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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的气球
我甚至觉得,孩子们最初感受到人生的虚幻,就是在气球破掉的一瞬间。几乎每个人,在童年的记忆中,都有气球破掉的印象。
我几乎不曾见过,一个在气球破了的时候,而能不哭的小孩。
他们可以眼睁睁,看着气球飞上天,而忍着不哭。也能把气球由拍来拍去,到踢来踢去,最后踢到一角,任它逐渐缩小,只当不曾存在。
但是,那个新到手,牵在手里,会飘到高处的大大的彩色气球,可千万不能突然破掉。
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呢?许多兴奋、新鲜与美丽,突然只剩下一根细细的线,和一小块薄薄的皮。
何况还有那砰的一声,吓一跳,怎能不“惊动”?
我甚至觉得,孩子们最初感受到人生的虚幻,就是在气球破掉的一瞬间。几乎每个人,在童年的记忆中,可以不记得别的玩具,却一定有气球破掉的印象。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父亲为我买的最后一个气球。
那时候,他已经有了肠癌的病征,住在“空军医院”检查。
傍晚,医院门口有人卖气球。父亲拖着沉重的步子,为我挑了一个最大、最结实的气球。
那根本就像个会飘浮的篮球,连颜色都像。
我牵着气球在医院的长廊里跑,几个士兵在旁边对着我笑。我跟他们说这气球非常结实,因为它的皮很厚,像篮球一样。
我把气球拍过去,让他们拍回来,渐渐大家围成一圈拍,我在当中兴奋地又跳、又叫。
突然,“砰!”大家的笑声停住了,走廊里一片寂静。阿兵哥们摊摊手,一个个露出歉意的笑,走了。
我捡起地上那片橡胶皮,慢慢地踱回父亲的病房。
从门口望进去,昏黄的灯照着父亲蜡黄的脸。母亲和医生,几个黑黑的影子站在床前。
我有一种好奇怪的感觉,觉得那一晚,破的不是气球,是我幸福的童年。
转眼,已经近四十年了。就像父亲的那个年岁,我又添了女儿。如同父亲当年,带着我去钓鱼,我也常带着女儿去海边散步,听潮来汐往,一波波地抚着沙滩。
这一天,海边有街坊节的活动,每位小朋友都能得到一个大大的气球,颜色自己挑。
女儿挑了个橘红色的,兴奋地牵回家,拉着四处献宝,拉着满屋子跑。
“小心!碰到尖东西会破!”话刚出口,事情已经发生了。
砰的一声巨响,女儿愣愣地站着,环顾四周。
“气球不见了!”
“当然不见了!气球破了。”我把那块“皮”捡起来,交到她手里。
小丫头放声大哭。
泪水像断线珠子似的,一串串不停地滚下来。
在她的泪眼里,我居然看到自己的童年。我把她的眼泪擦干,搂在怀里,安慰她:
“不哭!有爸爸在,健健康康的,改天带你出去,买更大更漂亮的气球。爸爸不生病,爸爸要活长一点,陪你买气球。”
◎别挡住春天
睁开眼,婆婆怒气冲冲地站在床前。夜里在墙角点了一盏小灯,照在婆婆脸上,像鬼似的。
十几年前,在报上看到一则有趣的新闻:
一个年轻的妇人总是头疼,找了许多医生,吃了各种止痛药,就是治不好。后来去了精神科,终于发现病因——因为她的婆婆不准小两口在卧室门上加锁,却又经常在半夜三更,冷不防地推门进去察看。
每次小两口亲热,都提心吊胆,怕婆婆推门进来。媳妇尤其紧张,不但无法享受鱼水之欢,还造成头疼的精神官能症。
看完报,我哈哈一笑,只当是个趣谈。没想到最近有个以前教过的女学生向我诉苦,居然比报上的故事,还来得神话。
“有时候我正做梦,突然脸上狠狠挨一巴掌,睁开眼,婆婆怒气冲冲地站在床前。夜里在墙角点了一盏小灯,照在婆婆脸上,像鬼似的,把我魂都吓掉了。”学生比个张牙舞爪的样子。
“她为什么打你呢?”我问。
“因为我把棉被拉到一边,让我先生溜到被子外面去了。挨打好几次,我实在怕了,只好跟我先生分被,一人盖一床,总可以了吧!”学生哭丧着脸,“可是我婆婆又说我不体贴,不像个太太。真是进也不对,退也不对。前些时更妙了,我先生身体不好,我婆婆又说是因为我太体贴了,居然不准丈夫跟我睡。”
“睡哪里呢?”
