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心目中的理想国
作为一个富有诗人气质的政治家,曹操在他《度关山》《对酒》两首乐府诗中描绘了他心目中的理想国。
在《度关山》的开端,曹操开宗明义地说:“天地间,人为贵。”指出这种人本思想是他的理想国的立国之本。有了这一思想基础后,建立其理想国的首务就是立一个“贤圣”为君王,来“总统邦域”。这个贤明的君王,必须接受“舜漆食器,叛者十国。不及唐尧,采椽不断”的教训,以侈为大恶,以俭为共德,来避免“劳民为君,役赋其力”。这里“舜漆食器”的典故,出自汉代刘向的《说苑·反质篇》。那里提到:尧为天子,用土碗吃饭,用土瓶饮水,天下臣服。舜继位后,刻木为食器,且饰以黑漆,结果天下有十三国诸侯反叛。除了生活节俭以外,这贤君还必须“车辙马迹,经纬四极”,亦即巡游天下,所到之处“黜陟幽明”赏善罚恶,来保证各地统治者像他一样节俭爱民。由于一人精力有限而天下广邈,在君王之下当然还得有“宰相股肱”来辅佐,并且分封公、侯、伯、子、男五爵来分散管理各自的领地。君主铨选那些股肱之臣的标准是“皆忠良”、“咸礼让”以为民表率。而五爵,则必须像君王一样“咸爱其民”,犹如父兄之爱子弟;赏罚分明,广施教化。
在曹操的心目中,有这样的贤君良臣同心同德,以身作则地提倡礼让兼爱,清廉节俭,并且刑罚分明,就必然在天下建成一个清明太平的理想王国。由于大小统治者都生活节俭而不劳民,再以井田制抵制兼并,百姓必然生活富裕,“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生活富裕,且有君臣倡导,百姓必然“咸礼让”,“无所争讼”,并且敬老爱幼,“斑白(指老人)不负戴”,以至于“人耄耄,皆得以寿终”。礼让之风广被,又有“轻重随其刑”的严明刑法来约束,自然民风淳厚,“路无拾遗之私”,“囹圄空虚,冬节不断”了。这里“冬节不断”是指没有犯人需要被斩首处决。汉律,处决犯人最迟在冬天最后一个月,故云。
我们可以看到,曹操在《度关山》和《对酒》里所表达的政治理想,主要是来自儒家的。他提出恢复古代曾经实行过的井田制,显然是受孟子恒产论的影响。《孟子·滕文公》中,孟子即曾设计出八家共耕九百亩田的井田制,这样人有恒产,则有恒心去努力生产,以至过上“老者衣帛食肉”的富裕生活。他那以“立君”为建立理想国之首务的思想,也与荀子“君者,民之源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的说法相近。他所提倡的“礼让”、“礼法”,更是儒家的核心思想之一。然而在儒家以外,曹操的政治理想中又渗有其他诸家的思想,如他强调“刑狱”,强调“轻重随其刑”,是法家的思想特点;其“俭为共德”、“兼爱尚同”的思想又是墨子的主张;其“却走马,以粪其土田”的说法又来自《老子》的马不用于(在战场和狩猎场)奔跑,而用来为土地运送肥料了。
曹操的政治理想,若仅从生活安定、民风淳厚的角度来看,确实是美好诱人的,并且其理论也比较完整,粗看颇有可行性。然而,姑不论社会的发展和分化已使生产单一的井田制万难恢复,其间另有个重大漏洞也使他的理想国不免成为空中楼阁。那就是,他将怎样来保证所立的君主一定是自奉节俭而又不辞辛劳地巡察四方的无私“贤圣”呢?如果这一立论的起点没有保证,那么由此推演出的大臣忠贞、诸侯爱民、百姓无争等等也就只能是理想的理想了。事实上,他虽然自奉节俭,但也不免建筑起“立冲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曾植《登台赋》)的铜雀台,并且尽管他生前一再下《整齐风俗令》、《礼让令》、《内诫令》、《清时令》等等,他的儿子们还是各养门客,一等他撒手西去就骨肉相残起来。兄弟骨肉间尚且视为仇雠,又怎能爱百姓如子弟呢?
君主一旦“总统邦域”,大权独揽,不用说根本不可能像曹操理想的那样完美,往往还是穷奢极侈,根本不以百姓为念的。所以同样是难以实现的空想,还是老子的“小国寡民,……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更为苦于苛政的人们所憧憬。后世广为流传的乌托邦,不是曹操的理想国,而是陶渊明据老子所述为蓝图而描绘的世外桃源。在陶渊明的桃花源中,人们过着“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的生活,彼此间很少往来交际,以至于“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他们的社会化程度十分低下,然而却“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并怡然自得”。
后世传说中的理想国大抵滥觞于桃花源。如唐代名相牛僧孺早年创作的小说集《玄怪录》中,有一篇《古元之》,写后魏人古元之偶游“和神国”。这和神国在自然条件上优厚到神奇的程度。如其“田畴尽长大瓠,瓠中实以五谷,甘香珍美,非中国稻粱可比,人得足食,不假耕种”。类似得天独厚的地方,多得不胜枚举。然而除却这类神话化的特征外,由其“人无私积囷仓,余粮栖亩,要者取之”,“其人长短妍媸皆等,无有嗜欲爱憎”之类描写中,仍可窥见其桃源色彩。此国社会化程度似略高于桃花源,因其已有君有官,然而其“仕官不知身之在事,杂于下人,以无职事操断也”,其“君不自知为君,杂于千官,以无职事升贬故也”。因而实际上是“无为而治”,形同虚设。
桃源图(明 王恒)
明眼人不难看出,无论是源于老子的世外桃源,还是出于曹操的理想王国,无非都是将以往某一历史阶段美化的结果。曹操向往的是传说中周公旦执政的西周初期,老子、陶渊明则进一步向往没有君主,人民“于何劳智慧”,“结绳而用之”的原始社会。
随着社会化程度的提高,生产力发展了,科技进步了,然而人的欲望也随着膨胀了,社会对人性的束缚也随着增强了,人逐渐沦为社会、自己的欲望的奴隶。人们便会缅怀更加接近自然状态的上古时代,并将它美化。这就像成人总是留恋自己的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并将它想像得十分美好一样。时至今日,西方发达国家的人们仍时常掀起“复归自然”的思潮,也出于同一缘由。对此,我们不能一概斥为幼稚的空想,因为社会发展虽使人类进步,但也确实使人类丧失许多美好的东西。因此,这一类复归自然的理想虽然不可能完全实现,却也能促使人们意识到并且抵制和减少社会发展带来的弊病,使社会的发展更加健康。
曹操的政治理想“落后”于老子、陶渊明,当然不是缺乏想像力的缘故。作为执政的统治者,他的理想当然不能像在野的哲学家和诗人那样天马行空,无所羁勒,而只能更加现实一些。唯其如此,他的理想在后世真想有所作为的士大夫那里却也不乏嗣响者。唐代诗人杜甫在慷慨高歌“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时,心目中恐怕也存有一个曹操式的理想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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