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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问曾经
当生命过去,把自己交给大海,听潮来汐往,把形貌分散。
这世上大概没有不爱捡贝壳的人吧!
挽起裤管、赤着脚,守在浪恰好打不到的地方。等浪扑过来,激起一片泡沫,又迅速撤退的时候,赶紧冲向前,在那新洗过的沙滩上“抢”一个贝壳,再嬉笑着、惊叫着,躲过跟来的浪头,是多么刺激的事。
那是一种冒险、一种赌博,甚至是向大海盗取。如果“盗来”的又是个美丽无比的贝壳,拿来傲视群侪,更是何等地快意。
当然,这捡贝壳也可以在退潮的沙滩慢慢为之。宽广的海滩上留一串脚印,听潮汐沙沙的、海鸥嘎嘎的。且走且拾,且拾且还给大海。或是捡了新的,扔掉旧的,似有争,却无争,又是何等地悠闲!
只要见到海,我就会想去捡贝壳。从太平洋捡到大西洋,从北海捡到马六甲。我的画室里,有个大大的水皿,堆着成百的贝壳,堆着一个小小的七海世界。
来访的朋友常翻动着我的“七海”,品头论足地论高下,然后,他们总会举起两个问我:“这是什么?是贝壳吗?那里是哪里?”“大概是碎片吧!都磨得不成形了!”
“美不美?”我不正面答,只是反问他们。
“挺漂亮!”“很美!”
“这就好了!”我说,“美,又何必问她曾经如何?”
那几个贝壳都是我坐澎湖医疗队的船,去一个无人岛上捡的。捡的时候好失望,把“她们”放在沙滩上,想拍张照片,告诉台北的朋友“那里的贝壳有多烂”。
贝壳小,我用了显微镜头,从照相机里望出去,呆住了!我看到的不只是那六个残破的贝壳,更有着亿万颗彩色的沙粒,有黑、有白、有黄、有红、有橙。
那里面一定也有许多是更破碎的贝壳变成的吧!我把“她们”带回台北,常拿来端详,想:
当生命过去,把自己交给大海,听潮来汐往,把形貌分散,成为小小美丽的尘沙,睡在天地之间。
那是多美的事!
◎飞舞的千羽鹤
千羽鹤一串串,美丽如那两百位少女的年华,轻柔如同她们脆弱的生命。
到冲绳度假,去了最北的兰花公园,也到了中部的仙人掌公园,印象最深的却是南方平和祈念资料馆前的千羽鹤。
一个铜顶的小亭子下面,垂着许多七彩的挂饰。走近看,才发现都是用纸鹤串起来的。
“全是小女生一只只折好,再每一千只作一串,拿来献给死去的亡魂的。”日本导游说,“二次大战结束前不久,美军打到冲绳,两百多位担任救护工作的高中女学生,一起守着山洞里的伤兵,被炸死了。”
走进平和祈念资料馆,看到那一幅幅女学生的照片。全是花样的年龄啊,最属于梦和幻想的,正等待轻启情窦心扉的,竟然这样死去,死在一个不知所以的战争中,死在大战结束的边缘。
冲绳原来是中国的属地,她们或许是我们的血亲,只因为被日本占了,便不得不站在日本那一侧。
想起赵滋蕃的诗句,“误尽苍生的终究是权利之争”。谁对谁错?值与不值?是中国还是日本?都成为不重要的事。生在哪儿,便吃在哪儿,便以那里的语言说,便用那里的方式想,便被推上那里的舞台,便成为被那里斗争的可怜苍生。
千羽鹤一串串,随着太平洋的海风摇摆,美丽如那两百多位少女的年华,轻柔如同她们脆弱的生命。
就算冷,想想屋顶上,那些小草都撑着,人又怎么能怨呢?
◎屋顶上的小草
不知为什么,我从小就爱看见屋顶上长草,倒也不是喜欢断垣残壁间长出的杂草,而是爱那种屋里住着人家,屋上长着小草的感觉。
那是两不相害,也是一种缘。我自过我的日子,你自偷偷地生长,我也不去拔你,只当你不曾存在,只当你是我檐上的风景。
多美啊!那不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吗?
去年秋天,到挪威去,兴奋极了,因为走入乡村,处处人家的屋顶都长着密密茸茸的小草。还有像小树的,开小白花、小红花的。尤其在北方斜斜阳光的映照下,逆光看去,每株小草都在发亮,美极了!
“好奇怪呀!为什么这里的屋顶特别会长草呢?”我忍不住问导游。
“自己种的!房子盖好,先在屋顶铺一层树皮,再撒上土和种子,草就长出来了。”导游说,“在挪威,十月就下雪,没多久,草被雪盖住,看起来好像死了,但没真死,它们还活着,在雪下面偷偷活着,等着第二年春天再生。也正因为这些草,外面即使到零下十几度,屋子里也不会太冷。就算冷,想想屋顶上,那些小草都撑着,人又怎么能怨呢!”