“嘿嘿!说了您也不信。”学生笑了起来,“跟他老妈一起睡!”
使我想起以前一位邻居老太太。养了三个儿子,个个长得蛮牛一样,可是在老太太面前,又都服帖得像绵羊。
他家大扫除,可真精彩。老太太发号施令,丁零当啷,前刷后洗,好像要把房子翻过来一般。没半天,安静了!东西各就各位,打扫得一尘不染。
只是好景不常,没几年,儿子娶媳妇,分别搬了出去。
剩下老太太一个人,倒也没闲着,这家串串、那家住住。常见她匆忙地进进出出,再不然,就是整夜地打电话。
她的耳朵不好,嗓门大,半夜三更尤其听得清楚。似乎全在骂媳妇,骂完媳妇骂儿子,骂着骂着就哭号了起来,说什么要死了。跟着,便见儿子赶来,那哭声就更响了。
妙的是,又隔一阵,老太太不再哭,她笑了。三个儿子都离了婚,搬回来,一家人,又回复了原先的样子。
每次,我看老太太在三个儿子的簇拥下出门,都想,她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抑或她成功了,儿子失败了?
也使我想起在美国认识的一对老夫妇。
刚到美国大女儿家的时候,那老太太常哭,说放不下家里的二女儿。又说二女儿有多乖、多体贴。就因为太老实了,所以快四十岁,还没嫁。幸亏有两老陪着,照顾她的生活。
说到这儿,老太太就掉眼泪:“我们这次出来拿绿卡,一住半年多,真是可怜我二丫头了,四十年没离开过爹娘,她怎么过啊!”
又隔一阵,老两口终于赶回了台湾。
家还是原来的样子,也仍然是老太太烧饭,每天等着女儿下班。
只是,没住多久,老先生居然催促着老太太,回美国的大女儿家。老太太拗不过,依依不舍地走了。
再隔一阵,二女儿来信,说恋爱成熟,要结婚了。
“我们出去出得对。”老先生后来跟亲近的朋友偷偷说,“我回台湾的第一天,就知道了。不能久待,非走不可。”
“为什么?”朋友问。
“我打开家里水龙头,流出来的水,全是红的铁锈!再看看水电瓦斯,几个月没用过。你说,我们该不该走?时代不同了。”老先生大声笑道,“这叫‘别挡路’!”
记得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因为在电视公司当记者,已经有点知名度,也常出去应酬。我可以自己做东,不让桌上任何一位宾客被冷落;也能在大人物面前,阔谈天下事。
不解的是,每次我跟着母亲,参加她老朋友的聚会,似乎就一下子缩小了,小到那种听令叫叔叔婶婶的年龄,连菜都不会夹,等着“大人”夹到我盘里。
我后来常想,我的口才和风采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在老母身边,我就成了乖乖牌,不再有主见,不再用思想,只是如同过去的二十多年一般,等着被安排?
我发现事态严重了,如果再不知道如何转换身份,我的创造力和潜能都可能受到束缚。
转眼,我的儿子也已经二十多岁。
今年夏天,他回来。几天之后,我问他有什么收获。
“你一天到晚盯着我,我怎么可能有收获?”儿子一瞪眼,“你能不能不要整天用BB Call找我?”
我不再盯他。又隔一阵,我问他有什么收获。他又一瞪眼,说:“大家都叫我刘墉的儿子,你处处为我安排,我怎么可能有收获?”
我不再为他安排,让他自己去南部闯。
一个月之后,他回到纽约,好像变了个人,更自信、更开朗,甚至,更会关怀家人。
过去,我搬东西,他总站在旁边看,等着“我叫他过来帮忙”。现在,他会主动帮忙。
过去,他会斤斤计较零用钱,现在突然变得大方。
有一天,他笑着问我:
“老爸,咱们到过祖国大陆那么多地方,你知道哪个地方我觉得最好玩?”
“悬空寺?应县木塔?云冈大佛?秦始皇墓?石林?滇池?漓江?”我猜了一串地方,他都摇头。
“是故宫!”他笑道,“我知道你猜不到!”
“为什么?”
“因为你说你去过太多次,叫我一个人去。没你在旁边,我可以用我自己的眼睛看,当然最好玩!”
