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飘泊之舟

作者:从维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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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他开始了心灵滴血的流浪。林昭的那番话,已让他感到生命之轻;探望乡土的梦幻又完全破碎,他觉得像是孤魂野鬼,在人世间东游西荡。一段时间之内,他曾想偷偷溜过罗湖桥,到自由世界的香港去看看。但边界关口森严壁垒,几次鼓起勇气又几次望而却步。
  失望之后,他开始自南向北漫游,从广东徒步而行,浪迹浙江全省。他寻觅过南宋女词人李清照留在南溪江的足迹,并在江边低吟过她的诗词: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以抒发他南逃浪子之悲楚之情。到了绍兴鲁迅的故居之后,他咏叹自古文人命运蹉跎,虽然精神得到了某种阿Q式的平衡,但他发现一个更为现实的问题:他兜里的钱,却越来越少了。
  为了生存。他开始了另一种贩卖。当时,饥饿的影子还在笼罩着全国,粮票是另一种货币。他凭借着倒卖火石的经验,开始以倒卖粮票糊口。真是应了那句“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有一次,他与一群流浪汉在码头过夜,第二天早上,他发现兜里的粮票,不知被哪个饥汉偷走了。苦难的生活启示他,要想活下去,就得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好自己的生命之泉。该怎么应对生活呢,与他为伍的都是社会的穷苦人,夜里总不能睁着眼睛睡觉吧!苦思良久之后,似从绝路逢生一般,从脑海里蹦出来一个奇想:到街上修自行车的小摊上,去买几尺气门芯,把藏在另外几个兜中的粮票掏出来,卷成小小纸卷,塞进气门芯里——最后他把长长的气门芯围在了腰上,以确保粮票万无一失。
  尽管张志华为了生计,想了许多别人难以想象的绝招,凭着他超人的智商,在社会上混迹了一年多时间,但任何聪明才智都无法挣脱时代的大网——到了杭州,他与人在西子湖畔买卖粮票时,被公安的眼睛发现了。被带进拘留所之后,没等公安人员审问,他就自报了逃犯的身份。之所以如此。一年多的浪人生活,几百个日日夜夜的狡兔三窟,他的身心已然疲惫如灰。他愿意回到劳改队去,哪怕是戴上手铐脚镣,被送进禁闭室也好——反正他是一个淬过火的“老右”了。再无任何惧怕。
  是苍天有眼,还真是张志华命硬?当他被押解回劳改农场时,正逢上个世纪60年代初期广州会议召开,周恩来、陈毅在会上为“右倾”大吹平反风之际。在这个大背景下,劳改队中囚禁的地、富、反、坏、右五毒,“右派”的政治行情上涨。不然。不会有“右派”集中调到北京郊区团河农场之事,张志华的悲惨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他赶上气候回暖之时,因而只写了一份思想检查,就被从茶淀农场转送到团河农场,与右字号同类睡到一条大炕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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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浪人张志华生命中的一段历史履痕。他确实没有林昭“我以我血荐轩辕”的雄心壮志,但在受难知识分子群体的眼里,他仍然是个不甘于在牢房苦熬岁月、充满血性的勇敢之人。古代有“庄周梦蝶”成语典故,那是孟浪的神话——张志华在极端的困境之中,演绎了一回茧变飞蛾的现代神话,这不是一般知识分子能够做得到的。到了“文革”时代。新账老账一块算,他为那次浪人生活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的所有文字材料都被查抄一空,并召来大会、小会的批斗,因为他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写下的文字,大都是对自由和文学的梦想。其中,不乏对他女友林昭的崇敬与怀念。1969年底,当我发配到山西改造的时候,他被押送回福建老家的劳改农场去了,从此我和他的联系中断,直到1979年“右派”平反之后,他来北京大学回访母校,我们才得以相见。至今我还记得他到我家做客时,说过的一段话:“我不后悔当初,虽然为此遭受了20年的劳役之苦,但这所社会大学给予我的东西,是在顺境中无法学到的。特别是在众多知识分子逆来顺受的时候,我用行动写下过一个‘不’字;尽管那个瞬间,在我一生中短如流星,但总算在夜幕下闪过一线流光。唯一遗憾的是,苦难没有给我留下一个好的身体,生命获得自由之后百病丛生。看样子,我年轻时的文学抱负,怕是难以兑现了。因而,我当真希望你能把昨天的历史真实,原原本本地告诉新时期的读者,让他们知道历史新时期到来的不易,那条昔日的历史车辙里,留下众多受难知识分子带血的足痕……该怎么说呢,中华民族的民族性中,有喜欢歌舞升平不言失败的劣根性。”上个世纪90年代,我与友人邵燕祥去福建访问时,他特意从安南跑到石狮来看望我们,那时他还对我讲起他的文学梦想,但是到了20世纪之尾,他在寄给我的一封信中,已然告知我他得了不愿告诉我的急病(事后从别的友人处得知他查出了癌症)。在信中,他对自己的病情没有多写,却不忘附来一首林昭在狱中留下的血诗:
  生命似嘉树爱情若丽花
  自由昭临处欣欣迎日华
  生命巍然在爱情永无休
  愿殉自由死终不甘为囚
  他在诗尾旁注了这样几行小字:林昭诗中的爱情寄托。是指与我同时被划为“右派”的北大同学张元勋(他今在山东)。在北大时,我曾在他俩编过的《未名湖》诗刊上发表过诗作,但我没有他们的坚定。如果我身体能闯过疾病之关,我一定用我的生命全部,来弥补我过去的缺失!
  我复信给他。如有必要可来北京医治,我们还可以叙叙人生往事,那是十分有意义的事情。信发去很久,不见他的回音。后来,一个南方难友在信中告诉我,他的多病之躯带着刻骨铭心的文学梦,到天堂去了……悲恸之余,写下昨夜潮声中的这叶飘泊之舟,既当作对昨天扭曲历史的审视。又当作对志华的一纸祭文……
  (责编:宋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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