今年春天,去台北金华街看林玉山老师,发现他隔壁人家的石棉瓦上,居然一片翠绿。往下看,不见任何枝茎,显然不是由地上长出的攀藤,而应该是从屋瓦上生出的小草。
“是啊!以前我刚从嘉义来台北,就觉得好稀奇,只有在台北,这种阴湿多雨的地方,春天才会长出这种草。”林老师一笑,“现在空气污染、车子多、灰尘大,附近又开了好多餐馆,炒菜的油烟冲天,这种草居然不但没受影响,反而长得更好了。大概用那积下来的灰尘和油烟做养料吧!只是到夏天,屋顶太热,它们就不见了。也不是不见,是明年再发。”
从林老师家出来,等他关了门,我又伫立良久,看那密得几乎垂下屋顶的小草,想到陶渊明的诗: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屋顶的小草,多美呀!不论在挪威或台北,它们都是乱世中的君子,令我欣赏,也让我震撼。
◎叹息桥的传说
男人攀着窗棂俯视,见到一条窄窄长长的冈都拉,正驶过桥下,船上坐着。
到威尼斯的人,一定要坐冈都拉( gondola,一种狭长的小船 );坐冈都拉的情侣,一定要经过叹息桥,且在桥下拥吻。
叹息桥不像威尼斯的几百座桥,供行人穿越。它是座桥,也横过水面,但高高悬在两栋楼宇之间。
一边是总督府。白色的大理石上刻着图案、托着拱形的花窗,据说在十四世纪的共和国时代,里面可以同时容纳一千六百位王孙贵胄。
叹息桥的另一边,也是石造的楼房,只是外表一片漆黑,方形的窗口全围着粗粗的铁栅。据说这是当年的监狱,在议事厅里被判刑的重犯,便被打进这个死牢的地下室,再也见不到外面的世界,只有一个机会——
当犯人被定罪,从总督府押过叹息桥的时候,可以被允许,在那桥上稍稍驻足,从镂刻的花窗,看看外面的人间。
人间有圣马可广场的码头,一条小河从下面流过,河上可以见到三座桥。桥上走着行人,桥下穿梭着冈都拉小船。船上坐着情侣,唱着情歌。
据说有个男人被判了刑,走过这座桥。
“看最后一眼吧!”狱卒说,让那男人在窗前停下。
窗棂雕得很精致,是由许多八瓣菊花组合的。
男人攀着窗棂俯视,见到一条窄窄长长的冈都拉,正驶过桥下,船上坐着一男一女,在拥吻。那女子竟是他的爱人。
男人疯狂地撞向花窗,窗子是用厚厚的大理石造的,没有撞坏,只留下一摊血,一个愤怒的尸体。
血没有滴下桥,吼声也不曾传出。就算传出,那拥吻的女人,也不可能听见。
血迹早洗干净了,悲惨的故事也被大多数人遗忘。只说这是叹息桥,犯人们最后一瞥的地方。且把那悲剧改成喜剧,说成神话——
如果情侣能在桥下拥吻,爱情将会永恒。
我走到圣马可广场的码头,仰望那高高悬着的叹息桥,看一对对情侣,坐着冈都拉穿过桥下,拥吻、照相。
船夫正唱起:“哦!我的太阳!”
◎生死交替的古战场
那就是古战场。但为什么这样平静?
读到唐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有一种好特殊的伤感。仿佛见到一堆枯骨,卧在漠北的无定河畔,又看到个深闺的妇人,梦着她的丈夫。
自那以后,便常想到古战场,便常到古战场去凭吊。站在诺曼底的海滩,想六月六日断肠时,战火沸腾了大西洋的海水;也站在卢沟桥前,读纪念碑上诉说的悲壮往事。
那就是古战场。但为什么这样平静,好像从未发生过大事。白云千载空悠悠地飘过,草是格外绿了,海是分外蓝了。
法国的导游哈哈笑道:“如果不指给你看,谁知道这里流过多少血,经过大轰炸,害虫被烧死了,黏土被炸松了,下面的土被翻起了。土更肥,草也更绿了。”
“地陪”( 导游 )轻松地一笑:
“瞧!每只狮子都不一样,倒没见什么枪眼,许是我没有慢慢找。打那么一仗,使这桥更闻名了,也使人更无法忘记了。”
到苏荷区一位老朋友的画室去,案上放个白白的骷髅,两只眼洞里居然伸出许多小花。
“古战场的凭吊!”主人笑道,“白白的配绿绿的,死去的配新生的,多美!”