在父母眼中,子女似乎永远长不大。我们牵着他们的手,由学走路的娃娃,到初入学校的孩子。再牵去中学注册,牵进结婚礼堂。
我们不断地牵,只是牵着、牵着,不再感觉手上的重量,反而把我们的重量,加在了他们手上。
我们成为他们的负担、他们的电灯泡,甚至他们创造力的束缚者,却不自知。还以为他们是长不大的孩子,需要我们牵引。
我真是欣赏那位知道及时隐退的老先生。我常想,当他打开水龙头,流出浓浓的锈水时,心中是怎么想?是失落还是欣喜?抑或失落中有欣喜——
“多好啊!她终于找到属于她的春天了!”
◎养的恩情大过天
你意外地有了孩子吗?请不要堕胎!我们给你生活费、生产费,请把孩子留下,让我们这对没有孩子的夫妻来疼爱。
在我住的小镇上,有个很著名的意大利餐厅,每次经过那儿,女儿都会指着喊:“看!我同学萝拉生日派对的地方。”
那次派对,是我太太带女儿参加的,据说办得非常盛大,除了有专门带孩子游戏的小丑,怕家长们无聊,还特别安排了大人的节目。参加的人都说萝拉有福气,虽然只有一个单亲妈妈,但是,对这晚来的独生女,真是宠得像个活宝。
但是,有一天萝拉突然不再上学,接着听说她妈妈心脏病发,死了。更令人惊讶的是,萝拉是由哥伦比亚领养来的,照约定,现在得把她送回哥伦比亚。
许多家长都去参加了丧礼,看到躺在棺材里的四十多岁的女人,再看看坐在旁边,一双眼睛无助地张望的五岁孩子,许多人都掉了眼泪。
所幸,不久听到消息,萝拉没被送回哥伦比亚,因为她妈妈的遗嘱交代,把她送给自己的妹妹。幼稚园里的小朋友似懂非懂地,一个传一个。
“萝拉现在叫她阿姨妈妈了!她到别的学校,那里的老师也很爱她,她的老师也是被领养的。”
只是,小朋友们有好一阵子不安,常拉着自己的妈妈问:“我是不是你领养的?你会不会忽然死掉?”
在美国的游乐场里,常看到一个有趣的画面——
一对夫妇带好几个孩子,一个白皮肤孩子牵在手上,一个黄皮肤的孩子背在肩头,怀里还抱了一个黑黑的娃娃,每个孩子都管这对夫妇叫爸爸妈妈。
于是耐人寻味了。是因为他们不会生,所以领养了三个,还是自己生了一个不够,又去抱养了两个?
美国人似乎并不避讳这个问题,许多孩子从小就知道,即算不知,父母等他们大了也会说。你问他们知道之后,会不会造成隔阂?大人孩子都一笑:
“怎么会?我们之间充满了爱!”
一位领养孩子的朋友说得好:
“领养的比亲生的缘分还深。亲生的孩子,是在自己子宫里找到的。领养的孩子,是在这个世界上找到的。子宫多小?世界多大!子宫里的孩子,当然是太太跟丈夫生的;世界上的孩子,却是亿万不认识的人生的。凭什么,我们在那亿万人里,就找到了他?”
前些时,《 纽约时报 》登出个惊人的新闻。
去年六月,十七岁的丹尼拉·佛西坐在法庭里哭。法官当面撕掉她的绿色身份证,命令她使用新的名字玛莉娜·撒法罗妮。并且警告她,永远不得再用“佛西”这个姓。
原来验血证明,这女孩不是她父母亲生的。更可怕的是,发现她亲生父母竟在七十年代,被她的养父母杀死,她是认杀父母的仇人为父母。
可是在法庭上,这女孩哀求留在养父母的家里。
新闻见报,许多人议论纷纷。有的人主张严惩那些杀人盗婴的刽子手。有人则说:“换作我,我也留在养父母家里。”
有位朋友讲得很有道理:
“要知道!佛西的父母是在战争中被杀的。战争怎会长眼睛呢?她倒应该感谢养父,是他长了眼睛,没让她被杀,还抱回部队、抱回国养大。他救了她一命,是恩同再造,这‘再造’不就等于‘亲生’吗?”
