五类”被捣咸肉酱
  
  阶级斗争的学说
  天天说月月讲
  这里的坟茔的密度
  日日增年年长
  
  这不能算真正的寿终正寝
  更不是人类的正常死亡
  犹如再现了古罗马的自相角斗
  更像走进了古希腊的悲情剧场
  
  面对故乡的遍体鳞伤
  还乡的游子祈祷上苍:
  “文革”的暗夜绝不能再卷土重来
  中国不能再有这样的死亡
  记得,我读张志华这首来自南国的诗章时,眼里是含着泪水的。之所以引发了我的神伤。因为在我劳改期间,他是我最为亲近的难友之一。
  我结识他是在1962年,有一天,队长让我们那间囚室紧缩一下大炕上的铺位。说是有一个逃跑的“右派”,被从杭州押解回来,要编入我所在的小队。并睡在这个大炕上。我睡在大炕的边边上,于是张志华便成了挨着我睡的近邻。
  他个子高高。身体瘦削,最初与我为邻时不仅沉默无语,甚至在晚上睡觉时,也总是把后背对着我,把脸对着墙壁。后来,在一次学习会上自批“右派”罪行。轮到我回叙1957年的“右派”结论。当晚他的脸突然从面对着冷墙,来了个180度的回旋,把脸对向了我。我所以对这一细节记得如此清晰,因为他当了几天哑巴,这时突然开口了,“在北大,我读过你的散文集《七月雨》。”他低声地说,“想不到,在这儿你我睡在一个大炕上。”
  我说:“说点高兴的事儿,别捅我的伤疤。”
  “怎么是伤疤呢。你是新中国的第一代青年作家。虽然落难了,但留下你光荣的脚印了。”
  “我出版的三本书,都被原单位抄走审查去了。”我说,“只剩下一只派克笔。进来时也被收缴了,现在我一无所有……”
  他还要说什么,我怕惹事生非,就翻个身,把脊背甩给了他。这是我与他的初次对话,文学成了相知的引线。从这天之后,仿佛获得某种精神平衡似的,一改他初到这儿时的消沉与颓废,不断向我倾吐他对社会的认知。其中最让我为之神伤的,莫过于他逃跑在外,在一度时间之内,当了中国“吉普赛”人的悲情故事。他与我后来接触到的浪人王臻、姜宝琛出逃在外浪迹江湖的经历并无多大异同,但是他在浪迹天涯的旅痕中。不仅回响着那个年代历史的音响,更是苦难的底层人一曲凄美的人生绝唱。
  
  B
  
  逃出大墙之前,他做了非常周密的准备:将他所有的几十元钱,缝进他的破旧衣衫里,以备出逃之后使用。有一天早上,这种机会终于降临在他的头上,劳改队长让他拉着小车,提前给出工挖河的大队人马往河边的工地运送工具。那个地方界临金钟河,河的对岸就是自由世界。他把工具拉到工地之后,放下车把就钻进了高高的大芦苇塘。等待巡逻的武警过去,他选择河面最窄的一段,泅渡过了金钟河。爬上了自由的彼岸。其中有一个小小插曲,让他终生难忘:衣服湿了不要紧,缝在衣衫里的钱也让河水洇湿了。
  在劳改队这个大染缸中,知识分子虽然接触到不少盗窃犯,但由于书本的教育和道德的约束,难以变成靠偷窃生存的“三只手”。钱被洇湿了何以生存?他游过河之后,便急不可待地钻进一个小树林,拆开衣服里缝着的人民币,一张张地贴在树干上让它风干。那地方临近天津的塘沽地界,待渤海湾的风把衣裳和钞票都吹得半干时。已至中午时分。张志华并不信佛,但人在难处让他想起了天地之间的神灵。他朝闽南老家的方向,双手合十地祷告了一会儿,然后到小镇上买了一身藏蓝色的新装,直奔天津火车站。目标——东南边城广州。他没有叛逃的意念,只是渴望生命自由。他是_个文学狂,到北大读书之前,他早已熟读过裴多菲“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的诗章。那劳改队的大墙和电网,让他感到呼吸窒息。他之所以往南走而不选择向北行,仅仅因为他是南方人,那儿离福建较近。如果有时机他还想回到故乡神游一回哩!
  一到广州,他的精神压力就随之而来:一个流浪者不仅没有夜宿之地,兜里所剩无几的钱,连填饱肚皮都困难。多亏他在夜宿车站和地下管道时,碰上了几个来广州做小本生意的新疆人。他们中间有的人卖羊肉串,有的从广州购买火石,回到新疆去贩卖。百般无奈之际,他参加到这个行列中来,成了往返于广州和新疆的火石贩子。那小小火石只有一厘米长短,一个大大的背包,能装上十多万节打火机上用的火石。初次当小贩,他买不起南疆到北疆的火车票。便和几个维吾尔族的红脸汉子,一起扒乘货运列车。那是十分艰难的行程,不仅要自隐其形,还要吃、喝、拉、撒——特别是越往北走气候越冷。致使蜷缩于货物中的他,在夜间行车时常被冻得哆哆嗦嗦。那些来自新疆的维吾尔族人,流露出对这个“初出茅庐”浪人的特别关爱,把他们随身带着的老羊皮板子,盖在他的身上,张志华一直难忘,在他最困顿的日子。来自社会底层的精神圣火。
  客车两三天的行程,货车爬行了约一个月的光景——他总算到了新疆。老天没有亏待他的苦心,他把那大背包里的火石卖了出去,顿时成了身揣几百元的富人。从此以后,他开始了南北穿梭之行,他不再扒货车,而是人面狗脸地坐上客车,并把倒卖火石的活儿,从乌鲁木齐一直做到伊犁。有一天晚上,他正在伊犁的一个小旅馆,谋划他的未来人生时,有人轻轻地叩响了他的房门。他打开房门,看到在幽暗的灯光下,站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小姑娘衣衫褴褛,羞怯怯地低垂着头。
  “你是找我?”
  小姑娘欲言又止。
  “我不认识你呀?”张志华说。
  这小姑娘走进屋子后。刚开口对他说了一句话,他就听出口音了:这是一个来自天府之国四川的女娃。1960年大饥饿席卷全国,伊犁街头有不少背井离乡来新疆谋生的女子,她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而已。她们有的乞讨。有的偷偷卖淫,因而很快他就猜测出这个小姑娘的来意。“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张志华首先给她拿出充饥的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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