在奥斯陆的雕刻公园,看到个小小的浮雕。
一个光溜溜的小娃娃,高高地站在枯骨上。不知那枯骨是什么动物,只见髑髅上空空的两个洞,望着娃娃,望着天空。
今天,在我秋日的菜园里,也有了相似的景象。
一棵曾经光灿无比的向日葵,结了丰实的种子,卸下她的工作,枯干死亡了。像是一尊枯骨,低着头,垂着双臂站立着。曾几何时,旁边一枝藤蔓已经攀上她的肩头,且含苞将绽了。
远处的百日菊正热热闹闹地登场。
站在花前,我看到的是个生死交替的“古战场”。
◎我可没骗它
没吃,没关系。可别觉得我骗了它!
到伦敦的海德堡公园,没见到站在肥皂箱上演讲的政论家,见到一位可爱的老人。
“有没有面包?有没有饼干?”老人问每个过客。
“给我的小鸟一点吧!”
果然一只小麻雀正站在他的手上,东张西望。
老人继续问路人,只是每个人都摇摇头。
抓住机会,我为老人拍张照,才拍完,小鸟就飞了。
老人摇摇头,抖抖手里的空塑胶袋。
“每天我都来喂它们,今天这只来得最晚,我的鸟食都没了。”
说完,他转过身,捡起拐杖,颤悠悠地走了。边走边叹气:
“没吃,没关系。可别觉得我骗了它!可别觉得我骗了它。”
现在我不求多,希望不空,也别太满。
◎时常半满就好
在熙来攘往的台北街头,拦到一辆计程车,方向盘前放着几份英文报。
车不快,堵车也不躁,碰到红灯,便见他拿过报来念上两段。
突然发现那沓报纸旁边,有个放零钱的小盒子,盒上写着“时常半满就好”。
“人生就是这样,不要太贪,不要太过,以前年轻,争强斗胜,吃亏的都是自己。”他指指盒子,“现在我不求多,希望不空,让一家老小能吃得饱;也别太满,想得太多,只会失望。所以,时常半满就好。”
车到忠孝东路,两边摩托车飞驰而过,骑楼下的人低着头向前冲。车子缓缓地停在我上班的大楼前。临下车,想到手提箱里有本《 唐诗句典 》。
“送给你吧!应该很适合你。在这‘乱市’享受些闲适!”我说。
下车,竟发现谈了一路,还没看清他的脸,只记得那个小盒子——
时常半满就好!
◎一条灵魂的河
我看见了!在那极光里,有好多小人、小马、小狗、小猫。
从纽约飞台北,经过阿拉斯加的上空,突然被空中小姐叫醒。
“刘先生,您有没有见过极光?现在可以看到呢!”
向窗外望去,是一片漆黑的夜色,下面见不到雪山,上面看不到星光,只有中间一条条隐隐约约的白云。
“极光在哪儿?”
“就在那儿啊!”她用手画着圆圈,“那一圈一圈的,亮亮的,就是极光。”
我把脸贴紧窗子,又用双手遮在眼睛两侧,我惊住了,原来那一条条白色的不是云,而是光。是极光!
那又不能称之为光,因为光有源头,有光“线”。那一条条的光却仿佛自己会发光的“萤光彩带”,弯来转去地在天空漂泊。
远远地,它们分几路从无垠的夜空中伸过来,突然各自弯转、交叉,再由飞机的左右绕过去。
“机长说,有时候它仿佛贴着飞机,好像能摸得到。”空中小姐用手比画着。
可不是吗!我现在就觉得能摸到。随着视力逐渐适应外面的黑暗,那极光变得更清晰也更接近了。我觉得它,好像是由亿兆颗小星星或碎琉璃组成的。对了!根本就是一条条浮动的星河。
这星河从什么地方流来,又要流向何方呢?我盯着它,随着它转动,模糊中竟觉得那些小星星真的在动,他们又不是星星,而成为一个个生命。
或许是灵魂吧!无数无数在世间走完这一生的灵魂,都被特别强的磁场凝聚在两极,再由这儿集合,飞向宇宙。
但是,他们为什么不直直地飞向外太空,却像条河一样,在这天空徘徊呢?
或许,他们仍然对这世界、对他们的亲人,有许多留恋吧!他们慢慢地、慢慢地,一群群、一队队,飞过天际,俯视着下面的红尘,投注最后的一瞥。
“我看见了,在那极光里,有好多小人、小马、小狗、小猫,没有仇恨、没有争斗、没有说话,安静祥和地向我们挥手,又依依恋恋地绕着我们的飞机,向我们道别。”我喃喃地说。
“是吗?是吗?”空中小姐笑问。
“是啊!我想,当有一天,我们的亲人过世,他们都会变成这极光,化身为星河,走向宇宙的深处,走向另一个时空。”我说,“有一天,我的亲人逝去,我愿再一次见到这极光,向他道一声珍重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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