这也使我想起一九九二年秋天,美国的一则大新闻——
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公然上法庭,要求脱离亲生母亲,并留在养父母身边。
小男孩不顾亲生母亲哀求的眼光,很坚决地说:
“我认为她根本忘了我,她完全不关心我的死活,幸亏养父母收容我。现在她又要我回去,我绝不回去!我已经不爱她!”
小男孩胜诉了,因为许多事实证明,他的母亲没能照顾他。既然形同抛弃,不如让真正爱他的人来收养。
突然想起很早以前,在报上看过的一个小小的分类广告。
你意外地有了孩子吗?请不要堕胎!我们给你生活费、生产费,请把孩子留下,让我们这对没有孩子的夫妻来疼爱。
我当时心想,如果真有人因此救下了一个小小的生命,且给他家,给他爱,把他养大。那领养的恩情与亲生有什么分别呢?甚至可以说,亲生的母亲要杀掉孩子,养父母把孩子救下,后者比前者更伟大。
生的请一边,养的恩情大过天。
这句台湾谚语说得真好。生,总在激情之后。许多生不是真为了生,而是激情之后的意外。
怀孕的负担不过十个月,生产的阵痛顶多一两天。但是当孩子生下之后,由小到大,父母会有多少负担?多少阵痛?
要吃,要喝,要穿,要缴学费,要送去留学,要牵到红地毯的那一端,样样都是负担。
每个病痛,每个伤害,每个迷失,每个迟不归来的夜晚,都牵动父母的心,像是千万次阵痛。
记得大学时代有位女同学,是家里的独生女。非常巧,校园里出现了一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子。两个人碰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照镜子一般。
独生女回家告诉妈妈这个巧合,没想到妈妈脸色变了,突然掩着脸,哭了起来。哭完,擦着眼泪把她叫到身边,说出了她的身世。
她立刻跑去亲生父母的身边,留下哭泣的养母。
过几天,她回来了,紧紧地抱着养母说:“我觉得你才是我的妈妈。”
又隔了几年,她已经大学毕业。有一天,母女二人聊天,聊到她小时候。做母亲的说:“记得妈生你的时候。”话到一半,突然止住了,一掩嘴,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妈忘了你不是妈亲生的。只是,只是怎么都觉得你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
每次想到那画面,都觉得好真,好美,好温馨。
◎为了牺牲为了爱
如果有一天发生灾变,一边是父母,一边是子女,你只能救一边,你会选择父母,还是子女?
自从搬到长岛,便有了许多医生做芳邻。不知因为医生对生死特别敏感,还是钱赚得太多,常见他们杞人忧天,为死后操心。
他们倒也不是怕死,而是怕“山姆大叔”。唯恐偌大的遗产,被美国政府抽去。
“想想!遗产税这么高,死了不久,孩子就得缴。没那么多现款怎么办?只好卖房子!”
“是啊!我们一死,孩子连窝都没了!”
人一为死操心,保险掮客就有得赚了。只见众家医生娘,不是去听遗产税讲座,就是听为子女立基金的演讲。
那五花八门的讲座,倒也提供不少点子。譬如怎么让孩子不能一次领到遗产,免得年轻时乱花,到老了又穷。又譬如,怎么避免不上路的媳妇或女婿,假结婚,真弄钱。
“你们要知道,如果我们早早死了,孩子虽然法定十八岁才能领遗产,有些不肖之徒,很可能设好局,没等孩子到十八岁,已经骗了一大笔,写下借据。等孩子领到遗产,左手进,右手出,全给了别人!”
“小心哪!你儿子的女朋友,搞不好不是看上你儿子,而是看上你!看上你家的大房子!”
一个吓一个,加上保险掮客推波助澜,许多有钱太太,居然惶惶不可终日。
有一天大家聚会,又提到死后的事。我好奇地问:“你们怎不想想,如果留下太多钱,很可能对子女不但没好处,还有坏处。你们活着省,死了,他们浪费!”
“这有什么错呢?”有位医生笑道,“我们活着忙死了。半夜三更,电话一响,已经‘开三指’,衣服没穿好,就往外冲,飞车去接生,搞不好,撞了。”他双手一摊:“自己没享受到,总该有人享受吧?”
其实为子女发痴的,倒也不全是这些医生,附近中国城里,总传播着各种可怜老人的故事。
有些老人家,到处骂自己的孩子,说儿媳妇不孝顺,儿子窝囊。害自己站都站不稳了,还要帮他们洗衣服。
还有些老人,骂完孩子骂美国,说全是美国人害的,居然打长途电话的时候,孩子在旁边看表。在电话单上,把老头老太打的电话一一勾起来,要钱!
“你不是很有钱吗?”
“是啊!”老人家直哭,“早就分给他们了啊!”
“为什么不自己留着?”
“怕一下子死了,被抽遗产税呀!”
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
有个老妈妈,老得不能走路了。儿子不愿养她,把她背上深山,喂狼吃。
老妈妈在儿子背后倒没闲着,手上抱了一包白色的小石块,一路扔。
儿子回头问:“娘!你扔石子儿干什么啊?”
“娘怕你迷路,下不了山!”
有一天,我在台南演讲,说到爱往往比较向下,而不向上。父母爱子女,总比子女爱父母来得多。还举了个例子,问现场的听众:“想想,如果有一天发生灾变,一边是父母,一边是子女。你们只能救一边,救了这边,另一边就得死。你们会选择自己的父母,还是子女?”
我没给答案,怕太敏感。
回到台北,接到听众的电话。
“我跟我妈一起去听了您的演讲。”一位中年女士的声音,“回家的路上,我妈就问我:‘照刘墉说的,一边是孩子,一边是你老娘,你救谁?’”
我吓一跳,心想:糟了!给她找了麻烦。十分紧张地问:“你怎么答呢?”
“我想了半天,不愿意说假话,所以我答‘我救我孩子’!”
我的心跳更快了:“你母亲有没有生气?”
“她居然没生气,还鼓掌,大声叫好,说对极了!因为换成是她,她也先救我。”
常想起当儿子念高中的时候,有一天我把拍好的底片交给他,要他下课之后,绕个路,帮我送去冲洗。
晚上,他把底片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说他有事,没能过去。
我火大了:“你到底把老子的事,还是你的事放在第一?我的重要,还是你的重要?”
“当然是我的!”他居然一副很无辜的样子说。
我气死了!气了好久,每次想到都生气,心想:我是他爸爸,父亲的事,比天还大,儿子那么说,真是大逆不道。
只是一天天过去,看他一天天大了,开了演奏会,上了演讲台,出了散文集,收到的信件比我还多。有时候他的同学打电话来,说话也不再像毛头孩子。每次见他忙进忙出,我开始想,自己以前是不是错了?
我们把他生下来,就是生下个生命、生下个独立的人。他从小要吃,要喝,要东西,要零用钱,要私生活,要他自己的见解和价值观。
他有什么错呢?他不长大,不独立,怎么去寻找他的伴侣,养育他的下一代?
看生物影片,四千多米的喜马拉雅山上,大多数的植物,都冻得匍匐在地面上。却见几棵像灯笼般的树,高高地站着。
那不是树,是一种草,在粗大的茎上,长满薄而透明的叶子,层层包着它的种子。
研究人员拿温度计测量,外面是冰冷的寒风,那树叶包裹的里面,却有摄氏十八度之高。多么聪明的植物啊,用薄薄的叶片搭成玻璃般的温室,呵护着它的种子。
然后,种子成熟,母株死亡。
怪不得有人说,愈是对下一代有爱的生物,愈能在这个世界生存。经过亿万年的陨石风暴、冰河冻原,能绵延到今天的生物,都有着最能牺牲的上一代。
我们因爱而结合,因爱而牺牲,因牺牲而绵延。我相信,如果有一天我的孩子说,他自己的事比较重要,他更爱他的子女,我会像前面那位开明的母亲一样,为孩子鼓掌!
◎有爸爸多好
就在掰开的一刹那,仿佛总会听到父亲的声音:“瞧!这就是真枣泥!”也总听见小店老板骂道:“放你妈的狗臭屁!”
“刘小弟要不要吃糖?”
小时候,每次跟父亲到胜利点心铺,胖胖的老板总会先拉我到门口一排高高的糖果筒前面说:“自己拿!自己拿!”然后,不必等我动手,他已经两手各抓一大把,往我裤袋里塞。
虽然才六七岁,我已学会了客气,躲躲闪闪的,没等糖放好,就往父亲身边跑。一面跑,糖一边掉,胖老板则跟在后面捡,气喘吁吁地再往我怀里塞。
父亲在信托局上班,办公室在武昌街,离衡阳路的胜利点心铺不远。他跟老板很熟,常把同事往店里带,还得意地说那些点心是由他建议改进的,胖老板则猛点头说:“可不是吗!可不是吗!这一改,味儿更对了!”
胜利卖的都是“京味儿”的北平点心。最让我难忘的,是翻毛大月饼,大大的、白白的,上面印朵红色的小花。我总是小心翼翼地捧着,因为稍一碰,月饼皮就会像羽毛似的层层掉下来,掉一地,被母亲骂。
父亲常为我用刀切开,切成小块儿,容易放进嘴里。有时候切枣泥馅的月饼,切完,刀上黏了些枣泥,父亲还把刀放进嘴里,舔干净。一边说:
“这是真枣呢!真正红枣做的,很贵很贵!”
那枣泥确实好吃,不太甜,却有一种枣香。和着像鹅毛般的皮儿,一起嚼,感觉特殊极了。我尤其记得,有一次没等父亲切,自己先掰开一块,虽然成了两半,那枣泥却丝丝相连,拖得好长。
“瞧!这就是真枣泥!”父亲说,“黏而不腻。”
我九岁那年,大家正准备买月饼的时候,父亲却咽下最后一口气。从那年,我没再进过胜利。
母亲不带我去,说胜利的东西太贵,老子死了,吃不起。月饼哪里都有,随便买几个,应应景,就成了。
有一回,我们到家附近的点心店买了几个枣泥月饼,我当场掰开一个,没有丝,一丝也没有,根本是豆沙。
“这是假枣泥!”我说。
那老板居然当场变了脸,大声骂道:“放你妈的狗臭屁!”
母亲一声不响地拉我走出店,还教训我:“你怎么指望这种小店卖真枣泥呢?你老子活着的时候,真把你惯坏了!”
我没吭气,只是心想,他骂我妈,我妈为什么不生气?爸爸在,就好了!
还有一件让我不解的,是每次我去小店买糖,虽然只是最便宜的烂糖,那老板却在他的脏手里,数来数去。为什么胜利的胖老板,大把大把地抓糖,他从来不数呢?
三十五年了,一直到今天,每次妻买了枣泥月饼回来,我都会把它先掰开来看。
就在掰开的一刹那,仿佛总会听到父亲的声音:
“瞧!这就是真枣泥!黏而不腻。”
也总听见小店老板骂道:“放你妈的狗臭屁!”
然后,我会把小女儿叫来,搂在怀里,一边喂她吃月饼,一边对她说:
“有爸爸,多好!”
◎没了手的爸爸
当白雪公主吃毒苹果的时候,她的爸爸在哪里?当灰姑娘被欺侮的时候,她的爸爸在哪里?
陪女儿看迪斯尼的卡通《 狮子王 》。
“真高兴,终于在迪斯尼的卡通里出现爸爸了。”走出影院,我兴奋地说。
“不对!不对!迪斯尼卡通里都有爸爸,只是没有妈妈。”小女儿立刻叫了起来。
妻也附和:“是啊!没有爸爸,白雪公主和灰姑娘哪来的后母?睡美人有国王爸爸、木偶皮诺裘有木匠老爸爸、《 美女与野兽 》里的美女不也为了救她爸爸而留在古堡吗?所以迪斯尼的电影里,主角多半死了亲妈,剩下保护不了孩子的饭桶老爸!”
我怔了一下,答不上话。想到《 睡美人 》里对付不了巫婆的国王爸爸,和许多其他故事中后娘的嘴脸。
可不是吗?当白雪公主吃毒苹果的时候,她的爸爸在哪里?当灰姑娘被欺侮的时候,她的爸爸在哪里?
迪斯尼制造了一堆无能的父亲,难怪我忘记了他们的存在。
许久以前在报上看过一则有趣的新闻。台北某幼稚园的主任为了解孩子心目中的父母,特别收集了一百多幅小朋友的图画,发现里面大多数的父亲没有手。
“在孩子心目中,父亲是缺乏接触的人。”幼稚园的主任说。
父亲真是不太跟孩子接触的吗?我想起女儿小时候,洗澡全由我负责。有一回生病吐奶,我甚至急得用嘴去吸她被奶堵住的鼻孔。
但也想起有一次到朋友家,看他的女儿尿布湿了,朋友要去帮忙,却被他急忙赶来的母亲拉开,十分严肃地说:
“男人,怎么能做这种事?这是女人的事!”
难道旧社会父亲那种不苟言笑,不太跟孩子打成一片的样子,竟是所谓的“风俗礼教”教出来的吗?
记得大学时代,一位老教授说过:
“男人就像公鸟,当母鸟在窝里孵蛋的时候,公鸟的责任是出去找东西吃。所以男人不能待在家里,他的天职就是出去工作。男人太爱孩子,会影响事业的发展。”
他这段话影响了我好久,可是有一天看到一幅精彩的图片,我的观念改了。
图片上是冰天雪地的南极,成百上千只企鹅直挺挺地朝着同样的方向站着,好像千百块“黑头的墓碑”,立在风雪中。
我好奇地看说明,才发现那是正在孵蛋的帝王企鹅( Emperor Penguin )。它们把蛋放在双脚上,再用肚腩和厚厚的羽毛包覆着,使那些蛋在摄氏零下四十度的风雪中,仍能维持在零上三十七度。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孵蛋的全是企鹅爸爸。
在雄企鹅孵蛋的五十多天,雌企鹅会去远方找食物。她出走的两个月当中,雄企鹅不吃任何东西,就这样直挺挺地站着,因为只要它们离开几分钟,那蛋就会冻坏。而当小企鹅被孵出,妈妈还没回来时,企鹅爸爸则吐出自己的胃液,来哺育孩子。
我也在生物影片里,看见一种俗名耶苏鸟的涉禽。照顾幼鸟的工作,完全由公鸟承担。影片里两只小鸟在水里玩,公鸟则在一边守望,突然看见鳄鱼游过来,雄鸟立刻冲到小鸟身边,张开翅膀,蹲下身,把小鸟一左一右地夹在腋下,飞奔而去。
我还在美国奥杜邦生物保护协会出版的书里,看到一种叫蹼脚鹬( Heliornithidate )的鸟,完全由雄鸟负责孵蛋、带孩子。
书上解说:因为这种鸟跟其他鸟不同,它们的羽毛不是雄鸟华丽,而是雌鸟华丽。雄鸟体形也比较小,既适合在小小的巢里孵蛋,又有保护色,所以夫妻的职责就互换了。
合上书,我心想,连鸟类都知道夫妻看情况来调整角色,为什么在人类社会,许多人反而认为只能由妈妈照顾小孩。要知道,男人不但会很爱孩子,而且当妻子不让丈夫“动手”的时候,也是剥夺了孩子和父亲相亲相爱的机会。
记得小学时候,有一篇课文:
天这么黑,风这么大,爸爸捕鱼去,为什么还不回家。
记得林焕彰有一首诗:
我很辛苦,夜以继日。肚子饿了,也不敢买东西吃。我打街上走过,看人家的孩子,围着面摊吃面;看人家的孩子,跑进面包店买面包;看人家的孩子,挤在糖果店里买糖果。我边走边想:回家以后,我该给我的孩子,一些些零用钱,偷偷地摆在他们的书包里。
《 我边走边想 》
记得在四川,一位卡车司机对我说:
“我可以用偷的,用抢的,甚至不得已,用杀的,也要让我的孩子过得好。”
记得《 中国之怒吼 》那部抗日影片中说:
为了我们的子子孙孙,我们要战斗下去。
更记得,我的一位大学男同学,年轻时豪气干云,满怀理想,稍不顺意,就大发雷霆。二十年后,再见到他,安静了,即使上司借故找他麻烦,他也低头忍下来。
“没什么!没什么!挣碗饭吃嘛!多累、多气,回家看孩子一笑,就都烟消云散了。”
我常从办公室的窗口,看马路上匆匆来往的男人。下班时,许多人像是用头拉着身体向前走。我就想,他们的头又是被谁拉着走呢?
是家?是孩子?
每次在电视新闻里,看见战场上满地的尸体,绝大多数是男人的。我都想,他们当中,有多少,会是孩子的父亲?他们的孩子,有多少,会真正想到,父亲是为家而杀人,也为家而被杀?
今天,我要对每人“没为父亲画手”的小朋友说:
不要以为父亲不常抱你,是不爱你。他的手可能正在弄黑黑的机油,他的手可能正在掏脏脏的下水道,他的手可能正在电脑的键盘上打得酸痛,他的手可能正在急着多挣些钱——给你。
他的手,甚至不知道疼惜他自己!
所以,不要等他伸出手拥抱你。你应该先伸出手拥抱他,说一声:
“爸爸,我知道你的牺牲。爸爸,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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